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钤光】罪己诏
作者:笑谈笑谈
第一章
1.
天玑立国庆典已毕,公孙钤与仲堃仪便服出行,边走边聊。因是混迹市井,言辞称呼亦有遮掩。
三言两语交换了重要意见,忍不住就要说一说自己的新主子。
仲堃仪近来颇得重用,对自家王上感恩戴德:我家主子颇有雄心壮志。
公孙钤叹口气道:我家那个曾经也是。
仲堃仪道:我家主子,年纪虽轻,却很有主见。
公孙钤道:我家那个也是。
仲堃仪:不过我家主子遇事还是会告诉我,听我的意见。
公孙钤心道:我家那个也是,不过总提心事,说得我都学会三句话不离裘将军了。
仲堃仪:我家主子知人善用,我才有机会与公孙兄在这里对坐喝茶。
公孙钤心道:我家那个也对我委以重任,因为他最近一直在当甩手掌柜。
仲堃仪:不过众所周知,老臣权倾朝野,朝中痼疾仍在,我家主子最近很是烦恼。
公孙钤道:我家那个痛失左膀右臂,最近也很是郁闷。
仲堃仪:不过我家主子还能顶着压力奋发图强,真是好样的。
……
完全比不过。公孙钤好心累。
2.
和丞相大人相处日久,才知自己还不是最心累的。
丞相是两朝元老,将陵光一生看在眼里。
看着他与伴读的裘振一同长大。
看着他锋芒渐露,志在天下。
看着他凄然愤然,却赤红着双目亲手盖下大印,下旨抄了裘家。
看着他挥手嘲道,瑶光王室爱死死去。
看着他为裘振之死伤心欲绝,颓然避世。
王上不该不仁。逼死他国王室,担上暴虐之名。
但王上又不该多情。为裘家一门之事,愧疚两年,不曾释怀。
两年后,又随裘振的永诀彻底垮了。
那两年里的某天,王上也喝醉过。
他问,你说裘振,他会回来吗。
丞相还能说什么。当然是裘大人武功高强忠心耿耿一定会不辱使命。
可是本王欠着他满门性命。陵光仰头,将坛中的酒一饮而尽。听说他在钧天已有了高官厚禄。…我原来说,如果啟昆帝没有战意,让他回来便好…但有时又想,他如果不愿回来…不回来了…也没关系。
丞相大人当然要说王上万万不可如此想,您这样将裘大人的忠心和天璇百姓安危置于何地。
陵光半闔着眼,笑了笑。他当然忠心…所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恨不恨我。
王上不能不察人心。
但体察归体察,却又不能过分在乎。
权术之道本在制衡,许多事情无关对错,不过是为了长久之计要有所取舍。裘老将军自愿如此,裘振自愿如此,陵光非要将爱憎计较通透。
过刚则折,伤人伤己。
3.
公孙钤去偏殿请安。
从市井到宫城,被千顷稻田、万家烟火填满的视野和心,渐渐空了,流泻进幽幽碧水,嘤嘤鸟鸣。
柳条花枝疏于修剪,趁势长得蓬勃,遮住了碧瓦飞檐隐隐暗去的旧色。
王上坐在偏殿榻上,眉眼低垂,心不在焉。怀中仍是那柄剑,剑鞘在他柔软的紫色纱袖上压出几道纹路。
旁边已经有丞相大人在哄。
丞相说河东进贡了几车特产瓜果,甜美多汁,堪比琼浆玉液。委婉表示王上近来饮酒太多,也该换换口味。
特产?王上抚着剑问。
是啊。王上若是有兴趣,老臣命人取来?
取吧,王上道,挑些蔫得慢的,都取来,给公孙。
公孙钤不解抬头。
半天不见他反应过来,王上抬眼道:你不是要通商?
于是出宫的路上,丞相大人高兴地说,看来王上其实还是挂心国事的嘛。
是啊。公孙跟着笑笑。心道,明明还在难过,却能分神理政,王上果然有过人之处。
不过,这不正是自己所愿吗。
4.
不知什么时候起,王上再也没有主动提起过裘将军。
也不再在人前表现得很颓。
丞相大人去偏殿哄人的次数也少了。
至于他仍然剑不离身,大家就当没看见。
公孙钤也渐渐摸清上朝的套路。王上会先把所有人的意见听一遍,然后有倾向性地挑几个人重点发言,然后表示同意,最后布置任务。
满朝文武都比他更早熟悉王上的脾气。每日看着那人居高临下地听他们争,冷着表情,眉目清亮,眼神锐利。
争完了等着那人发话,声线柔和,不吵不躁,悠然远传。
等到事情拍板,也就不再多言,各自领命做事。
列班等上朝的时候,大家都高兴地议论,最近上朝效率恢复到了从前。王上在战事上收敛了锋芒,民心安定许多。
一些向来主战的大臣也受影响,主张不那么激烈了。
有人说,当日我天璇痛失裘将军一员大将,如今看来,是我国之幸,也未可知。
结果当日上朝,没有一件事是给了定论的,王上回了偏殿还拒绝见客。
敬业的公孙钤耐不住性子,逗留在皇宫里盼偶遇。
还真看到王上揽剑站在水边。
朝服已经换下,只有紫纱袍罩在白衣外,透出浅光。
园中草木正盛,独他一人冷然。衣袖无风微动,整个人安安静静。
他的眼圈又是红的,正垂目轻抚手中的剑。
这是公孙钤曾经一度看到腻味的情景。如今突然上演,惊鸿一瞥间,仿若久别重逢。
他们觉得,你离开我,是件好事呢。那人对着剑轻声说。
.
