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快步冲到青年文士身前,单膝跪地,禀报道:“周大人,皇上命小人传信给您,皇上说,让您久等了,京中一切都好,因为刚刚登基,事情太多,暂时走不脱,没办法亲自来见您,所以派小人来传话。”
周元瑢垂下头,看向信使,面带微笑道:“我已经听说了,皇上登基的事情,早就发了文书过来。”
信使道:“那便好,皇上怕您不放心,所以派小人过来当面解释。”
“他做的很好,我都知道了。”周元瑢笑道,“不过,就为了这么一句,千里迢迢过来,不嫌太麻烦吗?”
“也不是为了这一句,京城中还发生了许多事,写在信里也写不下,所以叫小人过来,是想着周大人有什么事都可以问小人,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样啊,那你起来说话吧。”周元瑢道,“来人,给这位信使上茶水。”
少顷,茶水上桌,信使擦了擦脖子上的汗,端起茶水便牛饮起来。
见他喝得这样急,周元瑢不由得笑起来。
等着他喝完,喘匀了气,周元瑢便问他京中现在是什么情况,皇上现在在忙什么。
信使告诉周元瑢,皇上登基以后,做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在大理寺审判魏玄通极刑的奏折上批红,一件是决定迁都。
“这两件确实是大事,朝堂上肯定有不少人反对。”周元瑢思忖道,“看来,皇上一时间脱不开身,就是因为这个了。”
“是啊。”信使叹了口气,“上朝的时候,群臣一阵嗡嗡地叫唤,一刻不停,比苍蝇还讨厌,我……”
信使忽然闭上嘴巴,周元瑢笑吟吟地盯着他。
“小人听闻皇上十分头疼,不过,他的心意没有丝毫更改,所以,周大人可以放心,皇上一定会在今年内就确定迁都的。”
“哦,这样吗。”周元瑢笑道,“信使大人倒是深知皇上的心,简直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呢。”
“蛔虫……?”信使愣了一下。
“不过,信使大人来的正好,我来到东阳之后,仔细调查了这里的地理条件,发现确实非常适合建都,此处虽然没有原来的京城地势平坦广大,但胜在有大河经过,河运通畅,而且因为前代没有大规模兴建城市,各方面自然资源充足,足够滋养一座都城百年以上的时间。”周元瑢说着,从书桌上拿起他写好的一卷奏书,将这厚厚的一沓纸推到信使面前。
信使迫不及待翻开奏书看起来,触目所及,是周元瑢整整齐齐的字迹,条分缕析,陈述定都在东阳的好处,翻到后面,还有数页规划详细的图纸,介绍定都之后,将如何建城。
“就是这个!”信使喜道,“我、皇上需要的就是这个!”
“其实……”周元瑢绕过桌子,来到信使身后,伸手搭在他颈侧,俯下身来,在他耳边笑道,“皇上也可以打打感情牌,只说自己的亲大哥在京城犯下大罪,谋害了父亲,父兄双双死于非命,说明京城乃是凶戾之地,不利于社稷风水,更不利于大晟未来发展,想来,那些大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风水!永远好用的托词!
“信使”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眼下他的关注点却不在迁都上了。
“信使”感到周元瑢的呼吸就在耳边,他手臂若有若无地蹭到他的脖子,本来已经冷却下来的体温,顿时又燥热起来。
“信使”的心情却非常复杂,他有些不高兴地说:“周大人,你我尊卑有别,还是不要乱了礼法的好。”
周元瑢瞅着“信使”圆圆的后脑勺,心想你心里有个屁的礼法,他从“信使”肩上起来,一手撑在桌边上,从侧面俯视着他:“信使大人何出此言,我只是担心信使大人听不清楚我说话,所以才走近些的。”
“信使”的心情似乎有所好转。
“不过,近看来,信使大人这般年轻俊秀,确实令人心生亲近。”周元瑢笑道,伸手摸了摸“信使”的脸。
“信使”猛地抓住周元瑢的手,气呼呼道:“周大人!你这是作甚!”
