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诛心。可总要有人来说。
陵光抬眼,扫视阶下。
众臣皆垂着头。
丞相身旁,离他最近的位置,如今空缺。
另擢副相。不过是换一个人站在那里。
他只能想到如此而已。
再作深究,只怕是要…痛不欲生。
陵光垂眸道,便依丞相所言,另遣使者与遖宿军谈判,多拖延些时日。副相人选,也请丞相费心举荐。
丞相赶忙应下。
退朝吧。
陵光起身离了王座,行至阶下。众臣行礼。
殿内声线齐整,仿佛只要他用心听,便能辨出一个声音,温文有礼道,恭送王上。
那一瞬间,眼前已是雾气氤氲。
陵光趔趄一下,努力站稳身子。心道,难道又要在臣子面前哭一场么。
却觉那片迷朦从四处涌来,渐渐淹没了意识。
2.
醒来之前,一切回忆都由不得他,纷扰而至。
虽是纷扰,那人仍然温柔。
平日里,心上仿佛荡着一泓池水,被他照拂得和风细雨,平静无波,踏踏实实压在心上。
如今却转瞬决堤,激浪滔天,让人无所适从。
他说,臣不会在王上预料不到的时候去死。
共死总不如同生。
…臣自然喜欢。
对王上,是不由自主。
耳边仍似有人絮语轻抚。
自己曾说,为臣者,忠于一国,不忠于一人。如今听来,竟如谶语。
他二人,终是不得徇私相守。
公孙钤对陵光是不由自主,对天璇,却是身不由己。
嘱咐他,城池当弃则弃,他也不听。
不从王命,本该让人生气。但那一箭贯胸之痛,只引得他心疼。
陵光真是被疼醒的。头痛欲裂,让他险些呻吟出声。
隐隐闻得中药气味,医丞却不在房中。
王上,可醒了?
陌生的声音让他猛然坐起身。
一个青年不知何时立在他床边。身着皮甲,披着黑色斗篷。面容俊逸,眉梢无意间挑起一丝风情。
与慕容黎有些相似。
陵光沉下声音。你是何人。
我家主人托我转交此物给王上。
那人递上一个锦囊,自顾自道。眉宇间不入世的傲气,也似曾相识。
呵,你家主人。
陵光不抬手接,那人便将锦囊放在他床边。
主人还有句话。公孙大人如此贤臣君子,乱世难得。此物大约是他遗物,便奉还王上,以慰永失所念之痛。
那人语毕,一拱手,身影转瞬不见。
…永失所念。
慕容黎这次,是真的报了仇。
陵光却已顾不得这些。他伸手去碰锦囊,触到布料下面坚硬质感,针刺一般缩回了手。
待到回神,他又小心拿起,将里面硬物倒在自己掌中。
几块白玉碎片沾着血污。
当日振翅朱雀,如今拼拼凑凑,也只剩下残破羽翅。
公孙钤从未将这玉佩坠在腰间。陵光也知其上图案太过招摇,所以未曾计较。
…如今才知此物,他竟一生不曾离身。
陵光忍不住念了一声公孙钤。
他阖上眼,碎玉攥在手心。
医丞端着药碗走进门来,正看到王上落泪。
他赶忙上前,却也知相劝无用,所言只好不离本行。王上近日操劳过度,又忧思甚重,才会晕倒。这药,王上趁热喝了吧。
…本王睡了多久。陵光睁眼问道。
回王上,快两日了。
陵光将玉慢慢收回锦囊,盯着那药半晌,突然伸手。
医丞眼一闭,已做好被摔碗的准备。陵光却将碗夺去,一饮而尽。
喝完塞给他,便要下床。
王上!医丞赶忙上前搀扶,王上还需静养——
对医嘱的遵从,看来只道喝药为止。陵光甩开他的手,向外喊道,来人!更衣备马,本王要去丞相府!
3.
