“可是——这话不说,儿臣这里,憋得难受!”魏玄极说着,捶了两下胸口。
别说魏玄极难受,满朝文武,亲见他这两年的经历,都替他憋得难受。
眼看着魏玄极目光如剑,剑锋直迫向自己,满朝文武又都沉默,只作壁上观,没一个出来说话——开平帝就知道,自己如果再不后退,放任交锋进行下去,不利的恐怕会是自己。
“罢了,你既然这么想见魏玄通,你就去见吧,杨太师,你带着他去!”开平帝冷声道。
杨太师颤巍巍道:“老臣……遵命。”
所以说最后给开平帝擦屁股的还是杨太师,杨太师心中暗暗叹息,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开平帝妥协了一步之后,只觉得面上无光,心头的火气又升了起来,再看向魏玄极,这个儿子一脸的狼子野心,没让他继承皇位真是明智之举。
“武亲王,这下你满意了吧?你的这些非分的要求,朕也答应了,朕是顾念着你初次就藩,才这样容忍你,你可不要再闹事,让朕失望!”开平帝不快地说道,“三天之内,启程前往东阳,一刻也不许耽误。”
魏玄极看着开平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欠身,道:“儿臣,知道了。”
开平帝摆了摆袖子:“朕累了,退朝!”
一场危机在变化为正面冲突前,就此瓦解。
交锋过后,朝臣们仍然心有余悸,从承天殿台阶上走下来时,三三两两成团,议论着大朝会上发生的事情。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开平帝都是老谋深算,出手毒辣果决,不减当年。
这武亲王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虽然年轻气盛,势头正好,可是却太稚嫩了些,还是在这场交锋中被挑动火气,乱了阵脚,把矛头错误地指向魏玄通,以至于失去了最重要的阵地。
但是,假如把任何一个朝臣放在武亲王的位置上,也想不出更好的应对之法。
说到底,还是开平帝太老谋深算了,一般人哪里算得过靠着朝政斗争颠覆旧朝、创立新朝的开平帝呢。
众臣不禁惋惜,他们本以为手腕强势、年轻有为的武亲王会登太子之位,现在看来……局面又变得扑朔迷离,而且,他们也想不出有哪位皇子更适合这个位置。这对于朝政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魏玄极和杨太师并排走下台阶,魏玄极的步伐不紧不慢,杨太师倒是有些心浮气动,步伐先开始装着老态,走得极慢,后来又憋不住魏玄极也跟他一样慢,加快了几分。
眼下,他要带着魏玄极去见魏玄通。
这是什么样的差事,杨太师想想就头痛。
魏玄极和魏玄通之间的仇恨有多么深,没有人比杨太师更清楚,尤其是在杨太师假借金满堂之名,用周元亨威胁过魏玄极之后,这份仇恨已经变成了血海深仇。
两人见面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谁都无法预料。
唯一庆幸的是,天牢至少是杨文渊的地盘,杨太师还能震的住,有个三长两短,也可以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杨太师默默无声地将魏玄极带到了天牢。
重兵把守之下,杨文渊分开一条通路,从里面走出来,显然,他已经提前接到线报,知道杨太师带着武亲王来了。
“殿下,太师。”杨文渊向两人行礼,叫兵士们闪开一条道,将两人让了进去。
魏玄极什么都没说,似乎早就知道,开平帝在朝堂说的什么魏玄通不在天牢,都是骗人的鬼话。
他越是平静,杨太师心中便越是不安。
来到后院之前,再往前一步就是魏玄通的居所了。
杨太师站住脚,叹了口气,说道:“殿下,您想见的人,就在里面了,只是,他身份紧要,您也知道,这……不能随便和人当面交谈,您有什么想说的,便告诉杨司狱,让杨司狱进去替您传话吧。”
魏玄极瞥了一眼院墙,笑道:“太师,皇上可不是这么说的,皇上允许我当面和大哥告别,要不然,我还来这里一趟做什么?”
