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愿赌服输,是你赢了,不必过谦。
公孙钤笑笑,颔首。是,谢王上。
不仅是谢这一句夸赞。
若无人陪他、等他,这局从何处赢来。
第四十七章
1.
午膳过后,启程前,陵光又去看了一眼残局。
深冬风劲,花叶早已离位,凌乱散在棋盘内外。
这局臣还记得。王上若要复盘,臣可代劳。公孙钤在旁道。
好啊。陵光对此本无执念,随口应道。
又蹲下身,拨弄一片白梅花瓣。
本王的棋,是丞相教的。
公孙钤见他一时无意起身,便往风来处挪了一步,为他挡些寒意。
那时本王还小,只是乱玩,非要把棋子摆在方格里。陵光忆道。丞相不说这样不对。他只是说,这样下,就不是围棋了。
王上想怎么下,自然都是对的。公孙钤道。
陵光仰头。
…臣是说,此话想来,的确别有意味。规则由人定,是非由人判,棋局包罗万象,说破不过如此。
丞相授棋,却不为棋道所囿,是有大智慧之人。陵光这才挑眉道。你虽已身居高位,还是要和他好好学学。
王上提点的是。臣定当谨记,不负王上,和丞相大人所托。
陵光托腮道,丞相托付你些什么,说来听听。
公孙钤便向他伸出手来。
陵光一笑,将手交过去,任他拉自己起身。
二人聊着几句闲话,向马车走去。
2.
行了共有十余日,离王城愈近,天也愈冷。
原本是最后两日的行程,却因忽然大雪,有所耽搁。未到城镇,天色已暗。
马车渐渐慢下,陵光掀了窗帘,被冷风灌得缩起脖子,却仍忍不住望着外面。
玉尘簌簌,月色雪色,上下银白,天地冷光融于一处。
道旁树影黑沉交错,诱人梦境一般,深不见底。
当心着凉。公孙钤道。
陵光又望两眼,本欲听话,放下窗帘。却有副将打马上前道,王上,末将失算,未料到这天象…如今怕是赶不到镇上,只能在野外扎营。
本王无妨,只是辛苦将士们了。陵光道,帐篷被服等防寒之物,可还够用。
他这就问到重点,副将支吾片刻,道,行军辎重有限,如此天气,夜晚须得两三人合用一套,彼此挤着,也好取暖。
公孙钤隐隐已有所预感,道,王上营帐可有办法安排妥当?实在不行,我可在马车上将就一宿。
副将忙道那多不好意思,这冷天怕您也顶不住。
然后一咬牙道,王上您能收留公孙副相一晚上么。
……
公孙钤也不知道,副将为什么不觉得这样多不好意思。
虽然他自己是求之不得。
副将其实想得很简单,公孙大人是唯一和王上待过一个车厢的,要睡一个帐篷那也非他莫属。
陵光回头看一眼公孙钤,面不改色对窗外道,事急从权,便这么办吧。
3.
于是就地扎营。
雪中趣味更多。晚膳后,陵光执意离了火堆,去寻平整雪地。
待寻到了,自己又舍不得碰,便向公孙钤道,你既会雕刻,见这剔透莹白,可有灵感。
公孙钤道,臣以为,天然去雕饰,才是最美。
本王认真问你,你却偷懒。
臣是真心以为,凡俗工巧,配不上这天然造化。
陵光不放过他。你小时候,难道不曾堆过雪人?
公孙钤笑笑。少时纯真,更近天然。如今自知杂念太多,不敢妄效从前。
却捡了根树枝,抖掉雪末,在地上一笔一画写起字来。
枝头比起雪地已是锋锐,让他平稳动作生出几分剑意。
笔下篆书,却是直处韧,弯处柔。
如今能让杂念尽除的,只这二字。公孙钤道。
陵光看着雪地上渐渐出现自己姓氏。
虽然受用,但仍觉得他在偷懒。
于是,公孙钤再要落笔时,手背微微一凉,已被陵光握住。
转头看去,他在月光下笑,眼神被雪映亮。
神色是习惯作出的淡定,夜色朦胧中,却透出淘气任性。
你现在,可还心无杂念?王上问他。
公孙钤唯有浅笑。
那便有赖王上指点了。
任他握着手,又写下去。
原本,陵光笔力虽与公孙钤有别,却自有其强韧恣傲。
如今掌心掌背,温暖纹路相贴,身影重叠。衣料窸窣蹭出褶皱。
却也不必再争那分气势。
光字寥寥数笔,如仙境云端流淌曲水,成形更加缓慢温柔。
公孙钤不用再操心走笔,不觉间,早已转过目光看他。
谈何杂念。心神已经占尽,还怎有暇再作他想。
第四十八章
1.