周元瑢见他气得脖子都红了,不由得笑意更浓:“我只是感觉奇怪,为什么信使大人的脖子上出汗了,脸上却没有出汗呢?”
“信使”哽住。
“莫非是人皮面具透气不透水?大人一直戴着,不潮得慌吗?”周元瑢说着,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
“信使”尴尬地静默片刻,把脸上的人皮面具揭了下来,放在桌上,一边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汗。
再度抬起头时,俊朗的面容上仍泛着红潮,黑沉沉的眼眸中满是喜悦,嘴巴里却委屈道:“元瑢哥哥,你早认出我了,还装作不认识,戏弄我。”
这人皮面具是周元瑢离京前,留给魏玄极的,还教给他如何使用,好叫他多个防身的办法。
没想到魏玄极正经地方没用上,就用在假扮信使骗人上了。
“不是你戏弄我在先么,怎么,被戳穿了,还恶人先告状。”周元瑢笑道。
魏玄极再等不得什么,拉住周元瑢的手,将他拽进自己怀里,双手抱着他,鼻端泛开一片清新温雅的气息,魏玄极只觉这两天赶路的疲倦一扫而空,数月来勾心斗角的心累荡然无存。
“元瑢哥哥,我好想你……”
至于魏玄极到底有多“想”,当天在书房里,周元瑢算是深刻地体会到了。
而且,和他一直以来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翌日一早,收获满满的信使骑快马返回京城,效率高到城门守卫都啧啧称奇。
周元瑢则睡的昏天黑地,完全错过了送人,事实上,在短时间内他也不想见到这位玄极弟弟。
新帝登基后第一年夏,新帝在大朝会上展现出惊人的辩论天赋,将以杨太师为首的、决意死谏保住京城的老臣们一个个驳倒,老臣们目瞪口呆之际,迁都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以此事为分界线,杨太师的势力在朝中渐渐走向衰落,他的六个儿子,也很快以各种理由,从机要职务上退了下来。
过了不久,先帝留下的遗诏公之于众,怒斥杨太师妖言惑主,阳奉阴违,假托大皇子之名,勾结反贼,组织刺客行刺等等罪无可赦的叛国行径。新帝宽大为怀,只将杨太师本人处斩,并未祸及家人。
当年秋,杨太师与魏玄通一道处斩,曾经势力庞大的两人,因为人心不足,就此连性命也未曾保住。
第二年,东阳城以鬼神莫测的速度建成,新帝带着群臣前往东阳视察,群臣第一次见到这样规制宏大,道路宽广的城市,不由得啧啧称奇。新帝对东阳城十分满意,返回京城后,便加封新城的主持修建者为将作大匠,开府仪同三司。
第三年,大晟国都由旧京迁往东阳。
周元瑢走在新京的街道上,道路尽头就是辉煌壮丽的宫城,与旧京不同,新京的宫城重新规划,单独筹建,四面皆有高高的宫墙,与市井人家互相隔开,更近似于封建帝制发展到成熟阶段的产物。
从宫城的南门出来,就是新京的主干道,可供十二驾马车并排趋驰,一直通往新京南门,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看到覆雪的南山。
如今新京刚刚建城,南部的市坊尚未住满,靠近城墙的位置,还有部分桑田存在,不过,由于新京发达的水运系统,以及充足的粮食供应,这里的人们生活水平比旧京要高很多,屋宇房舍也更加高大漂亮。
从南街一直往东走,有一座朱门大户,规制与太师府相差无几,那就是周元瑢的家。
直至此刻,周元瑢才明白董方规所说的“将作大匠有开府权”是什么意思,在少府寺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周家大宅就这样营造起来了,董衡全程监督,等到完工之日,周元瑢正好从建城的繁重工作中短暂地抽身出来,回来看了一眼。
这可把他吓了一跳,连忙问魏玄极是不是搞错了制度,为什么他一个人会住这么大一个宅子。
“没有错啊,”魏玄极背着手,满意地欣赏着大匠府的雕梁画栋,“这就是按照规制营造的。”
周元瑢怀疑地看着魏玄极。
“元瑢哥哥,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我可都是照章办事的,你不会以为我是徇私情故意给你盖大房子吧!”魏玄极赶忙给自己澄清。
周元瑢仍然不信,直到魏玄极请董衡拿出营建府宅的规制,告诉他所谓的开府仪同三司,就是指在外开设办公地点时,与三司的制度相同,而所谓的三司,就是三公三师。
