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剑和侍从脸上露出恍然觉悟之色,原来不是啊。
周元瑢活动了一下手腕:“我看起来不像能制住你的样子?”
魏玄极支支吾吾。
弹剑和侍从在心中暗想,殿下明明就被周大夫压得死死的,为什么殿下还有种自己在主导局面的错觉?
当然,这种话他们是不能说出口的。
周元瑢结束了短暂的两个时辰的小黑屋之旅。
他出来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窗户纸还是亮的。
还是地面上的世界美好啊。
周元瑢带着魏玄极给他备用的中衣和外衣,来到暖阁内。
三天时间,很快就会过去。
既然决定给魏玄极全部的信任,那就安下心来,等着吧。
比起暂不可知的未来,周元瑢眼下更加在意的是……
魏玄极竟然对他有那种心思?
好吧,如果喜欢的话,不可能仅仅像师长一样地尊重。
可是,他到底哪里做的不对,让魏玄极产生了偏差?
这件事发生的太突然,令周元瑢久久沉浸在震动之中,以至于都无法思考其他事情。
连魏玄极叫人送来的营造类书籍和案卷,他都看不进去,书拿在手上,不知不觉就要想到魏玄极赤红的耳朵。
那他们以后真的在一起的话,岂不是还要面临这样那样的问题。
如果让他对魏玄极动手的话,他实在是做不到,一想到玄极会泪眼汪汪地叫他“元瑢哥哥”,他就……
“周元瑢,打住,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这三天中,魏玄极一直忙忙碌碌,偶尔回寝殿一次,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
中间有几次,周元瑢还听见魏玄极在院子里跟兵马司的人说话,吩咐他们在城中搜寻线索。
眼下,大相国寺刺杀案是魏玄极和杨太师在查,杨太师查到一半,因为幕后主使太过敏感,主动退出了追查,所以现在只剩下魏玄极一个人在主导这件事。
他知道,自己必须有足够确凿的证据,将这个案子梳理到毫无疑点,才能彻底坐实魏玄通的罪行。
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他还要面临两大难题。
第一是不让金满堂的人跟魏玄通通风报信, 第二是安置好周泰和周元琦。
对魏玄极来说,第一项虽然难,但只要他查案速度够快,盯梢盯得够紧,也不是不可能达成。
第二项,却需要他亲自去面对,一个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大儿子的父亲,该处于何等狂怒的状态……予。溪。笃。伽。
可是,他不安置好周泰和周元琦,这个案子就没法向上报。
终究还是要面对。
再有两天就是新的一年。
开平八年的春节即将到来。
春节是传统佳节,这一天不管有多大的事,人们都会暂时放下,回到家中,和自己的亲人团聚在一起。
然而,周宅,却再没有这样团圆的机会了。
两天之中,周泰像是老了十岁,两鬓的头发全白了,眉宇间的愁纹愈加深刻。
“爹,我们……这就走吧。”周元琦手中挑着扁担,扁担的两头挂着两个包袱。
“嗯。”周泰沉声答应。
“老爷,二公子。”张妈抹着眼泪,与刘师傅一起站在院子里,送别周泰和周元琦。
“张妈,刘师傅是个好人,你们能在一起,我就放心了。”周泰叹道。
“老爷,您这一路上,可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啊,”张妈泣道,“我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这么多年,我和刘哥都在老爷的庇护下生活,老爷就如同我们的再生父母一般,如今老爷要走了,我们恨不能一起前去。”
刘师傅语讷,只会点头附和,目光却是深挚,显然,他的感恩之情比张妈有过之而无不及。
“知道了,你们就好好地在京城待着吧,能在京城打拼下一番事业,并不容易。”周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再送出来。
“老爷,您放心,这院子里的东西,交给我们,我们收拾完,捡了有用的打包送到您那边去。”张妈说道。
“不必这么麻烦了,你们挑着,看能用的就自己拿去吧。这老宅,如今也易主了,我们也不会再回来了。”周泰语气中充满了沧桑,他一边说,一边将院子看了一遍,种种旧日景物,充满无数回忆,他的三个儿子……如今只剩下周元琦跟在他身边,罢了,人各有命,他年纪也足够大了,到了不得不认命的时候。
“老爷,这被褥,还是旧日的盖着舒服,柜子里还有两件冬被,是夫人以前亲手打下的,棉芯厚实,盖着不冷。”张妈说着,又禁不住红了眼圈。
“唉……”周泰胸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离别时总是有很多触景伤情,这些天的伤心事太多了,周泰不想再徒然增加许多哀伤,他转过脸去,向张妈和刘师傅挥了挥手,带着周元琦走上街去。
与此同时,街边上,一辆马车缓缓驶来,来到周家父子面前。
这马车虽然没有标明是谁家的,但规格不低,低调中透着奢华,绝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
它一直等在街边,直到周家父子出来,才缓缓驶动起来,显然,这辆马车是来接周家父子的。
周元琦看见马车,顿时眼前一亮:“爹,有马车可以搭!”
