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慌忙围上来,同来参加祭天的医丞挤过人群,为王上把脉。
周围嘈杂,公孙钤恍若未闻。
以往见过的尸山血海,甚至自己中箭时,胸口涌出的血,都不及现下这一抹腥红震他心神。
祭鼎和香都是他检查过的,祭典开始后再无人靠近,何时被人……
他紧紧搂着陵光,努力让自己冷静一些,迅速回想方才情形,猛然醒悟。
方才有鸟落在祭鼎右侧!他抬头寻到人群中的副将,叫道,把香灭了,速去查验鼎耳附近的香灰!
…是!副将转身赶去。
还有。
公孙钤神色间多出些冷然。
此事与慕容黎必有干系,将其立刻擒住格杀。
天权兰台令?很多人以为自己听错。
而隐于人群的死士得令,已提剑暴起,向慕容黎冲去。
天璇王上遭遇意外,他国使者犯不上去关心,都还站在队中。
仲堃仪见那几人不是冲自己来,自动退远了些。莫澜见这阵势却吓了一跳,惊呼一声,扯住慕容黎衣袖,想拉他避开。
慕容黎未躲,斜迈半步挡住莫澜,双手横握了箫。
铁器相击之声铮然响起。
剑却还隐在箫中。
死士刺来这第一剑,是齐之侃为他格下。
此时真相不明,莫要错杀无辜!他扬声向公孙钤道。
莫澜赶忙附和,是啊阿离这几天什么都没做,我可以证明!
公孙钤仍低着头。
陵光不知是否清醒,眼中透出痛苦,又有些不舍。他一心想去握公孙钤的手,医丞要为他诊脉,总没多久就被挣开。
公孙钤很怕见他这种眼神。若是相信来日方长,何必如此不舍。
现下却只得强作镇定,安慰一声臣在这里,握了他的手,让医丞诊断。
陵光安定了些,他这才微微抬眼。
齐将军放心,真相我心下有数。杀。
2.
齐之侃神色复杂,望他一眼,缓缓垂下了剑。
莫澜喊着且慢且慢。
死士们怎会听他号令。再要攻上,却果然又出现一人,拦在慕容黎身前。
这是位一身麻衣的中年男子,农夫装扮,身型矫健。目光锐利而决绝。
此事是我一人谋划,与他无关!那人朗声道。
慕容黎在他身后叹了口气。
聂将军。
这轻飘飘一句,却让那人浑身巨震,也不顾四周剑光凛然,转过身去,细细看他。
真的是…你…你真的还活着!
我是还活着。慕容黎道,将军,将解药交给公孙大人吧。
那人神色渐由感慨欣喜,变为难平悲愤。
为什么,您也听到他认错了!认罪受罚,不是天经地义吗!
将军就算杀了他,天璇仍在。
这位将军本不想暴露两人身份,方才辛辛苦苦,才没脱口而出一声殿下。
闻及此言,却再忍不下去。
正因为动不得天璇,要报仇,只有杀了他!…殿下,再不动手,瑶光灭国之恨,有人就真的忘了!
他正是瑶光旧将聂远。
手下那两名兵士,被陵光发配去助瑶光遗民垦荒,如今皆成了一里之长。
仍在维护瑶光民生。却是在天璇治下。
无论受多少时光消磨,遗忘就是背叛。
慕容黎心下嘲道,但若不是有人以命换命,有些事,他也早就一死了之,就此忘了。
你如今暴露身份,陵光若死,天璇会如何对待瑶光百姓。慕容黎道。交出解药吧。
聂远语塞,却仍然摇头。
末将没有解药。…末将此来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这等乱臣贼子找到退路!
医丞听得慕容黎似有救局之意,此时诊完了脉,忙转身道,纵无解药,二位可否告知此毒配方?在下心中已约略有数,据此配药,还可一救!
医丞有数几分,先开方子缓解毒性!公孙钤望一眼慕容黎三人,道,先将天权使臣二人与聂远押下,配方之事,我另差人细问。
说罢抱着陵光起身,在兵士护送下离开。
仲堃仪望他一行人走远,缓步踱至齐之侃身边,轻笑一声。
想不到,慕容离竟是…齐之侃轻叹口气。我还以为,公孙兄那时是真的要杀他。
呵,难道你现在觉得,若诱不出那将军,他便会喊停么?仲堃仪道。
公孙兄方才,可是全然不在乎死士动向,一直低头着看陵光。
3.