原来,放不下的,仍然没放下。
但只要王上尽了为君之责,他的心事,其实有谁在乎。
第二章
1.
公孙钤再找到借口去偏殿,是遖宿使臣来访之后。
那日立在水畔的身影仍然萦绕心头。
他当时百感交集,一时出神,忘了回避。王上一转身就看到他,起初一怔,继而缓缓眨了眨眼。
那表情分明就是,你又来说教了。
公孙钤赶忙躬身行礼,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回忆了一下自己迂回向王上表达“不管心情有多糟请你先振作起来办正事”的次数。
数不过来。
还在御花园里跪了一次。
有点心虚。
于是禀告遖宿遣使来访之事时,他问王上要不要亲自一去。
偏殿里没有众臣,王上已经毫不遮掩地恢复了心不在焉的样子。
却记着问,你觉得遖宿值得结交?
公孙钤说,臣不知,臣只是觉得王上可以去散散心。
这次,谈心事的和谈正事的人正好颠倒过来。
王上闭闭眼,婉拒了他。
或许王上觉得,这次的劝导也只是个别有目的的套路罢了。
公孙钤想到这里,不禁郁结。但脑海中无数句辩解之词掠过,听来都像套路。天下文章一大抄,这就是文官家族背书多的坏处。
王上不过三两句话,一敛眸光,就置他于一场无言论辩。而他不战自败。
如今,总算知晓真心之言被人弃之不闻的苦处。
2.
最终在丞相推荐下,公孙钤接了旨出使遖宿。
王上还命他与丞相拟写建交文书。于是每日不上朝时,他都会去御史台查阅遖宿相关的记载。虽然难找,但聊胜于无。
丞相诸事繁忙,去的次数少些。偶尔一次信手从公孙钤翻过的书堆中捡出一卷,感叹道,这是王上以前的字。
公孙钤见过王上的字。之前去天玑议和时,文书是由丞相拟好,王上抄一遍交给他。字迹端方齐整,沉稳大气,让这篇有意示好的文字,都似乎有了不卑不亢之态。
而丞相手中字迹,是文章夹批,草草写就,总算有几分符合年龄的洒脱肆意。
文章论的是玉衡归附天玑之事。王上写的是,若有强兵,不至于此。
想必下笔之时,还在以裘家为傲吧。
丞相不知是不是也如此想,叹口气,放下书卷。
丞相。公孙钤开口。
嗯?
…王上不上朝时,都会做些什么?
丞相笑笑,有些意外。
你还是头一次在论及王上时,不谈政事。
公孙钤诚实地叹气。君臣相处,不是一两日之事。晚辈总谈政事,怕王上腻烦。
这你不必担心,王上理政,毕竟还是对事不对人。或许时有偏爱,却从来不挟私恨。
那便好。公孙钤点头。王上如此,也算是为臣之幸。
然后直至丞相离去才想起来,他还没告诉自己王上不上朝时都会做些什么。
目前为止,他只见过他坐着发呆,站着发呆,看着剑发呆。
…看来自己还不是很了解王上。
不过再问一遍丞相,又显得太过刻意。
这心事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放着,直到建交文书拟好呈上,他终于得闲,有一日便去了偏殿。
门口的宫仆示意他稍等,看来是王上今日有旨,不可随意打扰。
公孙钤便颔首等待。里面很快有了动静,却是几声咳嗽。
宫仆一下忘了禀告之事,忙问王上如何,要不要去请医丞。
无妨。王上虚虚应道,只是有些受寒。
这…哎呀,这字…真可惜,好不容易要抄完了。
无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
无心之言,却仿佛意有所指。
王上说完,自己都笑了笑。原来,这句话说起来,这么容易。再换张绢帛来。
是。
室内安静片刻。在宫仆的窸窣走动声中,公孙钤听到王上嘀咕,他和丞相还真是文思泉涌,写这么长。
对了…王上,公孙大人还在门外…求见。宫仆终于想起来。
…让他进来。
公孙钤进殿请安,王上道了声不必多礼,仍低头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