“这……”杨太师面露难色,他就知道魏玄极不会轻易答应。
“这实在是……”
两相僵持之下,魏玄极分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与以往知礼仪、懂进退的武王不同了,现在的魏玄极,看起来就像是当初那个莽起来什么都不顾的二皇子。
他已经要离开京城了,何必再端什么武王架子。
杨太师闭上眼睛,叹道:“罢了,老臣陪您进去,但是,您不能进屋,只能在院子里跟他告别,如何?”
“我要亲眼见到他,在哪里告别,无所谓。”魏玄极道。
“……这,好罢。”
在杨太师的带领下,魏玄极进了关押魏玄通的小院。
这院子的环境,比冷宫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常年有人清理,所以院子里没什么杂草,窗棂上也没有积灰,窗户开着一条五指宽的通风口,能看见屋里朴素的陈设。
杨太师向杨文渊一点头,杨文渊来到门前,敲了敲门。
屋里传来轻微的动静。
杨文渊站在门首,沉声说道:“罪人魏玄通,武王殿下来向你辞行了。”
屋内静了片刻。
杨文渊又重复了一遍,加上一句:“请您到窗前一见。”
屋里传来“咚”的一声响,仿佛有人仓促之间行动,撞倒了小件的家具。
还是没有回声。
杨文渊看向杨太师,杨太师道:“殿下,看来……是他不想见您啊,不如您就在这里,同他告别吧。”
魏玄极瞥了一眼杨太师,举步向前走去。
顿时,满院子的卫兵都跟着他的步伐移动了半步。
杨文渊的表情也紧张起来,下意识将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
魏玄极的目光落在半开的窗户上,问道:“魏玄通果然在这里么?你们不会骗我吧?没见到他的人,我怎么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杨太师赶紧道:“这怎么可能有假,老臣以名誉担保,他就在屋内。”
魏玄极又看了一眼黑黢黢的窗户内,道:“好吧,本王相信杨太师,不过,杨太师,您真要这么多人在这里听着本王跟大哥告别么?”
杨太师故作迷惑道:“有什么不能听的么?”
魏玄极漫不经心地反问道:“你说呢?”
杨太师又叹了口气,看来,武亲王今天是注定要干一些撕破脸的事了,罢了,让他把怒气发泄在魏玄通身上,这件事才能平安过去。
“杨司狱,你留下两个人,其他人,撤了吧。”杨太师道。
杨文渊领命,院子里的兵士全部撤走,只留下两个身手最好的亲卫。
“殿下,您看……这样行了吗?”杨太师问道。
“我怎么都行,”魏玄极笑道,“只是其他人忌讳多。”
这般折腾了一番,院里院外动静不小,然而,屋内仍然没有响动,魏玄通是打定主意,一面也不见魏玄极了。
然而,魏玄极却必须要见魏玄通。
他径直走向窗前,在杨文渊反应过来前,伸手推开了窗户。
拔刀的声音在魏玄极耳畔响起,魏玄极却冷冷道:“我可还在院子里呢,怎么,你们想对本王无礼?”