因此,与杨太师府规制相同,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周元瑢悟了,他一直以为,工匠根本不可能干到这么高级别,没想到,大晟的官制还挺丰富,真是实现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啊。
不过,他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宅子……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把周老将军和二哥接回来。”魏玄极看出周元瑢的犯难,便建议道。
“真的……可以吗?”周元瑢迟疑。
毕竟也是因为避嫌才离开京城,去往云州的。
“当然可以。”魏玄极正色道,“今时不同往日,这里的事情我说了算。”
作为一个当上皇帝还在每天“我我我”的人,周元瑢总是在担心,魏玄极会不会因为表现得太过出格而再次被系统判定为昏君。
幸而目前新京发展的不错,百姓安居乐业,官府衙门也各安其职,再加上河运通畅,京城的物资比以前丰富了不少,经济一发展起来,大家便没有什么牢骚可讲。
而魏玄极本来就是个聪明过人的人,他抓住了这一点,更加地为所欲为起来,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其他方面就可以任他施为。
比如什么……皇上年纪不小了,后宫尚且空虚,应当选择品德贤淑的高门贵女,充掖后宫。
此类奏折,一概当做没看见。
又如什么……皇上和周大人走得太近,恐生风言风语,于周大人名声有碍。
咦,为什么,朕是什么拿不出手的人吗,和朕走得近,就会遭受风言风语?
此类谏言,一概当做胡说八道。
朝臣们跳得再高,老百姓拥戴,他们也没办法,大不了魏玄极还可以抬出“天下未定,何以家为!”这样的口号,再带着周元瑢一起出去游山玩水,顺带平定蠢蠢欲动的地方势力。
时如流水,物换星移,不知不觉间,新帝改元大兴后,又过了七个年头。
大兴七年,魏玄极带着西征的军队返回京城。
这次西征,打通了西边道路上的几支异族势力,扫清通往异域的道路,使得中断数百年的西方商队再次进入大晟疆域,带来了新鲜的物产。
只是,这次战事,打得也格外辛苦,兵马劳顿,耗费甚巨。
魏玄极回京后,休养了半年时间,什么也不做,只老老实实地在京城呆着,按照时间上朝,批阅奏折。倒是令朝臣们格外诧异,以为他改了性子。
实则不然,只是在打仗过程中,车马劳顿,周元瑢生病了,一直到回京城都没好。
这么多年来,周元瑢努力强身健体,自新帝登基之后,也一直十分注意保养,但是周三公子的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再加上早先在少府寺做事的那两年,为了快点爬到高位,能为他的小皇子多做一点事,周元瑢没少在风雨天出门,在下雪的夜里长时间行走。
当时留下的病根,在西征途中,不幸爆发出来,又没有得到及时的诊疗,便一直拖着不好。
魏玄极忧心不已,除了上朝,就是往周府跑,连对他视而不见的周老将军,这时候都有些同情他了。
“元瑢只是需要休息,你总是来看他,他也休息不好。”周泰说道,“他会好起来的,不必太过担心。”
魏玄极听到周泰这样说,黯淡无神的眼中才显出一丝亮光,他望着周泰,重复道:“他会好起来的。”
魏玄极依然没有减少来看周元瑢的次数,有时候,他就直接睡在周元瑢卧房外面的软榻上,第二天天不亮,他再从周府回宫里。
大兴七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下时,周元瑢感觉自己的病情似乎好了一些,他从迷糊中睁开眼睛,便看到魏玄极正坐在床头看奏折。
“元瑢哥哥,”魏玄极敏锐地听见床上的动静,立刻放下手里的奏折,来到周元瑢跟前,熟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给他掖了掖被子,“你觉得怎么样?我叫人端药过来。”
“好多了……”周元瑢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乎没有自己感觉得那么好,一种奇异的预感在他心中徘徊,再看向魏玄极时,眼中便多了几分不舍,“我有话要跟你说,扶我起来一下吧。”