月上中天,副将来报,王上的营帐收拾好了,马车上的被毯也已搬进去。委屈王上将就一晚。
陵光点头,向身边道,公孙副相,走吧。
是,谢王上收留。
帐中逼仄,公孙钤扶陵光矮身进去,自己随后,掩紧帐帘。
陵光坐下,伸手一抚被面。地上雪已扫开,褥毯也厚,但仍有冷意透来。
还是侧身睡吧,当心后背渗凉。
公孙钤伺候他脱了外袍,将人塞进被子,又把袍子盖在上面压实。
待他也躺进去,陵光已凑过来,在他颈窝暖着自己鼻尖脸颊。
现在怕冷,真是碍事。陵光道。
当初那毒,毕竟是拖得久了些。
但此等无用又扫兴之论,公孙钤自不会提。
只抚他后背道,能让王上投怀送抱,怎么是碍事。
陵光缩在他怀里,像只过冬的小猫,平日再机敏伶俐,现下也冻得只剩乖巧,对温暖万分依恋。
却不知,自己身上小小暖意,纵然混了冰雪味道,也有人分外惦记着。
我若身上不冷,你也更暖和些。陵光道。…这时候,才最想回宫。
再一两日就到了。公孙钤哄道。
回去之后,高床软枕,就用不到你了。
是么,我以为王上会想更舒服些。
陵光不禁睁开眼。但帐内光暗,也看不到什么。
公孙钤手臂仍揽着他。
…心术不正。
彼此彼此。
枉我初见你时,还当你是个正派的读书人。
我确是读书人,只是书中也有三教九流罢了。公孙钤顿了顿,道,而且,你初见我,不是本就看走了眼。
此话如今提起,已可当作笑谈。
陵光讨好地在他怀里蹭蹭。那次是我错了,可别成你一生心事。
公孙钤摇摇头。
初识时,他成日见他忧愁神色,除了担心国事拖延,也觉不可思议。
怎么有人,牵挂专深如此,生死难阻。
他只在书中见过,本以为只是作者妄想空谈。
也未曾想过要亲历一番。
直到这妄想在他身上成了真。
直到他自己也成了书中的人。
本以为门楣振兴才是他一生心事。
而后渐觉,赢得豪名,还远不足以不枉此生。
陵光虽是道歉,却似乎并不担心公孙钤怪他。手没处放,就松松攥上他衣襟。
安静了一阵,公孙钤既不说话,周身又暖和,他便开始犯困,渐渐睡着了。
2.
次日也是陵光先醒。
隐隐天光隔着帐篷透来,让帐上积雪挡了些,明暗斑块交错落下。
他睡觉还是习惯平躺,正欲翻身,却腰上一紧,被公孙钤揽回身边。
陵光以为他醒了,却不见他睁眼。
想先起床,他又不松手。
便继续躺着,端详他五官。
清正端方,的确像个正人君子。
也不知好看在哪里。
也不知何时爱看了。
待回了宫,再要看他,又是朝堂上下的距离。
只是公孙钤似乎喜欢那样,高谈阔论,运筹帷幄,一酬壮志。
却偏偏自持,连意气风发时,都显温润有礼。
难怪颇得人心。
自己也不能免俗。
公孙钤似有所觉,皱了皱眉,醒来看看他,又闔上眼。
睡得可好?
好。陵光眨眨眼。只是睡着太早,辜负良宵。
近日赶路,你也累了。
我才最闲。陵光抚他眉眼。你若还要睡,我先出去看看。
公孙钤将他手按回被中。现在出去也是冻着,等兵士们起床生了火再说吧。
原来你也会不劳而获。
现在起床,可是辜负良辰。
没睡醒还如此能言善辩,也算是异于常人。陵光拉开他手,起身披衣,道,我去看看,那两个字还在不在。
雪如此大,字迹应是早被覆盖。但陵光兴致不减,公孙钤只得作陪。
其实帐外已有兵士起床走动,只是不敢惊扰陵光。
帐前只副将站着,犹豫着现在叫王上起床是否太早,但现在不叫待会王上被吵醒也不太好,这种问题应该问公孙大人,但是公孙大人还陪王上睡着。
帐帘掀起,他以为终于可以求助,却见是王上先走出来。
末将参见王上,王上昨夜暖、床、不是,睡得可暖和?
公孙钤刚躬身出帐,就听到不得了的词。
陵光道,是暖和,都赖公孙副相照顾周到。
副将从来以武官身份为傲,如今第一次觉得,伶牙俐齿是如此重要。
他觉得自己比王上还需要公孙大人。
第四十九章
1.
其后两日,副将说什么都要赶到镇上,为王上找到客栈为止。
第三日午后,终于到了王城。
守城将士得了通报,在城门列队候驾。又有许多百姓挤来看热闹。
王城首位护驾得力很多,平民被拦开老远,但改回骑马随行的公孙钤仍不得不再听一遍,王上被挡住了,王上很好看是不是,不知王上会娶什么样的人。
原本陵光存着日后微服出行的心思,不愿在王城露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