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魏玄极问道。
“启禀殿下,周老将军正在外面。”弹剑用了相当尊重的称谓。
这个称谓,是给足了周元瑢面子,毕竟周泰的大将军头衔,是前朝大绍给封的,周老将军的称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叫过了。
周元瑢也是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弹剑说的周老将军,指的是周泰。
他爹,怎么会找到武王府来?
周元瑢有些惊讶,想去外面看看,却被魏玄极的手掌紧紧地拉住,甚至比刚才还要用力。
“周老将军……找谁?”魏玄极问道。
“找您,殿下。”
“我现在就去,请他稍等。”魏玄极吩咐道。
弹剑领命而去。
魏玄极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期间一直拉着周元瑢的手臂,待他走到铜镜前时,发现周元瑢也被他拖过来,才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行动。
“玄极,你怎么了?”周元瑢疑惑地打量着他。
“没事,元瑢哥哥,你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魏玄极松开了周元瑢的手臂,取来常服换上。
“我也跟你一起去。”周元瑢道。
他也很好奇,为什么周泰会找到武王府上,他一开始怀疑他爹是来找他的,因为他早上出门前,告诉他爹,他要先去一趟武王府。
但是,弹剑传来的话却是,周泰要见武王。
周泰和魏玄极毫无交集,有也只是在梦境世界中,周泰教过魏玄极一些排兵布阵的方法,但是,按照梦境世界的法则,周泰应该丝毫不记得这件事了。
目前为止,梦境世界的这一法则还没有出现过纰漏。
所以,周泰应该是没有理由不先找他这个儿子,却先找武王的。
难道说……
周元瑢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是和周元亨有关?
周元亨这个名字,一想起来就让人头痛,他出现之后从来没有好事,而且,周泰还一直站在他那一边。
虽然各人的立场都可以理解,但周元瑢毕竟对前朝没什么感情,自己的钱又屡屡被周元亨抢劫,昨天一见之下,对周元亨这个人更是没有什么好印象。
如果周泰知道了魏玄极和周元亨起冲突,昨天还和周元亨打了一架,那么他来武王府找魏玄极的动机就很明显了。
但是,明显归明显,周元瑢还是不能理解,周泰为什么要来找魏玄极。
如果是来兴师问罪,魏玄极站在大晟的立场上,追捕周元亨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果是来求情,周泰不是那种会利用别人心软,就强求对方违背原则的人。
不过,为了周元亨,这一切都不好说,爱子之心,与一般感情不同。
想来想去,周元瑢觉得还是自己跟着一起去比较好。
毕竟他和两个人的关系都很近,不希望他们起冲突,他在中间还可以做一些斡旋。
“不行。”魏玄极却断然拒绝了周元瑢的提议,“周老将军要见的是我。”
魏玄极顿了顿,又道:“他只提到要见我一个,也许是有什么不方便当着你的面说的话要问我,元瑢哥哥,我处理事情的能力,你不是一向信得过吗,这次也相信我好不好。”
周元瑢本来还心存疑虑,此时听到魏玄极软语相求,又不愿拂他的意。
确实,魏玄极说得这种情况也有可能。
也许周泰是觉得周元瑢和魏玄极走得太近了……所以想来了解情况呢?