周泰看也不看马车一眼:“没长腿么?”
周元琦耷拉下脑袋,虽然他体力不错,可是,这扁担上挑的可是他们父子俩的全部家当,分量不轻:“爹,那云州可是有千里之遥,难道我们就走着去吗?”
“走着去,也比坐姓魏的马车去好!”周泰沉声道。
“这马车还有姓呢……”周元琦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把话题引到不正经的地方。
“周元琦!”周泰怒了。
周元琦赶紧把嘴巴闭上,扛起扁担,率先向街道上走去。
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底,就是朱雀街,再往前走,就出城了。
半个时辰后,周家父子离开京城南门,度过护城河上的吊桥。
这个日子,没有客商往来,城门前空荡荡的。
一阵西北风呼啸而来,带起片片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往前眺望,只见茫茫一片原野,皆覆盖在白雪之下。
几缕似有若无的车辙从田野中间穿过,代表着那是官道的路径。
“爹,我看要走到驿站还需要一段路程,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城去另外雇一辆马车吧?”周元琦提议道。
周泰眉头深皱,看着眼前这景象,也知道道路有多难走了,周元琦的提议必须认真考虑一下。
“爹,那辆马车,又过来了……”周元琦回头望着桥面上,只见那辆低调奢华的马车正在过桥面,它的轮子特别大,防震效果很好,看起来马车车厢行进平稳,坐在里面肯定很舒服。
不过,周元琦知道,这马车再好,周泰也不会上。
这两天中,周家发生了很大的变故,周元琦虽然没有直接目睹整个过程,但是,从周泰的状态变化中,他隐隐感觉到了不会是小事。
果然,昨天晚上,周泰回来之后,就叫周元琦收拾家当,准备举家搬迁。
“那小弟呢?”周元琦担心地问,“小弟不跟我们一起走吗?他两天都没回来了,他现在在哪里?”
周泰瞥了一眼周元琦,那目光极冷,就好像周元琦不该提到周元瑢这个人一样。
“他不会回来了。”周泰道,“周家也再没有他这号人,以后,你也不要再提起他了。”
“这怎么可以。”周元琦不解,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跟周元瑢越处越融洽,对这个小弟也是越来越佩服,正在兄弟情深之时,周泰忽然对他说,没有这个弟弟了?周元瑢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让爹这般生气。
“这个家,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周泰沉着脸。
“你说了算,但是,咱们家主要还是讲理。”周元琦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周泰沉默了很长时间,周元琦至今还记得他站在不断跳动的烛火影子里,那副痛苦的模样。
接着,周泰告诉了周元琦一件耸人听闻的事情。
周元亨死了,是被武王所杀,而周元瑢不仅对他大哥的死不闻不问,还住到了武王府上,一直没有回来。
这说明,周元瑢已经绝情地和他们划清界限。
甚至连杀兄仇人都可以包庇。
“小弟……怎么会这样做。”周元琦不解,不过,他更不解的是,“大哥是武王殿下杀的?武王殿下为什么要杀他?”
