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玄通披散着头发,枯坐在床上,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脸庞不复先前那样饱满,因此,那种儒雅的气质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颧骨隆起、眼窝深陷,某种偏执疯狂的气质暴露无遗。
门枢转动,杨太师和冷风一起进了里屋。
冷风吹动魏玄通的衣衫和头发,他似乎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茫然而又畏惧地转过头,看向杨太师。
杨太师看见魏玄通,又叹了口气。
“你们,下去吧。”他吩咐左右。
杨文渊带着他的手下退到院子里,黑暗的屋内只剩下杨太师和魏玄通两人。
“老臣来传个话,没办法多聊。”杨太师道,“你的命保住了。”
魏玄通的眼珠子震颤起来,他挪动身体,向杨太师那边靠近,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一些感谢的话。
“不必谢我,保你还是杀你,都是皇上的意思,大殿下。”杨太师摇了摇头,“今天大朝会上,不会宣布任何与你有关的消息,皇上虽然很心痛,但是,为了皇长孙的名声,还是把你从罪魁祸首的名单里抹掉了。”
“谢……谢谢父皇……”魏玄通哑着嗓子,向含澜殿方向叩首。
“该说的都说了,老臣告退。”杨太师道。
说完,他就要走,袖子却被人拉住。
魏玄通正盯着他,目光在暗夜里闪着寒光:“魏玄极呢?魏玄极怎么样?”
杨太师顿了一顿,道:“皇上会大大地封赏他,今天的大朝会上,就会宣布,赐予武王封地。”
“封地?”魏玄通冷笑起来,“父皇知道,魏玄极要的不是封地。”
杨太师把袖子从魏玄通手里拉出来。
“父皇明知道,魏玄极要的不是封地,要了封地,就势必要离开京城,哈哈哈哈,真有趣,我真想看看魏玄极是什么表情,杨太师,我不能去参加大朝会吗?”魏玄通问道。
杨太师怀疑魏玄通的脑袋被饿傻了,他又叹了口气:“这不是老臣能决定的。”
“唉,可惜了……”
“大殿下,”杨太师斟酌道,“您现在是戴罪之身,触犯了大晟律中最重的一条,如果您是普通人,此时已经……咳咳,不必老臣强调了吧,这项罪状,让您以后都无法参与到任何朝堂活动中,如果您不想牵连您的长子,最好还是闭口不言,从此以后都像不存在一样活着。”
魏玄通像是对杨太师的话十分费解,尤其是最后三个字“不存在”让他打了个冷颤,他再次抓住杨太师的袖子:“杨太师,这也是父皇让你告诉我的吗?像不存在一样,怎么可能!我是他的儿子啊,马上要登上太子之位的,也是我的儿子啊,我怎么可能会像不存在一样……等到武王离开京城,前往封地,我还是会从这里出去的吧?”
杨太师看了魏玄通一眼,像是看一个彻底没救的病患,他甩开魏玄通的手,举步离开屋中。
门枢转动,冷风再一次侵入屋中,魏玄通忍不住抱住双臂,牙齿格格作响。
他坐了一会儿,喃喃道:“不存在?不存在……不就是……死了吗?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杨太师赶在大朝会开始前来到承天殿前广场。
等待上朝的朝臣们已经在广场前哆哆嗦嗦地排成长列。
杨太师有首先进殿的特权,在随从的搀扶下,他颤颤巍巍地登上承天殿前的台阶。
虽然天色很暗,但仍有一层银霜似的月光铺在台阶上。
承天殿前的台阶足有一百六十九级,每一次走上这么多级台阶,都会让一名年近古稀的老臣感到在生死边缘又挣扎了一回。
然而,对于杨太师来说,走这段台阶,却是一件充满仪式感的事,他慢慢地走,感觉到自己距离至高点越来越近,每一级台阶,都为他的双脚注入新的力量,他感觉自己渐渐地,年轻起来了。
五更天的承天殿很美,有一种神秘的、巨大的美,它屹立在那里二百多年了,公孙唯当年一手设计承天殿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是否也想过这样的场景,他一定想过,满怀着野心的臣子,一步一步走上权力的巅峰,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就能看到权力巅峰的具体模样,还有什么比承天殿更能代表皇权?公孙唯真是个天才。