杨文渊僵住了,再次看向杨太师,杨太师皱着眉头,摆了摆手。
杨文渊收起兵刃。
魏玄极站在窗前,目光扫过屋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倒在地上的椅子,继而,是躲在桌子后面的魏玄通。
魏玄通的头发披散着,身量又消瘦了不少,看起来简直和以前判若两人。
“大哥,是我啊,玄极,来看你了。”魏玄极嘴角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大哥躲得那么远做什么,我们兄弟之间,都生分了。”
魏玄通的后背更加弯曲,看起来像是要把自己团成球一样,他双手抱着脑袋,似乎一句话也不想听。
“大哥,实不相瞒,我是来向你辞行的,真可惜,我要离开京城了。”魏玄极说道。
听到此处,魏玄通才稍稍松开了手,他的耳朵动了动,显出对这个话题的兴味。
“看样子你还不知道这消息啊,不过,你估计很快就会听到了,我要去东阳了,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来,藩王不能随便离开封地,你也知道,可惜,大哥,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魏玄极继续说道。
太过正常的辞别之语,以至于杨太师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过,你放心,玄极会时时写信回来,想着大哥,念着大哥,”魏玄极笑道,“大哥,你回头看一眼玄极吧。”
魏玄通慢慢地回过头,目光有些疑惑地看向魏玄极。
这时,站在窗口的魏玄极,忽然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魏玄通的表情僵住了。
空气似有一瞬间的凝滞。
魏玄极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只剩下双眼闪烁着幽幽的暗光,空洞地望着魏玄通。
我、必、杀、你。
就藩的车队整装出发,浩浩荡荡开出京城,向白雪皑皑的郊野前进。
如此仓促出行,即便老百姓们不知道宫中斗争发展到什么地步,却也能看出来,立下赫赫战功的武王,还是在斗争中落败,成为棋子,要离开这片权力旋涡中心了。
老百姓们并不知道开平帝有着怎样的考量,只是看见武王要离开京城,就想到武王为守护疆土做的那些事,便自发地形成队伍,夹道目送武王离去。
魏玄极坐在马车上,撩开帘子看向道畔,不由得感慨道:“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百姓来送我,看来,我在京城百姓中人望可以说很卓著了。”
周元瑢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听到这句话的心情,明明是离开的日子,魏玄极却还不忘吹捧自己……听得出来,他是不需要安慰了。
“你的威望和人心确实不错,”周元瑢回忆着夜里查点过的数值,“因为查案和任用贤才,涨到了七百多。”
“任用贤才?我最近没有举荐什么人啊?”魏玄极困惑了,“难道是过年期间在王府开宴席的效果?”
“贤才主要是指我。”周元瑢道。
魏玄极一脸呆滞地看向周元瑢。
静了片刻,周元瑢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魏玄极的反应这么冷场!
“元瑢哥哥,你……是在吹嘘自己吗?”魏玄极惊讶地问道。
一向谦虚谨慎的周元瑢,竟然也会理直气壮地夸奖自己!
“是啊,怎么就允许你自吹自擂,我稍微客观评价一下自己不行吗?”周元瑢不满道。
魏玄极笑了起来,差点直不起腰。
“笑什么,系统上就是这么显示的。”周元瑢解释道,一边挺直了腰杆,脸上有些发热,自吹自擂这种事真不是谁都能干的,他本来想轻描淡写地把这个逼装了,结果魏玄极却敏锐地指出了他与以往的不同。
“元瑢哥哥,原来你是在学我。”魏玄极扑在周元瑢肩膀旁边,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双手搂着他的腰,脸庞在他颈边蹭了蹭,亲昵之情溢于言表,“元瑢哥哥真可爱,舍不得放你走。”
“那我就留下来。”周元瑢道,“跟你一起。”
魏玄极沉默。
这个问题他们已经争论过很多次了,在这三天里,每一天,从早到晚,见面的时间里,周元瑢都会提出抗议,为什么把他一个人支走,在那荒郊野地的东阳等着魏玄极的消息。
不错,魏玄极根本没打算离开京城。
那日大朝会后,魏玄极返回王府,心情不佳,倒在周元瑢旁边的坐榻上。
虽然大朝会的结果,两人已经预测到了,可是,听到封赏的消息从开平帝嘴巴里说出来,那感觉还是很不爽的。
“遇到这种事,会沮丧很正常,你有什么就说出来,不要憋着。”周元瑢劝道。
“唉,”魏玄极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没有沮丧,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本来也没指望那老头能说出什么好话来。不过——”
魏玄极从坐榻上坐起来,刚才还灰扑扑的表情,这会儿又带上了兴致勃勃的笑意,他拉着周元瑢说道:“我还是干了一件很爽的事,现在想想都乐,你知道吗,今天我见了魏玄通。”
魏玄极将他见魏玄通的过程讲了一遍,尤其添油加醋地形容了一番,他恐吓魏玄通之后,魏玄通当时那个满脸恐惧的表情。
“笑死了,魏玄通的表情怎么会那么可笑。”魏玄极忍不住拍坐榻扶手。
“你跟他提那个干什么,”周元瑢不解,“难道不会打草惊蛇吗?”
魏玄极一怔,诧异地看向周元瑢:“元瑢哥哥,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想杀他吧?”
