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魏玄极还没死,周元瑢为他拨去脸上的碎发时,感觉到他轻轻的呼吸,划过他的手心,就像被微风吹起的羽毛一样轻微,随时都会消失无痕。
一想到这羽毛一样轻微的呼吸,在两个时辰以前,还是温热的、深长的、健康无比的气息,那个时候的魏玄极还能好好地跟他说话——也许是最后一次好好地跟他说话了——周元瑢便感到心如刀绞。
他不得不咬住自己的手,克制住快要从喉咙里流出来的痛苦,时刻提醒自己,太医还没来,你不能先自己崩溃了,你还要照顾人……
不知不觉间,眼泪流满脸庞,泪水顺着手背侧面流下去,一直流进袖管里。
你明明答应我,不会以伤害自己为代价。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牺牲自己。
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信任的么?
热泪“啪嗒”掉在木制的床沿上,发出一声轻响。
与此同时,青年低垂的睫毛抖了抖,向上抬起。
乌黑的眼瞳露出来,直视上方,之后缓缓转动,落在床边。
“元瑢哥哥。”魏玄极轻声叫道。
他抬起垂在床边的那只手,去碰周元瑢的手臂,一直向上来到他的脸庞边,替他抹掉脸上的泪。
“不要哭,我没事。”魏玄极说着,更加用力地握住了胸口的刀,他的眉头因为疼痛皱了起来,手上的力气却没有减少。
周元瑢意识到,他要把那柄刀**。
“不要,不要动它!”周元瑢赶忙扑上去。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魏玄极握住刀柄,将刀拔了出来。
“不要——”周元瑢扑了个空,双手握住魏玄极胸前的衣服,那里空落落的,只有被鲜血浸的湿透的布料,摸起来还是热乎乎的。
大约是周元瑢叫得太撕心裂肺,魏玄极举着刀,有些怔住,接着,他意识到,周元瑢并不知道这把刀里的关窍,就像他之前以为的那样。
周元瑢双手紧紧攥住魏玄极胸口的衣服,指节用力到发白,他的头低垂下去,只露出半截雪白的脖子和不断发抖的肩膀,魏玄极看到他额头侧面的青色血管清晰地凸起。
他突然有些害怕。
“当啷”一声,牛角尖刀掉在地上。
魏玄极抓住紧紧按在自己心口上的双手,从床上半坐起来,将床边不断发抖的人拥进怀中。
“元瑢哥哥,我没事,周老将军的刀,是可以收起来的,我只是演——”
魏玄极说到一半,感到胸口闷疼,怀里的人从他手臂间挣脱出来,将他推倒在床上。
“嘶……”魏玄极重新捂住了胸口。
周元瑢撑着床沿坐起来,他反手抹了一把脸,冷冷地俯视着床上的魏玄极,然后目光移动,看向地上的刀。
牛角尖刀的形状和他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刀尖那部分不见了,仿佛被拦腰截断,只有一个平平的断面,连接着放血槽。
周元瑢疑惑地弯下腰,捡起牛角刀,断面上仍然沾着魏玄极的血,看着十分骇人,但是并不致命,周元瑢发现刀柄部分有一个扳起来的开关,他试着去把那个开关按回去,手上却一点力气都没有,按在开关上的拇指不停颤抖。
旁边伸过一只宽薄有力的手,握住刀柄,从周元瑢手中拿开,对着空中按下刀柄上的开关。
那个可怕地回钩从刀身中弹了出来。
魏玄极又用拇指拨起刀柄上的开关,回钩利落地收回去。
现在,一切真相大白了。
周泰最后捅的那一刀,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谋划好的行动。
表面上他是想要魏玄极的命,实际上却是放了他一马。
魏玄极演示完牛角刀的机关,将这件凶器放到了床的里侧,再从床上坐起来,看向周元瑢。
“元瑢哥哥,你没事吧。”魏玄极小声问道。
周元瑢的脸色白得可怕,他的眼眶仍然是红的,刚才情绪过于激动,让他到现在还在发抖。
“对不起,我不应该吓你的。”魏玄极撑着床边坐起来,姿势的变换让他牵扯到伤处,他不由得呲牙咧嘴起来。
周元瑢的目光移向他,看着他坐稳了,方才说道:“到底怎么回事?现在能说了吗?”