杨太师其实并不在意承天殿里面的那个龙椅上坐着的是谁,是魏恒,魏玄通,还是随便哪一个人,其实都无所谓。
他在意的是,这个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国家,是否能够继续在杨氏家族的照料下,长久地兴盛下去。
从这一点上来说,没有人比杨太师更爱这个大晟。
他把自己的六个儿子全部送进了大晟的衙门里,令他们身处于各个机要领域的职位之上,时刻掌握着政府运转的状况,没有人比杨太师更了解大晟的情况,甚至魏恒也不行。
出于这种基于了解之上的热爱,大晟就像是杨太师的第七个儿子,他不能允许大晟在任何一个人手中断掉。
他努力了,过去两个月中,他倾尽全力想要让最有实力的继承者、最有可能将大晟带向盛世的武亲王接受一位他精心选定的贵女,保证皇位的继承问题不会出现严重的争端,可是,他失败了。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魏玄极根本不把他好声好气地劝说当做一回事,他甚至为了魏玄极退让,贵女的出身和修养可能不那么完美,无法充当一个后宫之主,也没关系,只要她足够有魅力,能吸引住魏玄极的注意力,那么杨太师也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
然而,连这样的结果也没有,魏玄极根本一门心思扎在一个不能下蛋的公鸡那里,虽然杨太师对周元瑢没有什么意见,但是,在这件事上,他却非常痛恨周元瑢。
仿佛是上天的旨意,一个机会出现在杨太师面前。
他分布在京城中的眼线来报,反贼头子周元亨重回京城,正在寻找机会组织新的造反军。
这些人根本不成气候,周元亨有几斤几两,杨太师可能比周泰还清楚,凭周元亨自己的本事,肯定是闹不起来的。
于是,杨太师给他提供了一些便利,找中间人告诉他,可以在莲花灯会当天潜入大相国寺,皇上也会在那里观灯。
不出所料,周元亨派去的人,落网了。
本来杨太师想着,直接把周元瑢抓回天牢审一审,天牢这种地方,就算没什么事,也有可能会掉一层皮,只要进来了,就不好说出去是个什么样,想必,到时候魏玄极再怎么喜欢,也不会喜欢一个废人。
这般主意打定,魏玄极却没有按照杨太师预想的方式上钩,他哪怕和皇上撕破脸,也不愿意让周元瑢跟着杨太师走。
这么一拖,事情的变数就多了,杨太师不喜欢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便想着用周元亨直接跟魏玄极对垒,他借用大皇子的名义,驱使金满堂为他做事,引着魏玄极和周元亨正面对垒,魏玄极最终还是杀了周元亨,按照杨太师的计划,接下来只要把这件事告知周家,周泰自然会和魏玄极翻脸,周元瑢也就必须从魏玄极身边离开。
谁知,魏玄极竟然妥善地处置好了这件事,周元瑢还为了陪他,直接住在了武王府……想都不用想,两人的关系如何突飞猛进,杨太师还从来没办过这么失败的事儿。
杨太师一向不喜欢做没有希望的事,毕竟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他需要一些更轻松的选择,更快见效的选择,所以,他干脆放弃了魏玄极,选择了魏玄通的第一个儿子。
“哎……”跨进承天殿内,杨太师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是他没有努力过,实在是天不遂人愿。
元月十六日大朝会在承天殿召开,开平帝宣布刺客案件已经有了结果,魏玄极查案有功,赐予封地东阳,封为东阳王,封王之日,即刻前往封地。
朝臣们面面相觑,大家都等着开平帝宣布武亲王封为太子的消息,谁知,却等来这么一个明升暗降的封赏。
虽然有了封地,就是实权藩王,但是,藩王,那是没有希望继承皇位的,离开京城之后,就等于离开了权力中心,直接出局。
最诛心的是,前阵子,开平帝还叫人去收拾端阳宫,人人都以为武王要入主端阳宫了……谁知,结果却是天差地别。
若是一般人,被给予了那么多暗示和希望,听到这样的消息,估计会失望的发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武王身上。