见周元瑢能起来,还想跟他说话,魏玄极只觉精神一振,立刻过来连人带被子将周元瑢抱起来,让他靠在床头的垫子上,双臂收拢时,魏玄极感觉怀中的人很轻,连被子也才那么一点重量。
这让他本来欢欣雀跃的心,又沉了下去。
周元瑢起来后,感到一阵头晕眼花,倚在魏玄极身上休息了一会儿,方才说道:“玄极,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说过,想让我为你建一座理想的城市,现在,东阳城已经建好了,前些日子,二哥回来对我说,城西的粮仓堆满了粮食,东西市聚集着南北客商,城外码头上整日船只往来,大家的日子都过得不错。”
一连说了一大串话,周元瑢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元瑢哥哥,你不要急,我去拿药来,你先喝了再说话吧。”魏玄极道,他一手扶在周元瑢背后,手掌握拳,紧紧攥着他后心上的衣料,语气却极尽轻柔,状似无事。
“不必,我说完再喝也不迟,趁着今日精神好,我……我想把话说完。”周元瑢闭上眼睛,倚在魏玄极身上,让他感觉很舒服,很安心。
魏玄极却下意识地不想听,不想听他“把话说完”。
“来日方长,你养好了身体,我再慢慢听你说。”他眉头深皱,攥紧的拳头亦微微发颤。
“我现在就想问你,当初的愿望……算是实现了吗?”周元瑢抬头望他。
魏玄极默然不语。
他虽然不知道周元瑢为什么要问他这个,但是,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个问题不能随便回答。
他心里想说是的,元瑢哥哥完美地实现了他的期望,东阳城就是他想象中那样的城市,能和元瑢哥哥一起生活在这座城市里,他每天都觉得很快乐。
每次上朝的时候,坐在周元瑢为他设计的天子明堂里;下朝之后,从承天殿前的台阶上走下去,可以看到远处数座寺庙的佛塔;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眺望城内,各坊都方方正正,秩序井然,街道宽阔平坦,河流在阳光下熠熠发亮,屋顶高低错落,红色的、青色的、碧色的屋瓦色彩鲜明,映衬在花木之中,观之令人心旷神怡。
这就是他理想中的城市。
可是……他如果承认了,周元瑢会不会就……自以为完成了任务,准备回天上去了呢?
“你怎么不说话?”周元瑢疑惑地望着他。
魏玄极低下头来,目光沉沉,注视着怀里清瘦的人:“当然不算。”
“嗯?”周元瑢皱起眉头,他哪里还做得不够吗?
不应该啊……魏玄极应该很满意,平时他就是这么表现的,再者说,魏玄极如果不满意,周元瑢也不会收到系统提示,说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让他准备好进入结局动画。
周元瑢病了很久,太医诊断之下,也只能得出是早年留下的病根复发所致,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因为任务完成了,他也该回去了。
这种预感,在今天他醒过来之后不久,变成文字弹幕,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一行醒目的红字,提示他还剩下多少时间。“!山!与!氵!夕!”
所以他才要问,才要引着魏玄极说出,任务已经完成……
然后,再告诉他,自己完成了任务就得走。
谁承想,魏玄极竟然说,他不怎么满意,这城市建的一般,算不得什么理想城!
周元瑢顿时来了气,短暂地怔愣之后,挣扎地扯住魏玄极的衣襟,盯着他问道:“怎么就不算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要求也太高了吧。”
看着怀里的人,又因为薄怒而变得生机勃勃,眼神也从黯淡无光,变得明亮专注起来,魏玄极知道,自己猜对了。
就是不能说完成了!
“可是,理想的京城,应该有皇帝的陵寝吧,魏恒就是没建好陵寝就驾崩了,现在只能埋在祖坟里,我不能接受这种待遇。”魏玄极一脸理所当然地样子,提出新要求,“还有道路,从京城到地方的道路,全都没有修好啊,以前旧京还有四条驰道,现在东阳城只有河运,河运怎么够,老百姓还是喜欢走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