魏玄极头皮发麻,好不容易过了周泰那一关,现在,要过元瑢哥哥这一关了。
太快了,这让他有些窒息,本来还想装重伤,装可怜,把这一节蒙混过去。
可是却在看到元瑢哥哥那么伤心的时候,忍不住把自己暴露了。
“可以了……但是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真的伤得挺重,这里是真的,这里也是真的。”魏玄极委屈地揉着脸,又低头看了看胸口,“这都是我的血,实打实流了这么多血,我现在有点头晕,元瑢哥哥,你刚才推我那一下,也很疼……”
周元瑢抬眼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瞳里却没有往日的温柔和疼惜,他的眼神很冷,很暗,让魏玄极害怕。
“三天已经到了,我给你的信任,也到此为止,”周元瑢道,“既然你还没死,还能说话,那就说罢,到底怎么回事。”
看来,这一次是逃不过去了。
魏玄极垂下头,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该从何说起。
“我……”他脑子一乱,先将最不该说的说了,“我杀了周元亨。”
“……”周元瑢眉梢微微扬起,“就是那一天?”
魏玄极不敢抬头看周元瑢,只能继续加快速度为自己辩解:“对,就是那一天,我本来不想杀他,当时郊外小树林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然后……”
魏玄极将过程复述了一遍,着重强调自己的无奈和周元亨的得寸进尺,只是,这话被他这个凶手说出来,怎么听都没理。
周元瑢未予置评。
魏玄极有些焦虑,他想解释,但是这件事好像被他越描越黑,他心里开始变得烦躁不安,他偷偷抬眼瞟了一眼周元瑢,发现周元瑢没什么表情,既不惊讶,也不恼火。
“然后呢,第二天发生了什么,我爹为什么会知道?”周元瑢问道。
魏玄极老老实实地告诉周元瑢,从第二天开始到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包括周泰怎么吓唬他要把他捅死,但是他仍旧迎难而上,一定要让老将军坐上最好的马车。
这整个过程明明充满了英勇就义的悲壮,当时的气氛也是非常的沉重,不知道为什么,从魏玄极这个当事人口中讲出来,就没有那个味了,他觉得自己没有发挥好,没有讲到让周元瑢心疼的地步,这样一来,元瑢哥哥可能就不会轻易原谅他了。
听完全部之后,周元瑢仍是沉默。
魏玄极垂着脑袋,绞着手指,挣扎着解释:“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老将军和二哥坐上马车以后,可以一路舒舒服服地坐到云州,虽然有千里之遥,但是各个驿站我都打过招呼了,他们在吃饭睡觉上不会有任何问题,到了云州以后,那宅子也是坐山观海,条件很不错,只比京城好,不比京城差。”
他说罢,抬眼偷偷看周元瑢:“这样,元瑢哥哥应该放心了吧,马上要过年,等年后我把这案子结了,到时就算宫中想迁怒于周家,也找不到人了,如今国家初定,对地方州府的控制力还没有那样强,只要逃出京畿要害,便没有后顾之忧。”
周元瑢一直垂目听他讲,这时方才“嗯”了一声。
这样冷淡的态度,让魏玄极有些失望,他张开手掌,看着手中黏糊糊的血迹:“我……真的流了很多血,被打的时候也真的很疼,周元亨在我面前断气的时候,他在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笑,后来……”
魏玄极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在他说着这些混乱的话的时候,周元瑢抬起了头,目光凝在他脸上。
“后来他死了,再后来,我见到了周老将军,今天早上,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我在想,周老将军怎么可能原谅我,根本不可能,他不杀了我都是奇迹,”魏玄极顿了顿,“可是,我又想,或许周老将军会原谅我呢,或许他会发现,我这么做的难处,我抱着这样的希望去了城门外。”
“见到他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在做梦,周老将军根本不可能原谅我,谁会站在杀子仇人那边考虑呢,他拔出刀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想,果然还是这样,没有一点侥幸。”