魏玄极的脸色虽然阴沉,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俯身下拜,接受了这一封赏。
皇上的封赏,是没有办法不接受的。
可是,以武王以前的性子,这时候理应大闹起来……
众臣子忽然意识到,杨太师的大儿子和六子,都是带着军队来的,军队就驻扎在承天殿前,原来,用意在此。
不是为了庆祝武王当上太子,而是为了……阻止武王一时激愤,干出什么过激行为。
权力斗争果然可怕,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局势就产生了天差地别的改变,一个具有实力的竞争者,就这样默默的出局了,天心难测,也不知道开平帝心里到底计划着什么,他选中的那个继承太子之位的人到底是谁。
朝臣们纷纷垂下头去,各自惴惴不安,他们有人已经向武王示好,有人还没有挤到前面,霎时间武王就要离京了,而他们这些站队的,也将迎来清算……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自身难保之中,出路又是什么……
龙椅上,开平帝俯视着他的臣子。
最终,他的目光还是移到了魏玄极身上。
在这角度,他只能看到魏玄极头上的冠,和他的一部分额头。
他还是没办法相信这个孩子。
午夜梦回,他总是被惊醒,死去的紫槿浑身发青,小小的孩子跪在床脚,黑沉沉的目光过分冷静地望着他,没有哭闹,没有情绪,只是望着他。
假如有一天,这个孩子成为了太子,那么,他入主端阳宫的第一天起,就会谋划怎样杀父弑君,开平帝一点都不怀疑。
恨意和裂痕在太早的时候种下去了,根系太深,根本无法清理干净,开平帝甚至能看到,当他被毒死或是刺死,满身发青地躺在床上时,跪在他床边的青年,也会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
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他决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所以,在杨太师告诉他,魏玄通有了一个儿子的时候,开平帝毫不犹豫地放弃了魏玄极。
作者有话要说:
杨太师:介绍相亲失败后黑化,媒人的尊严不容践踏!
杨太师在第一次be的时候其实也不是什么安分的人,详情可以回去看
第4章 。
感谢:33爱磕糖、56662242的地雷分别x1~
平安夜快乐,爱你们!
魏玄极却没有起来。
开平帝微微皱眉,目光斜向一边,杨太师向他微微点头,示意承天殿戒备森严,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
“武王,你怎么不起来?莫非,是对朕的赏赐,有什么不满?”开平帝沉声问道。
魏玄极抬起头,黑沉沉的目光直视开平帝:“父皇的赏赐,儿臣不敢不满,只是,这启程时间定得太仓促了些,儿臣没有准备,恐怕仓促之间无法成行。”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朕自然会派人给你,替你料理一切,”开平帝顿了顿,道,“再者说,东阳乃是富饶之地,距离京城亦不过三百里路程,也不是去那边远闭塞之处,不必摆出如此大阵仗,忘记带什么,朕叫人给你送过去,也就是了。”
开平帝这番话说得亲近,如同一个父亲在劝慰即将远行的儿子,然而,满朝文武都听出来了:开平帝这是在忌惮武王,一天都不想多留他在京中。余希疃碓挣离。
武王如今军中声望甚高,他身边那位少府寺的少匠又主持修建了灵渠,深受京城百姓爱戴,可以说各方面都是当仁不让的太子人选。
可是,现在开平帝却只给他封一个藩王了事,他怎么可能甘心。
开平帝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把太子之位保留下来,显然是心中另有人选,且不管这个人选是谁,他要封这个太子,就必须先把武王遣出京城,否则,武王年轻气盛,怎么可能看着另外一个各方面都不如他的人,白白得了他费尽心思也没能得到手的太子之位?