这样一想,周元瑢又有些汗颜,周泰怎么不在家里问他,反倒是跑到武王府来问魏玄极。
“元瑢哥哥,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开。”魏玄极已经对着镜子换好了外衣,今天依然是穿那件玄色的武王常服,看起威风凛凛又雍容华贵,完全遮掉了稚嫩的气质。
“好吧。”周元瑢道,“我爹性子急,若是说了什么得罪你的话,你……”
“放心,不管爹说了什么,我都不会在意。”魏玄极道,他展开手臂,问周元瑢衣服有没有哪里没穿好。
周元瑢上手帮他调整了一下肩膀和衣领,打量着衣上华贵的金丝五爪龙纹:“很好看。”
魏玄极望着他:“等我回来。”
魏玄极走进会客厅时,就看见红木扶手椅中端坐着的周泰,周泰不愧是大将军出身,即便在等人,也坐得端正,他虽然有一把年纪了,肩背却依然宽厚健壮,坐在那里时,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魏玄极绕过一排座椅,来到周泰旁边,周泰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看到周泰眼神的那一刻,魏玄极心中“咯噔”一声。
周泰知道了。
金满堂的行动竟然这么快。
“武王殿下。”周泰冲魏玄极拱了拱手,却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堂而皇之的坐着,目光犀利如电,始终凝在魏玄极脸上。
沉沉的威压环绕在两人周围,连紧随其后进入会客厅的侍从都感受到令人窒息的压力。
“周老将军。”魏玄极面上状若无事,恭敬地向周泰还礼。
“嗯。”周泰沉沉地应了一声,道,“殿下不必这样称呼我,这个称号,早就不存在了,如今,老夫也只是一个连家门都守不住的无能老朽罢了。”
魏玄极坐下来,命侍从把周泰茶杯里没动的茶倒掉,再换一杯热的。
“不必了,老夫不是来慢慢品茶的。”周泰抬起手,拒绝了侍从伸过来的茶壶嘴,他的眉毛本就生得浓密,上了年纪之后也不再打理,如今那两双老人眉愈发茂盛,衬得下面一双虎目气势迫人,现在,周泰便用这双目光犀利的眼睛,紧紧盯着魏玄极。
魏玄极也没有躲闪,直视周泰:“不知周伯父来敝处,有何贵干。”
“你……”周泰沉声道,一边打量着魏玄极,“最近可曾见过元瑢的大哥?”
魏玄极本以为周泰会直接兴师问罪,没想到,竟然如此委婉。
难道说,他还没得到准确的消息?
还是说,周泰特别能沉得住气,即便知道了真相,也不会贸然行动,而是要先探明口风,再做下一步打算?
魏玄极将身体靠进椅背,状似放松的样子,说道:“昨天刚见过。周伯父问这个,想必是知道周元亨做的那些事了,他意图刺杀我父皇,以为藏身在大皇子的金满堂里就能躲过追查,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让我在金满堂撞见他。”
“所以,你对他做了什么?”周泰的眼睛逐渐红起来。
魏玄极定定地望着周泰。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周泰仿佛已经懂了。
周泰猛然从椅子里站起来,沉重的红木扶手椅被他仓皇间的动作带倒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会客厅内的侍从们都向这边看来,一个个目光中透着疑惑。
“魏玄极,”周泰的声音里有克制不住的悲愤,他靠近魏玄极,眼中闪动着汹涌的情绪,“好,你很好!”
魏玄极仍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周泰。
周泰拂袖而去。
“送周老将军出门,”魏玄极道,“给他找一辆马车。”
“是。”侍从应道,向门外追去。
魏玄极目送着周泰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脸上若无其事的伪装在一瞬间崩塌。
还是知道了,没有侥幸。
不知道金满堂的人是怎么把消息传递给周泰的,明明早上从周宅中离开的周元瑢都不知道,这么短短一个时辰的功夫,再赶到武王府的周泰就知道了。
一想到周元瑢如果晚出门一点,也会知道这个消息,魏玄极就心有余悸。
那样的话,今天早上,不,从今天开始,往后每一天,魏玄极都没法再见到温柔相待的周元瑢了。
还好,还有一线生机。
只要周元瑢不知道,那么一切都会保持在现在的状态。
“玄极,我爹找你,到底所为何事?”
周元瑢等了一炷香时间,就见魏玄极从前厅返回来,面上阴沉沉的,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并不愉快的会面。
周元瑢实在压不住担心,上来便直接地问道。
魏玄极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游移向其他地方。
好似在躲闪。
“是不是为了周元亨?”周元瑢猜测道。
他这话一出,魏玄极的表情僵住了。
周元瑢继续猜道:“……还是为了我?总不会是为了我吧?有什么事他不能当面跟我说,非要跟你说?”