魏玄极感到自己脸上有些热,他抬手抹了一把脸,继续说下去。
“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我……第一次产生和亲人在一起的感觉时,就是在周家,周老将军虽然表面上不说,可是我知道,他喜欢我的,是喜欢晚辈那样的喜欢,二哥也是喜欢我的,不,应该说,二哥偏心我,他会偷偷过来告诉我,别灰心,一切都会好的。”
“可是我杀了他们的亲人,杀了就是杀了,没有理由可以狡辩,是我杀的,尸体是别人带走的又怎么样,我再也没有可能获得第二个家人了,从我一出生起,就注定是孤家寡人。”
魏玄极感觉很丢人,他好像把事情搞砸了,一切都没有按照他设想的那样发展,反而朝着最坏的预期坠落,而他束手无策,只能像个无能且失败的人那样哭诉自己多么难过。
“对不起,元瑢哥哥,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厉害,我没有稳妥地处理一切,我骗了你,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办法挽回了,周老将军不会再回来,周元亨也不能复生……”魏玄极在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和鼻涕,像个小孩那样哭了起来,“我只是强行留下了你,我弄丢了你的所有家人,你会恨我吧……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你。”
温凉的手指抚上魏玄极肿起来的脸颊,小心地绕过他破掉的嘴角,轻轻捧起他的脸。
清丽无畴的容颜在朦胧的世界里无限放大,魏玄极几乎能看清他每根睫毛之间的距离,和眼瞳间流转的水光。
柔软的触觉覆上来,周遭霎时间寂静如空。
不是像哄小孩子那样亲,而是像情人那样地亲吻。
他的眼泪一下就止住了,心里的难过全都烟消云散,这么多天的磨难和委屈,“嘭”的一下消失了,只剩下逐渐鼓胀起来的狂喜,让他轻飘飘地,像飞在天上一样。
他看到元瑢哥哥的脸庞,离他那样近,为了他担心而流过眼泪的眼睛,仍是微微泛红,令他格外心动。
他想亲一亲那双眼睛,想亲一亲疏淡的眉头,还有薄而挺直的鼻梁,一直到白玉似的鼻尖。
但是还有什么能比亲吻他的嘴唇更令他快乐的呢?
周元瑢见魏玄极不再哭了,便打算起身,魏玄极却按住了他的手,无师自通地吮吸起他下唇。山与~息~督~迦。
周元瑢的脸颊开始燃烧,本来苍白的皮肤下面涌起片片潮红。
“唔……”他刚刚发出一个单音,魏玄极便趁虚而入,深入到他难以料想的程度,周元瑢惊愕地睁大眼睛,水汽氤氲之间,他看见青年的眉峰里有一颗小小的褐色的痣。
他从来没有注意到过,它太小了,只有距离到无限近才能看到,就像小熊厚实的棕毛中一块小小的胎记。
周元瑢胡思乱想的意识在一片炙热沸腾的水中浮浮沉沉,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抵上床榻,那上面还有魏玄极的温度,魏玄极将他放在枕头上,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等一下。”周元瑢迷惑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魏玄极腰带解到一半,又俯身来吻他,他的呼吸那么热,手掌也是,周元瑢又被他弄得晕晕乎乎。
等他脱掉外衣,露出里面流满血的银色护甲时,周元瑢彻底清醒过来了。
“等等,你、你先下来。”周元瑢推了推他。
魏玄极看起来已经失去了理智,完全听不进去周元瑢在说什么,他双手拉住护甲的系带,胡乱地拉扯着。
“马上就好了。”魏玄极梗着脖子使劲地拽开护甲,甩在地上,他浸透了血的白色中衣完全露出来,更可怕的是,伤口还在往外流血。
周元瑢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晃过一个念头,年轻人身体就是好,流了这么多血竟然还想着干这个。
下一刻,魏玄极一头栽倒在周元瑢怀里。
张太医来到武王寝殿时,武王正端庄地躺在床上,上身缠着止血布带,一共两条,一条缠在胸口,一条缠在左腰的旧伤处,几乎把他整个上身都遮了起来。
周元瑢坐在床边,面上微微泛着红,他见张太医前来,便起身行礼。
张太医还礼,带着药箱来到床前,大致一看魏玄极身上的布带,道:“这止血带缠的不错,是有郎中来过了吗?”