为及时救治,陵光被就近安置在太守府客房。
那烟气效力霸道,症状明显,故而医丞得以猜出几味药材,先解部分毒性。
公孙钤扶他喝药时,奉药在旁称幸道,多亏公孙大人养伤时,宫中带来那些药材,多少还是省着用了。
要是当初听王上的,只怕如今剩不下什么补药吊命。医丞心有余悸地点头道。
一碗药灌下去,陵光仍然咳嗽,又呕了几口血。不过那流窜体内的疼痛渐缓,他喘息得以平静些许。
公孙钤揽着他后背,小心帮他躺下。
公孙大人。医丞向他拱手道,药方之事须得内行之人才能问出门道,容在下暂离片刻,再去问问慕容大人。
公孙钤点头允道,这是应当。只是,医丞大人还请速去速回。
医丞忙道那是自然,便匆匆离开。
奉药亦需去多抓几份药,以备不时之需,此时便也告退,道有事可随时传唤。
房内终于安静下来。
陵光双目半闔,仍皱着眉。公孙钤动作轻柔,为他拭去嘴角血迹。
半晌,公孙钤以为他就要睡着,却听他几乎无声地问道,…慕容黎呢?
臣已命人将他关押。公孙钤解释。
…这下,要怎么收场。陵光轻咳两声,似缓似叹。本来…若能,多撑一阵…
王上!…王上再不要如此说。
公孙钤声线微颤地打断他。待情绪平复些,又沉下语气。
王上现在…既然清醒,臣便禀告一事。
臣打算请人修书送与天权,道他使臣与瑶光乱臣勾结,妄图谋害王上。
臣只给天权两个选择,让我国斩了来使,算作赔罪,或是,百年之内,不得让慕容黎或天权兵马,再出昱照山半步。
陵光闭眼听着,似乎如今理解一番话,需要比平时更多的精力。
听罢,他微不可查地一勾唇角。
百年…赌得有趣。
只是…长期蛰伏,对天权…也是机会。
公孙钤在锦被下握住他手。
这个条件,是为了陵光。他一字一顿道。
百年之后,慕容氏后人再要找天璇寻仇,我也管不了。
我只要你在位期间,再无后顾之忧。
第三十八章
1.
天权使臣与聂远分开关押。
天璇医丞来问毒药之事,慕容黎摇头称不知。
待医丞去了临间,只听聂远粗声粗气道,此毒是我从瑶光宫中寻来,其他一概不知。
慕容黎本以为,陵光危在旦夕,天璇怎么也会对聂远严刑拷打,逼问药方。
而医丞虽仍一脸焦急,却只是匆匆离开。
无论如何,这让人稍有宽心。他在简陋床铺上坐下。
以他武功,加上暗中跟随的死士相助,并非闯不出狱。
只是如今,公孙钤有意牵扯瑶光和天权,他不能走。
莫澜大约被他瑶光遗族的身份震惊到,坐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不时望他一眼。
他们都是这样。对自己纵容至此,一句责问都不忍说出。
慕容黎想起离开天权之前,他与执明的那一场谈话。
月下廊桥,自己吹箫抒怀时,执明默默走过来。
待他箫声停了,豁出去一般,却又小心拿捏着语气问,阿离,你是不是恨天权?
慕容黎转身面向他,躬身一礼。臣任天权子民死于他国战乱,罪不可恕,请王上责罚。
你明知本王不会罚你!执明扶他站直身子。
你怎么总不肯好好回答问题呢…执明皱眉看他。不过本王就当你不恨了,你也别再自责,他们之死,不是你的错。是遖宿杀了他们。
所以王上,要向遖宿报仇吗。慕容黎问。
…遖宿,也不是故意要杀我天权行商的。执明缓缓放下手,垂目道,我们攻打遖宿,只会死更多的天权人。
慕容黎闭了闭眼。
执明,真的是个很好的王。
王上,此去天璇,我或许不会回来了。他又倾身鞠躬。我是个势利之人,这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双肩立刻被扳正,让他不得不看着对方。
执明手下用了些力气,总算端不住冷静的架子。
你从不说你要什么,你怎么知道本王没有!只要你开口,本王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肯留下来!
他目光中却无怒气,仍是一片奋不顾身的赤诚。
…就好像阿煦。
王上。慕容黎将未执箫的手覆上他手背,想让他松开自己。没有成功。
…王上很好,天权也很好,只是我不能停在这里。他语气和缓得毫无波动。有人已经把一切给我了,我不能让他失望。
本王也把一切给你了!你就忍心让本王失望?!
慕容黎不答。
这一次,执明是真的把他问住。
执明却以为他在默认,悻悻放开了手。
…罢了,只要阿离开心,怎样都好。他背过身去。…但是本王待你,未必输给了别人。你我只是…相遇晚些。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执明苦笑一声,仰头看看星月。
阿离知道吗,天璇初立国时,有位少年将才叫裘振,甚受器重。在宴席上,我国使者听陵光亲口所言,裘振于天璇,是独一无二。后来他身死,天璇也确有一时颓靡。
所以后来听说陵光器重公孙钤,本王便想,无论如何重用,也重不过那独一无二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