魏玄极盯着周元瑢的脸看,观察片刻后,他稍稍松了口气,至少,周元瑢是真的不知道周元亨被自己杀死这件事。
“其实没什么大事,”魏玄极飞快地想了一个理由,“只是你没去少府寺,伯父才来问问。”
周元瑢疑惑:“真的吗?我爹从来不管我的公务。”
毕竟那是大晟的政府,周元瑢在里面做好做坏,按点上班还是迟到早退,对周泰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
魏玄极稍微顿了一下:“他正好顺路过来,想起来了,就来问问,不是专程来的。”
周元瑢挑眉看向魏玄极。
这个补丁打得更烂了,是什么让周泰从城西“顺路”到城东,还正好从武王府门口经过,为了保证武王府的环境幽雅,周围四条街上都没有市坊,周泰没道理来这边。
魏玄极似乎也发现自己的补丁越描越黑,他便不再提这件事,而是拉着周元瑢的手,重新回到寝殿内。
“元瑢哥哥,你在金满堂这么长时间,肯定知道不少魏玄通的事情吧,你跟我说一说,金满堂到底是怎么运作的,你又是怎么埋伏进去的。”魏玄极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周元瑢,眼里满是好奇。
周元瑢本来想问清楚周泰来的目的,却被魏玄极一绕,只能暂时放下周泰这件事,跟魏玄极说起他在金满堂中刺探到的魏玄通的消息。
“怪不得元瑢哥哥能找到乔老板给我上课。”魏玄极恍然,紧接着又问,“那魏玄通想害元瑢哥哥,岂不是一早就被元瑢哥哥知道了?而且派出去下毒的人,竟然还是元瑢哥哥本人……嗤,这实在是太好笑了。”
周元瑢也跟着笑起来,这件事,可是他的得意手笔,只是一直没办法告诉任何人,只能在心中暗爽。
现在,魏玄极知道了,他总算可以把暗爽变成明着炫耀。
“元瑢哥哥真厉害!”魏玄极崇拜地望着他。
“也没有那么厉害啦。”周元瑢摆摆手。
两人又说了一阵以前发生的事,如今马甲都掉了个精光,再看前事,便有种奇妙的喜感。
“元瑢哥哥是一边给二皇子的香囊下药,一边偷偷泄密给小皇子,”魏玄极笑道,“我是一边扮演和二皇子关系不错的小皇子,一边扮演追击大皇子心腹的二皇子……这样说来,秋猎场上,我们两个人就变出来了四个人,还两两见面,真是太离奇了。”
周元瑢也笑了起来,这件事真是越想越巧合。
两人说了一阵,前事都捋过一遍,只觉得彼此之间的了解又加深了许多。
不知不觉间,日头升到最高点,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了。
周元瑢起身要出去吃饭,又被魏玄极拉住。
“我在这里逗留的也太久,如今该说的也都对你说了,现在该走了。”周元瑢说着,将衣袖从魏玄极掌中抽出。
“元瑢哥哥,你能不能,不要走,留下来。”魏玄极也跟着站了起来,追随着周元瑢的步伐,往前走了两步,“我现在很需要你,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周元瑢回过身,疑惑,“你今天表现得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不想让我走,难道,我走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
魏玄极望着他,黑沉沉的眼眸中透出阴郁,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
“玄极,如今你我之间没有秘密,还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呢?”周元瑢不解。
“元瑢哥哥一定要回到家里去吗?”魏玄极又问,“不回去行不行?”
