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黎作为朝臣这些时日,尽忠职守,也为百姓谋了不少好事。执明道。本王不知慕容黎是瑶光人,如今他故国恩怨牵扯天权,是本王之过。太傅你不然也学陵光,写个什么罪己诏,让本王宣了。
…王上!太傅出列急道,此事非王上之过且不说,要我天权兵马百年不出昱照山,简直是欺人太甚!
什么欺人,反正本王本来就不想打仗。执明在王座前散漫踱步。天权还那么多人在天璇做生意,打起来对谁都不好。
又有老臣急劝,天璇如今战事方歇,若是给他时间恢复元气,与我抗衡…
执明摆摆手。限兵又不是裁军,他在昱照山外面练兵,我们在里面练么,两不耽误。
自有武将不甘如此,愤然道,这百年之期,实是居心叵测——
众爱卿宽心。执明坐下,歪靠着一边扶手。百年之后,无论哪国,这王位早不知换了几人来坐。我就不信,他天璇那时,还能保居心不变。长久之事,还是留给后继之人操心吧。
…王上慎言!
好好,不说了,反正你们心里都明白。执明扬扬下巴,这事,就这么定了吧。烦请太傅帮忙拟稿…
王上,此事不可急于应下!太傅苦口婆心,若我天权答应限兵,陵光却未死,起不白让天璇占得便宜?
众臣附和。
执明敛了表情,待议论声歇。
朝上静下,他拍案而起。
你们就非要争那一口气是不是!
他平日嬉皮笑脸,凌厉起来却也慑人。
就是因为陵光没死,天璇才有心情讲条件!我们拖到他死,就算答应,慕容黎和莫澜也回不来了!
……
庚辰未曾露面,只是趁狱卒不曾留意,自铁窗外投了短笺进来。
那信笺卷成小小纸筒,待他展开,竟一点点露出执明字迹,一笔一画写得认真。
百年之内,慕容黎或天权兵马,不出昱照山半步。以此换得天权使臣性命。
阿离仇不得报,尽可来恨本王。
3.
不知是否真感公孙钤焦急,一日下午,陵光总算醒得安宁了些。是因久眠而醒,而非病痛侵扰。
那一梦,仿佛执着尽散,又仿佛心有余悸。他直着眼神愣了半晌,才转动目光打量房中。
公孙钤一手支颐,在桌边睡着。一身宽袍便服,映天池水般的浅蓝。
陵光记得每次惊醒,一片混乱血腥中,都有一抹蓝色身影入眼。
他默默将头转去,一直看着,眼神描摹过他左襟,那里蟠结高低两路靛青花叶,与衣料深浅分明。
但不知是否因他醒后气息有变,公孙钤似有察觉,睁开眼来。
正与他目光对上。
…别过来了。陵光阻道,…衣服,别又弄脏。
这岂非舍本逐末。公孙钤取了茶杯倒水,走来坐下。你该想想怎么好起来才是。
讲道理从来讲不过他。陵光让他扶着抿了口水,又躺回去。
醒了怎不叫我。公孙钤将茶杯放在一旁。方才在想什么?
眼前就这一人,还让我,去想什么。陵光望他憔悴面色,忍不住道,这几日,朝政诸事,有劳你了。
的确,臣已经累得想辞官了。公孙钤闷闷道。
那可不行,以后…
你我以后,还是天璇以后。
他知此话不该,却忍不住脱口而出。
陵光此时自是无力与他置气,只望着他。
公孙钤却不想认错。
你明明…答应过的,再不提什么,臣事一国,不事一君。
那夜灯火明月,犹在眼前。
当时圆满情景,如今提起,却带哽咽。
天璇和你,为什么…要逼我选一个。
…公孙钤……
他向来从容,何时如此失神无措过。
陵光蹙眉,抬手覆上他手背,不忍听他再说。
梦里梦外,怎么总有人要惹自己哭。
——公孙大人!
房中就要凄风苦雨,秦舍人突然推门而入。
在下失礼…大人,王上,天权国书到了!…药材也送到了!
第四十一章
1.