丞相已在见客。
但陵光自然不必等候。丞相府中下人引他至书房,禀告道,天枢上大夫仲堃仪来访,正与丞相相谈。
那二人见他,都赶忙起身请安。仲堃仪道,在下此来,本应拜见王上。但听闻您近日染恙,情急之下,便自作主张来拜访丞相大人。还请王上恕罪。
他黄袍黑衫,仪态言辞端正恭敬,却隐隐透出掌局人的气势。
陵光请丞相坐了,自己不客气地在仲堃仪让出的位置坐下。
有下人换上新茶,行礼退下。
公孙钤与本王说起过你,对你心思谋略赞赏有加。
仲堃仪听罢苦笑。在下亦仰慕公孙大人为人。此前共事,深为他行事风范所折服。
谁都没有提起如今。
仲大夫不必过谦。当日你凭献马之计,让遖宿折损众多兵将,一战成名。只可惜,盟军未能一鼓作气,将他一举击溃。否则,也不会有今日诸多变数。
在下正是为此而来。
仲堃仪何等聪明,拱手道,我天枢路远,国力又不及天璇天玑,此前为求自保,不曾派兵驰援。而如今,遖宿有死战之意,若齐将军败了,我国亦岌岌可危。因此,吾王愿出兵十万,南下驰援。
陵光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唇齿间还有药汤苦涩。不过,你既在此出现,出兵怕是有条件的。
仲堃仪忙道,在下不敢。四国既然结盟,出力本是应该。
他顿了顿,神色多出几分伤怀。
…何况,公孙兄已为此战赌上一切。在下,自当奉陪。
好一个奉陪。
陵光深叹。你这一句,总算不负他当时,让天璇为你陈兵边境的私心。
他对在下之义,在下不敢或忘。仲堃仪道,只是,如今还有一事为难。
说吧。
本来以齐将军神勇,未必不能下顺江城。只是,在下方才听丞相大人说,城内如今民心动摇,尽是畏死之言,亦有人怨齐将军不早日退兵解围。
齐将军为天玑将领,在天璇作战,本也有所顾忌。若民意不改,遖宿以屠城相胁,怕是加上我国十万大军,也无力回天。
陵光抬眼望去。那人仍是低眉恭顺的样子。
本王知道了。请天枢王放心出兵驰援,天璇自会有所交代。陵光收回目光,一手摩挲杯沿。本王与丞相还有要事相商,仲大夫,恕不远送。
仲堃仪亦点到为止,不再逗留,与他和丞相一一行礼告辞。
室内恢复安静。
丞相正欲开口,陵光抢先道,副相人选,挑得如何。
丞相只得答道,确有才学不凡之人。只是,是否可堪大用,还需留用观望。
慢慢来吧。陵光点头。不经磨练,便能居高位之人,本就不多。本王也不过是生在王族,才坐上如今位置而已。
丞相隐隐感到不对,急道,王上这是何意,万不可如此说。
陵光道,本王信您眼光。副相人选一事,丞相定夺即可。
另外,将天璇储君人选,也一并定了吧。
第二十七章
1.
看着他从裘家的阴影中走出,丞相对陵光本已放心。
因为他在最绝望的时候,都不曾放弃天璇。
而今,公孙钤不在,他竟要挑选储君。
丞相一时惊愤,险些不能言语。半晌才颤声跪下道,王上正值盛年,老臣请恳请王上,收回成命。
陵光离座搀扶,见他执意不肯起身,叹口气道,丞相莫要生气。本王活着一日,就不会弃天璇于不顾。
只是,生死之事岂能尽如人意。公孙钤也答应本王不会死,如今却是如何。
他说得不无道理,语气又这样服帖。
丞相只好心软,随他起身入座。
王上有何打算。
仲堃仪所言,您也听到了。陵光道。要天枢发兵,除非城民心定。他们不听公孙钤的话,本王只能亲往。
王上不可,仲堃仪此计,保的只是天枢。丞相急道。此事若成,天枢便不受遖宿威胁。若王上…有了万一,天璇动荡,亦是给了天枢壮大的机会啊。
仲堃仪确是聪明人。就算他今日不来,我们为了赢,也别无他法。陵光啜一口茶,放下杯盏起身。
此事先勿声张,对外只道本王近日称病罢朝。朝中之事,要劳烦您代为打理了。
说罢,便告辞向门口走去。
王上留步。
陵光依言停步,回过头来。
丞相还有什么要嘱托的。
他乖顺浅笑一下,丞相看着,终于无话可说。
这一停顿回眸,并不意味着妥协。
只是因为此去归期难料,所以要最后一次,对这位长辈予取予求。
…王上定要保重。
陵光缓缓眨了眨眼,一面颔首道,丞相亦然。
而后走进门外夜色中。
回程骑马,并无去时急切。
也正因如此,又想起二人往日共骑情景。
陵光一手执缰,一手伸进衣袖,去探装玉佩的锦囊。
他本是无意动作,却似突有所想,勒马停下,借着月光取出碎玉端详。
他眼神中,原本总有一抹掩不住的死寂,现下,却渐如死水微澜。
公孙钤,但愿我此前眼泪,是白流一场。
2.
顺江城被围已有十日。
黎明时分,秦舍人登上城楼,从垛口间望着城外渐有人声的遖宿营帐。
他随军到顺江城不久,城便遭围。自传出战败之报后,敌军守备愈严,飞进飞出的鸽子都被遖宿兵士射下来烤了。城中寻不到外应,亦不知齐将军现下如何。
他叹口气,欲转身下了城楼,却见西南方烟尘四起,忽有刀兵之声。
此时夜巡方停,众人起床炊煮,正是守备最为松懈之时。虽然大军对垒未必会败,但如遇奇袭,一时也难应对。
秦舍人纵目望去,隐约数得十几个人,骑马飞奔,且走且战,一路冲杀,直逼城门而来。
那些人用阵乱而不散,很快于城门前汇合,将守门遖宿军逼退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