“是我缠的。”周元瑢道,“手法生疏,怕止不住血,就多缠了几圈。”
“嗯,伤口在哪里,打开让我看看。”张太医道。
他看着这阵势,以为有很多伤口,正严阵以待,准备逐个处理。
结果周元瑢只剪开了胸口那块止血带,给张太医看伤口。
张太医仔细查看了一番,道:“这伤处委实凶险,幸好切口不深,否则伤到心脏,药石无医啊。还有别处伤口吗?”
“没了。”
张太医捋了捋胡须:“那止血带缠得委实多了些。”
周元瑢却并没有因此放下心,他依然眉头紧皱:“伤口确实不致命,但是他一路回来,折腾了几回,流了很多血,中间……情绪激动的时候,晕过去了,现在还没醒过来。”
张太医听闻,又仔细诊过脉搏,翻着魏玄极的眼皮看了看,给他开了几副补血补气的药方,并叮嘱周元瑢,这些日子切不可让人下床,也不可以让他情绪激动,总之,过年期间就好好养着,不要折腾,一切公事等到年后再说。
“这……元日的时候,皇上要去大相国寺上香,过年期间还有许多招待四方来使的活动,武王恐怕都不能缺席,能否请太医向皇上禀明伤情。”周元瑢道。
“这自然是可以,不过,伤情怎么说呢?”张太医问。
这确实是件棘手的事情,如果要禀明伤情,不可避免地就要说到受伤原因,就算张太医不说,皇上也会去查。
“就说……”周元瑢思量道,“是追查刺客时,被刺客暗器所伤。”
“我知道了。”张太医点点头。
“伤口一共有两处,”周元瑢把手虚放在魏玄极左腰间,“这里还有一处匕首刺伤,被护甲防住了,但是也有流血。”
张太医“咦”了一声,为了确保对伤情的掌握,他请周元瑢把左腰间的止血布带也打开,检查了一番伤口。
“殿下这两处伤新旧不同,不过,也没有什么大碍,我便模糊处理,只说是追查刺客期间受的伤。”张太医毕竟经常处理这些问题,自己心中也有分寸。
周元瑢点点头,谢过张太医,将他送到寝殿门前,叫侍从护送张太医回去,又把药方交给弹剑,让他吩咐人抓药煎药。
安顿好这些后,周元瑢便回到寝殿内,坐在床边,看着魏玄极安然熟睡的样子发呆。
明明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很乖,为什么醒着的时候,就那么……能折腾呢。
周元瑢脸上不禁又热起来。
刚才突然发生的事情,让他一时间无法接受,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哪里不对。
魏玄极为什么要压在他身上?
他们两个的位置不应该是这样啊。
明明上一刻,魏玄极还哭得那么可怜兮兮,说出来的话让人不忍心听下去,只想好好地安慰他。
下一刻,魏玄极就压在他身上解腰带了。
这像话吗?
一个时辰后,厨房来人问,是否把煎好的药呈上来,还是再等一等。
“再等等吧。”周元瑢见魏玄极还没醒,便吩咐道。
话音方落,魏玄极便闷哼一声,缓缓醒转过来。
“等一下,端药来吧。”周元瑢连忙叫住厨房的人。
“是。”那人奉命而去。
屋内一阵寂静,只有熏香缕缕,自镀金熏笼中涌出。
周元瑢端坐在床边,看着魏玄极的眼珠子在眼皮下面转来转去,人就是不醒。
“玄极,刚才张太医来过了,”周元瑢就当他醒了,“他说你的伤不算致命,但是失血过多,必须好好休养,这过年期间,哪儿也不能去,只能在床上呆着,每天要喝三种补药,早中晚各一种,还要配合药膳一起调理,我已经把药方交给弹剑……”
“什么?”魏玄极睁开了眼睛,神情间依然有些倦色,他暂时忘记了尴尬,把脑袋转过来,惊疑地望向周元瑢,“可是我还得去宫里汇报案情进展。”
“等到过完年再说。”
“那元日的上香呢?”
“也不去了,我已经请张太医向皇上禀明你的伤情,你是在追捕刺客的过程中受伤,皇上不会责怪你。”周元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