这个问题问到了点上,周泰竟一时梗住,说不出来。
周元琦这回自己推理出来了:“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大哥又搞了反晟复绍的活动,正好被武王殿下撞见,武王殿下再怎么爱惜小弟,那也毕竟是老魏家的人,怎么可能看着大哥谋反呢。”
“周元琦!你别忘了,你也姓周,也是大绍的后裔。”周泰恼火地提醒周元琦,“而且,周元亨可是你亲大哥。”
对这两件事,周元琦没法反驳。
“那我们如今要搬去哪里呢?”周元琦问道。
他已经明白了,为什么要搬家,既然大哥已经被诛杀,那么大哥组织反晟复绍活动的罪证肯定也捏在武王手里了,武王既然查到罪证,不可能什么都不做,而至今他们老周家还没有被全部抓起来砍头,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武王要先放他们走。
“云州。”周泰答道。
云州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京城中不管发生了什么动荡,都很难影响到云州,而且云州临海,气候温暖湿润,生活环境很好。
只是,周元琦不记得,他们在云州有什么亲戚朋友,过去投奔谁呢?
直到第二天准备离开周宅时,周元琦才知道,原来周泰已经把老宅卖了,交易达成得非常迅速,如今有一笔钱捏在手里,可以提供路费。
至于到了云州以后,落脚的地方,也已经找好了,甚至有一个确定的地址,可以给张妈、刘师傅他们寄信寄东西用。
如此周密的准备,实在不像是匆匆决定离开时的样子。
难道也是武王的安排么?
周元琦的怀疑,在他们离开京城的这一天,得到了证实。
那辆跟随着他们的马车,一路跟着他们,一直驶到城外。
度过护城河上的吊桥之后,它停在了周家父子面前。
有人掀开马车的帘子,披着一身青墨色斗篷走了出来,正是便衣出行的武王。
武王从马车上走下来,来到周泰面前,向他行了一礼,又转过身,冲周元琦打招呼:“二哥。”
“谁是你二哥。”周泰忽然冷冷地说道。
周元琦自然是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声的,他冲武王一点头,算是答礼,就退到一边去,把空间让给他们两个人说话。
断断续续的话语声从桥边传来,周元琦以为他们两人会争执,没想到,竟然没有。
周元琦竖起耳朵,发现几乎都是武王单方面在说,周泰沉着脸,目光望着地下,始终一言不发。
周泰这副模样的时候,周围的气场都会变得肃杀,周元琦从来不敢和这样的周泰说话的。
倒是那魏玄极,毕竟见过大场面,在周泰的黑脸面前,也能继续坚持说下去,实在是好气概。
“……云州那边,都已经准备好了,路上也都已经安排妥当。”
“……这辆马车上没有标记,不必担心被人关注,马车会把你们拉到下一个驿站。”
“……正值寒冬腊月,风大雪大,在外出行不易,也不好找……”
周元琦听到此处,方才惊觉,原来出城一直到云州,这一路上,武王都已经给他们安排好。
武王有这样的能力,周元琦并不意外,他意外的是,周泰竟然接受了武王让他们搬到云州去的安排。
以周泰先前的态度,应该是和武王有不共戴天之仇才对,怎么可能接受他的安排。
周元琦听着有些迷糊,不解地向桥边看去。
只见武王像是谦卑的后辈一般,恭谨地对周泰说着话,周泰看也不看他,依然黑着一张脸。
“周老将军,若是你不喜欢这马车,再换一辆也可以,不过需要等一会,你想要什么样的马车,我叫人去找。”魏玄极十分耐心地请示道,一边说,他一边观察着周泰的神色。
“姓魏的,”周泰终于说话了,语气不善,“不用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实话告诉你吧,我不喜欢的不是马车,而是你,只要是你的马车,你安排的客栈,我全都不会住。”
魏玄极垂下目光。
“你不会以为,这样卑躬屈膝一次,我就能忘掉你是怎么残杀元亨的么?”周泰重重地一甩袖子,“滚,你现在就给我滚,我一眼都不想看到你,至于我们在路上是冷死饿死,也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魏玄极的目光闪烁,他看着周泰大步向荒野走去。