周元瑢脑海中闪过某些镜头,某些情绪激动得青筋暴跳的年轻人咬牙切齿:“我真恨不得杀了他们!”
再加上be线亡国昏君杀父杀兄的事实证据,周元瑢迷惑道:“难道是假的?”
“怎么可能,我都答应了元瑢哥哥,不会做那种有悖人伦的事情的,元瑢哥哥还怀疑我,我冤枉!”魏玄极开始委屈撒娇。
周元瑢最顶不住这个,立刻改口:“好好好,你没有,你不想。那你为什么跟他说这个,只是为了吓唬他吗?”
“是啊,吓唬他多好玩,我都没想到会这么好玩。”魏玄极又笑起来。
看着魏玄极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发笑的,周元瑢心想,不管怎么说,魏玄极还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啊。
然而,下一刻,魏玄极趴在周元瑢腿上,扬起头,眼角仍然带着笑出来的湿润:“元瑢哥哥,我吓唬他还有别的用处,这一次就藩的队伍,我会假装跟着走,让他们放心,以为我真的离开了。”
“你不打算离开?”周元瑢惊奇道。
“嗯。”魏玄极敛了笑容,目光专注地望着周元瑢,“皇位必须是我的,所以,我不能离开。”
周元瑢暗中点头,这倒是魏玄极做事的风格。
“你打算怎么做?”周元瑢问道,“需要我配合什么吗?”
“元瑢哥哥跟着车队走就好,我留下,自然是有万全的准备,元瑢哥哥只要等我的好消息就行。”魏玄极道。
魏玄极留下来,显然是要做危险的事情,他不想把周元瑢牵扯进来,这种心情可以理解。
但是,周元瑢的心情也希望有人理解,他没办法扔下魏玄极一个人,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去那鞭长莫及的东阳。
这算是干什么!
“元瑢哥哥,你别心急,我叫你过去,是因为有一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到。”魏玄极道,“你还记得,要为我建一座理想城吗?”
是的,这么中二的承诺,当然记得了。
“现在的东阳,只有一些村镇,还没有城市,我想在那里建一座属于我的城市,元瑢哥哥能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吗?”
魏玄极的语气十分认真,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
然而,周元瑢却十分不解。
“你真的打算去东阳吗?”周元瑢问道,“城市和其他建筑集群不同,需要足够的人口支撑,需要当地经济足够发达,否则,没有必要建一座城市,没有农民想从他们赖以生存的田地中走出来,无所事事地聚集在城市里。”
城市是自然发展的结果,而不是出于某些强力意志,除非,这个意志是迁都那样的政治决策。但是在没有经济基础的情况下,贸然做出这样的决策,可能也会造成失败的结果。
“元瑢哥哥,京城实在太老了,它是二百年前的人按照当时的需求建的,大晟的京城,已经和过去那个京城完全不一样了,所以,我才想要建一座属于我的理想城,也并不完全为了自己,我想大晟有新的气象,不该再龟缩在老旧的制度内,不管是城市,还是朝廷,都该有所改变。”魏玄极说道。
周元瑢一怔,他没想到魏玄极竟然想得这么远。
“确实,从这个角度来说,现在的京城有很多问题,虽然做了旧城改造,但河流运输受限于自然地理条件,还是没办法很好地进行改善,如果能重新选址,选在河运通畅的地方,京城的经济贸易实力肯定会更上一层楼。”周元瑢思忖道。
“所以,东阳其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魏玄极笑道。
东阳……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周元瑢不知道这算是因祸得福,还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开平帝赐予魏玄极的封地,距离京城三百里的东阳,恰好在一条横贯大陆的河流旁边,虽然经济远远不如京城发达,但东阳的地理位置非常优越,广袤的平原,未加砍伐的森林,也能够给建设城市提供更加富足的物资。
“好吧,我会去认真考察的。”周元瑢道,“不过,建城非一朝一夕之事,具体怎样决定,还是需要多方面的考虑……”
“元瑢哥哥,我相信你。”魏玄极伸过手,握住周元瑢的手,目光诚挚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