周元瑢叹了口气:“不行。我走了。”
说罢,他转过身,向寝殿大门走去。
穿过碧玺流苏时,脑后忽然一痛,他伸手去扶门框,听到碧玺互相撞击的碎响,一条手臂拦腰抱住他。
接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周元瑢醒来的时候,周围很亮堂,以至于他以为还是白天,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床榻上。
当他睁开眼睛时,却发现……周围亮堂,并不是因为日光的缘故,而是这密室里点满了灯,墙角的烛台上跳跃着火焰,桌上摆放着三只油灯,就连床帐上也悬挂着两颗拳头那么大的夜明珠,周元瑢曾经见过,是朝阳宫里的稀世珍宝,整个大晟皇宫也只有三件。
在这无数光源的交相辉映下,即便密室处于地下,没有窗户,也丝毫不影响室内的光照效果。
是的,这是地下,周元瑢非常熟悉这个地方,因为他曾经在这里躲藏过。
武王府寝殿下面,同一格局的地窖密室。
他缓缓地从床上起来,后颈还是一阵阵的闷痛,连带着整个头都疼,周元瑢轻嘶一声,捂住后颈,一手撑着床沿,从床上下来。
他没穿鞋,赤脚踩在地面上,也丝毫不觉得凉,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地窖密室的地面上铺了一层西域进贡的羊毛毯,能制作成这么大一块毯子,足见其昂贵无比,双脚踩在上面时,既柔软又温暖。
周元瑢一边揉着后颈,一边走到地毯的另一端,在那里,本来应该有一个梯子,可以走到上面去,把暗门打开,底下的人就能出去。
可是现在,梯子被收起来了,只有空荡荡的墙壁,周元瑢抬头往上看,灯光辉映之中,暗门的缝隙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时至此刻,周元瑢不想明白,也得明白了。
他被魏玄极暗算了。
周元瑢环顾四周,只见这地窖之内,除了许多灯烛之外,还放置了一应俱全的家具,规格比武王寝殿中的家具,只高不低,可见魏玄极不是临时起意要把周元瑢关在这里的,他至少谋划了一阵子。
至于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为什么谋划着要把周元瑢关在这里,一概不知。
周元瑢此刻的心情,说愤怒么,也不是,只是有点失望,有点空落落的。
刚刚交过心的人,什么秘密都告诉彼此了,一转头却把他打晕,强行关在这里,一句解释也没有,就仿佛之前的交心都是假的,只是周元瑢一头热而已。
周元瑢退回床上,坐在床沿,活动了一下脖子。
他眼前又浮现出魏玄极的笑容,那个时候,说起秋猎场中的奇妙经历,魏玄极笑得很开心,可是,他的初衷却不是和周元瑢回忆过去,而是拖延时间。
周元瑢深吸一口气,使劲揉了揉脸。
不要低落,不要方寸大乱,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附近的地下,有没有排水管道,有没有可能从排水管道溜走。
可惜当初设计的时候,没有想着给地窖密室开一个逃生通道,可是谁又能想到,这个密室,最后关住的人竟然是周元瑢自己呢?
周元瑢正在沉思时,上面的暗门传来响动。
他抬头看去,只见暗门打开了一条缝隙,有人把手伸进来,托着活动门板推到一边。
“玄极?”周元瑢出声叫道。
却没有人回答他。
一只食盒四角拴着绳索,从上面稳稳地吊下来。
一直降落到羊毛毯地板上。
周元瑢却看也不看这食盒,只盯着那双放下绳索的手臂看。
不是魏玄极,是一个穿着侍卫服的人,是弹剑吗?
“魏玄极呢?”周元瑢叫道,“他把我关在这里,就没有什么要解释一下的吗?”
上面那人依然没有回答,放下食盒之后,把绳索挂在门下面,又将活动门板合上了。
周元瑢被打晕的时候,还没吃中午饭。
因此,食盒中的香气,格外清晰地飘过他鼻端。
他是有一点饿,可是他没有心情吃饭。
周元瑢又退回到床上,一开始那种失望的感觉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生气。
原来他不是不生气,而是,太失望了,所以暂时压住了恼意。
一直到现在,魏玄极都没有露面,还想着给他送点吃的,这件事就算完了吗?
连解释都没解释,他还怎么敢吃魏玄极给的东西,万一魏玄极在里面下药呢?
周元瑢气恼地把腿也收回到床上,双手抱着膝盖,对着地毯生闷气。
他刚才想起来了,这个鬼地方不仅没建逃生通道,而且连排水管道都没有。
因为当初设计的时候,他没想到自己会被关在这里,只是想着尽量设计得保密性强一些,隔绝一切被外界偷听、偷窥的可能。
现在可好了,他也与世隔绝了。
“咯”一声轻响,活动门板又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