“周元琦,我们走。”周泰命令道。
周元琦挑起扁担,跟上他爹。
看来周泰并没有接受魏玄极的帮助,只是接受了他的提议——离开京城。
虽然周泰脸色很难看,口中也说着和周元瑢不再往来,不要提他,可是,实际行动中,周泰却是考虑着周元瑢的心情,所以才答应离开京城的。
周元琦终于看懂了这中间的曲折。
事已至此,每个人都在克制自己,周家和魏家天然对立的关系,周元亨从事的事情,魏玄极的立场,还有周泰的立场,这些,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调和的,只是因为小弟在朝中做了官,而短暂地出现了融洽的状态。
但那融洽,也只是在漫长的仇恨之间,一现的昙花而已。
眼看着魏玄极又跟了上来。
周元琦停下脚步,将扁担横过来,回身拦住他:“你别再跟过来了,就送到这里吧。”
魏玄极抬起头,望着他:“二哥。”
周元琦心间微动,他想起了那时候在灵渠堤上,魏玄极不知怎么惹怒了周元瑢,周元瑢对他不理不睬,那时候魏玄极就是用这样可怜的眼神望向周元琦,叫一声“二哥”。
二哥能怎么办呢,只能安慰他,会好的。
可是现在不行了,从周元亨的断手仍在周家门口的那一刻开始,魏玄极和他们周家的缘分便尽了。
“叫什么二哥呀,诶,殿下请回吧。”周元琦说着,便转身要走。
“二哥,我真的没有毁坏周元亨的尸体,这里面肯定有误会。”魏玄极说道,“求你跟老将军说说情,这么冷的天,你们上马车走吧,否则,我没办法跟元瑢哥哥交代。”
“这……”周元琦有些头疼,“殿下,你没必要做到这地步,你还是请回吧。”
“二哥!”魏玄极拉住了挂在扁担上的绳索。
正在这时,周元琦感到自己被一股大力撞开了,他看见周泰从他身边冲了过去。
周泰单手拎起魏玄极的衣襟,举起铁锤那么大的拳头,照着他的脸打了下去。
周元琦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他抬头看时,魏玄极摔在地上,一手撑着雪地,慢慢爬起来。
他的嘴巴被打破了,鲜红的血滴在雪上,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唇,才勉强止住血流。
即便如此,血液依然从他指缝间溢出来。
周泰却并没有就此放过他。
他从后腰取出一把尖刀,双手握住刀柄和刀鞘,“铮”的一声,将尖刀拔出。那是他上战场时必须带在身边的牛角尖刀,锋利无比,刀尖回勾,因而显得格外凶戾。
“想要让我原谅你,不可能,除非你也受一受元亨的苦,”周泰阴沉沉地俯视着地下的魏玄极,“其他虚的不必说,我只相信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既然你取了元亨一条命,那就拿同样的东西来还,这才叫诚意。”
“爹。”周元琦叫道。
“周元琦,你要是还把我当爹,你就把嘴巴闭上。”周泰一眼扫过来。
周元琦不吭声了。
他注视着雪地上的青年,慢慢地站起来,青墨色的斗篷随着主人的动作而窸窣展开,上面暗银色的纹录如水波般流动,一看就是昂贵的做工。
他穿的那双鞋,亦是与斗篷相配的质地,踏在雪上,也不会弄湿。
魏玄极一步一步走向周泰,直到站在与他一臂之遥的地方。
还有两天就到新年了。
周元瑢从坐榻上站起来,将窗户打开,外面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石灰色,纷纷扬扬的雪从空中落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昨天晚上还能看见月亮。
周元瑢重新坐回榻上,靠近榻上几,一本书摊开在桌面上,他却看不进去。
魏玄极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今天也是一大早就出去了,像是有很棘手的事情,小小的年纪,一直臭着张脸,虽然作为武王殿下是很有威严,可他毕竟也只是一个青少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