执明既然应得爽快,天璇便也守诺,三日之后便放行天权使臣。
自公孙钤收到国书,慕容黎与莫澜便被请出牢狱,回原本客房住下。
出发前日黄昏,有下人敲开慕容黎房门,躬身道,公孙大人有请。
慕容黎便随他赴宴。心下呻道,昔日友人走到如此地步,也只有公孙钤,才仍记着礼数周全。
不过,想来也是因陵光未死,他才有心记得这些。
他被引至偏院中一处亭台,其他三人都已到场。见他来了,起身行礼。
公孙钤抬臂稍展,请他入座。
慕容兄此去天权,再难相见。我便自作主张,请了仲兄与齐将军同来。
酒杯已满。四人举杯,却一时默然。
他们初次齐聚,是贺天玑立国。
第二次,是立誓结盟。
当时共饮的意气风发,豪言壮语,在如今这玲珑庭院,静默夕阳中,却用不上。
仲堃仪与慕容黎纠结最少,也唯他记得这场相聚的初衷。他道,既然大家都无所愿,便祝慕容先生,一路顺风吧。
酒杯清脆一碰,一饮而尽。
待下人再满上酒,齐之侃又端起杯。慕容先生,这杯我敬你,谢你议和时回护于我。
不敢。那些许恩惠,齐将军为我挡剑时,已还清了。
慕容黎举杯未饮,望着对面的人。
我倒要借此,敬公孙兄一杯。
你我虽已无话可说,我却有个不情之请。
公孙钤甚至未抬手碰一下酒杯,只道,若是为聂远,就不必说了。他妄图谋害天璇王上,罪无可恕。
罪无可恕…
慕容黎望一眼杯中水波,一饮而尽。
那为何聂将军要死,他却还活着。
他早是应死之人。本以为,后半生性命,都是受阿煦牵绊。
如今,却多了个人。这期限,也从半生,到了百年。
公孙钤很聪明。
兵马不出,是限制天权。慕容黎不出昱照山,却是执明求之不得。
所以他会答应。
会说,阿离尽可来恨本王。
因为不让他报仇,也是存了私心。
仲堃仪或许以为,他沉默是因留不住聂远性命,有感道,以聂将军宁折不弯的性情,或许公孙兄有心饶他,他也不愿苟活世间。
或许吧。慕容黎搁下酒杯。这一命,是别人饶他的,不是换他的,便没那么稀罕了。
2.
夜中宴散,公孙钤与慕容黎有几步同行。至他院门,与他作别。
明日我另有事,便不相送了。月色下,他神情仍然温文淡然。
无妨,你心意已尽。慕容黎道。
公孙钤似笑非笑地轻叹一声。
当真,是尽了。
慕容兄,就此别过。他拱手。
慕容黎最后望他一眼,倾身还礼,转身回院中。
一如初见,畅谈许久,深夜作别之时。
衣摆刺绣在晦暗中稍泛艳色,隐入门中不见。
里面很快传来莫澜声音。
阿离你回来了,可需要解酒汤药。明日行装我已打点好,你看可还缺什么。
王上还交代,定要为他寻些好玩的东西回去,我都没有顾上。阿离你帮我想想,怎么才能逗他开心……
新人虽好,不是旧人。他乡再美,不似故乡。
但总有后来居上,新人如故,久客如归。
一切掂量,唯私心而已。
公孙钤没有再听下去,前行回府。
还有人在等他。
3.
那等人的人倒不太尽责。
虽然天黑,却未到就寝时候。公孙钤隔门见房内昏黄烛光,推门进去,陵光却已睡着。他侧身躺着,一手在脸侧胡乱压着卷书。
公孙钤悄声走去坐下,一手握了他手,一手抽出书来。
陵光被扰得皱眉,醒来片刻,看到是他,又闔上眼。
此前总忧时日无多,他但凡有些意识,总尽力醒着,尽力多说一句。
如今化险为夷,再不必强打精神让谁宽心,倒比病重时还不愿理人。
公孙钤也不介意受冷落,握了握他手。
可服过药了?
…嗯。
现在可好些了?
……
王上?
…你去问医丞啊。
公孙钤叹口气。
不知是谁曾说,什么都肯说给我听。
陵光终于被闹醒,眯着眼瞪他。
谁当初说,什么都不想听。
心意反复,是臣之过,王上却是要一言九鼎的。
陵光惫懒叹气,轻轻回握他一下。
去歇息吧。许过你那么多事,还少这一件吗。
公孙钤笑笑。
那,其他事情,可都不能反悔。
陵光闭眼,也一勾唇角。
…嗯,不悔。
第四十二章
1.
公孙钤这几日终于安心,加上白日操劳,睡眠香沉,早上起晚了些。
去请安时,王上靠坐床上,白衣外披着件紫色布衫。
医丞正请他服药。
这药很难喝,事关性命,他自不会闹脾气摔了。
但也不会喝得开心。
陵光挥了下手,示意公孙钤坐,仍然瞪着碗。
医丞仗着公孙大人在场,清清嗓子道,王上再不喝,药要凉了。
陵光转眼瞪他,又发作不得,皱着眉,端起碗一仰头。
公孙钤为他抚着后背。王上小心呛到。
他久未见他任性委屈的表情,如今总算得以暗暗欣赏。
医丞淡定垂目,待王上喝完,接过碗来告退。反正只要王上听话服药,别的他一概当没看到。
公孙钤目送他离开,转回身道,医丞果然医术高明。今日看来,你精神是好些了。
你昨夜若不来吵,还可以更好些。陵光口中发苦,没好气道,近日积压了什么政事,都拿来吧。
医丞说王上近日仍需休养,不可再伤神积郁。公孙钤替他拢了拢紫衣。近日无甚大事,不过是各地年末上供、顺江城民回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