众臣心中都如明镜一般,因此,开平帝惺惺作态,说出的这番老父亲般亲近的言辞,在承天殿上众人听来,也不过是帝王冷血之语罢了。
众臣都能听懂,武王又怎么不懂。
“儿臣明白了。”魏玄极还是没起来,他接着说道,“既然儿臣要离京,理当同皇兄和皇弟们作别,请父皇准许儿臣前往天牢向大皇兄道别。”
承天殿内静了片刻。
开平帝脸上堪称慈和的表情不见了。
杨太师亦是动容,抬头看了一眼魏玄极。
短暂的寂静之后,议论声就如突然惊起的蜂群,轰然布满整个大殿内部,所有臣子都在和前后左右的同僚窃窃私语,因为太过惊讶,这私语声顾不上克制音量,合在一起的嗡嗡声便无法忽视,充斥着开平帝和杨太师的耳朵。
“武亲王!”开平帝猛地一巴掌拍在龙椅扶手上,脸上变色,“你说什么!”
杨太师连忙赶上一步,来到魏玄极身侧,将他扶起,一边将他拦在身后,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一边对开平帝求情:“皇上切莫动怒,武亲王只是一时失言,相信了无根无据的谣言,在朝堂上说出这等匪夷所思的话来。”
杨太师后退一步,压低声音对魏玄极道:“殿下,请您慎言。”
魏玄极却一脸惊讶道:“咦,父皇如此奖赏儿臣,儿臣以为那封奏书,父皇已经看过了,没想到……父皇还没看到最关键的那一页吗?刺杀父皇的幕后主使,就是——”
“殿下!”杨太师连连向魏玄极使眼色。
“嘭”!
开平帝猛一拍扶手,先声喝道:“魏玄极,朕给你赏赐,你就以为自己可以对朕指手画脚了吗?这判决结果,朕已经定下了,你若是还没听明白,就私下里去找杨太师问问明白,不要在朝堂上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来搅扰视听!就算你这次办案有功,有些话也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否则,有功就变成了有过!”
皇上发怒,众臣无不噤若寒蝉。
杨太师回过头,眼神示意站在左侧的大理寺杨文修预备着上来阻拦魏玄极,若是魏玄极再闹事,就强行把他带下去。
在开平帝的怒视中,早先安排在承天殿中的势力环伺之际,魏玄极却依然像是什么不妥都没觉察到一样,扬起脸来,不解地问道:“父皇,儿臣只是按照礼数,在临走前,想要跟大皇兄道个别罢了,难道连这也不妥吗?既然大皇兄没有戴罪之身,那更好了,他现在在哪里,请父皇明示,下朝之后,儿臣便去见他。”
这话说得却是滴水不漏,开平帝一哽,心下烦躁更甚,他不明白魏玄极一向和魏玄通不对付,为什么这个时候非要见魏玄通。
难道,魏玄极觉察到什么了?
不可能,皇长孙的事,可是最高机密,连杨太师都要对自己的儿子保密,何况是魏玄通这样事关紧要的人物了,他根本无从得知自己的意图。
“你大皇兄早就被贬为庶人,没有什么大皇兄了,你向你的皇弟们辞别,也就罢了。”开平帝忍着烦躁不安说道。
然而,这样敷衍的言辞,并不能令魏玄极就此罢休。
“就算我的大皇兄被贬为庶人,我与大皇兄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谊仍在,父皇为什么不许我向他辞别?”魏玄极目光灼灼地盯着开平帝问道。
“你——”开平帝还没有被人在大朝会上逼到这份上的时候,他的火气登时也压不住了,“你和他何曾有什么情谊!”
“原来父皇也知道我和大皇兄没什么情谊了,”魏玄极却是笑了起来,“我还以为父皇要粉饰太平到底呢。”
杨太师还想上来拦魏玄极,却被魏玄极轻松晃过,魏玄极上前一步,向着龙椅走去。
“魏玄极!你想干什么!”开平帝见魏玄极已经越过了台阶下的围栏,从两支仙鹤形的香炉边走过,眼看着要往台阶上来,他不由得又惊又怒。
“父皇莫惊,儿臣什么也不打算干,只是想见一面大哥而已,儿臣有许多话想对大哥说,想必,父皇不会阻止儿臣的吧,”魏玄极的笑容中带着阴鸷,“若是这话没法对大哥说,儿臣只好在这里对着父皇说出来,请父皇代为转达了,那恐怕就真的会有些不敬,若是惹得父皇动怒,龙体欠安,就真是儿臣的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