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钤叹口气，抚他发丝。
但不管王上如何写，总有人舍不得。
第三十一章
1.
国师的占卜结果随秋雨一同而至。
江河不断涨水，遖宿军队已有不安。
渡江回撤便是认输。挺进内陆避涝，便有入侵之嫌，齐之侃已有准备，可伺机开战。
顺江城百姓有心相助，一些猎户自请探路绘图。天玑天璇之军，占尽地利人和。
唯这场场大雨，落得甚是公平。
陵光在城楼上，撑伞望着城外一片铁甲冰寒。
黑云压城，暗伏杀意。
曾经，面对这山雨欲来，他眼中只见天下，而不顾代价。
而今……
王上。
陵光回头。
公孙钤执伞上前。衣衫上深浅蓝色，不染纤尘，随他前行荡起波纹，如雨幕间唯一一道澄净水光。
你跑出来干什么。
臣的伤已无大碍。公孙钤道，又随他去看城下。
全军整装待发，安静肃然。
身边有轻微的气息声收住。这是公孙钤在欲言又止。
忽有马蹄声近，泥水飞溅。
在城楼上，远远只能看到斥侯下马，向齐之侃说了几句。
不久又有一人跑上城楼传话，道，斥侯方才来报，江边土石大片松落，有遖宿人马跌入江中，被急流卷走。他们为了避险，应是很快就会向城边推近。
陵光冷笑一声。
看来这次，齐将军没有理由砍国师了。那便先收拾遖宿吧。
…王上。
公孙钤声音中却无欣喜。
陵光偏头看去。他微皱着眉，却不避开目光。
看这样子，是要说自己不爱听的话了。
臣想请王上退兵。他拱手道。
附近听到的兵士都惊讶转头。
不必多礼，伞要歪了。陵光道。说理由吧。
臣以为，遖宿现下只能背水一战，此时两方相斗，难免死伤。纵然我们得胜，也会让他心有不甘。若后有遖宿王亲征，战意更加难平。与其如此，不如趁我军占利，施恩于他。
就算本王有意，他们可会受此恩惠？
遖宿大都督是爱惜兵士性命之人，必会答应。
此仗打不起来，你就不怕战事继续拖延？
王上，此仗无论输赢，后续必会引战。但若我们有意让步，臣以为，或许有望议和。遖宿至今，每一战都力图少折刀兵，有所获利。而今情势，已与他们所求相悖了。
陵光抬眼望去，对上的目光，也是天地间唯一一抹澄净。
他看到的天下，应与自己不同。
陵光叹口气，转向身边随行侍卫。
公孙大人所言，你也听到了。速传话给齐将军吧。
2.
城下军中得令后，有些骚动。但仍听令而行，退守城边。
渐渐，遖宿军队往顺江城近疾行而来。全军不出刀剑，不张弓弩。
两军靠得如此之近，界限分明。
遖宿阵前一人打马出列，向齐之侃拱手。
那人应是遖宿大都督。隔着繁杂雨丝看不真切，公孙钤望着那人战甲猜道。听闻他治下甚严，也仁爱士卒。
陵光瞥他一眼。你该不会要说，想收遖宿伤兵进城救治……
箭啸破空。
王上小心！
陵光只觉雨滴在空中碎开四溅，脸颊上点点冰凉。
油纸伞双双委地。
公孙钤手中剑鞘上一道刻痕。不远处，一只弩箭歪斜扎进地里。
…王上！…欺人太甚！城楼上有人愤然拉弓。
都住手！公孙钤喝止。若是他们有意突袭，不会只发一箭！
本王无事。陵光也扬声道，不得擅动。
遖宿军中果然也再无动静，除了隐约呵斥之声。
公孙钤这才有空去看陵光。他衣发已湿，正躬身拾伞。
王上，臣有罪…
他说着就要跪下，半途被扶起。
陵光将伞向他挪了挪。平日里跪就跪了，现在一地污泥，未免可惜了这身衣服。
爱卿何罪之有，你刚救了本王。
…是臣之计，险些害了王上。
陵光无奈一笑。
你若真觉得自己错了，方才便不会拦下他们射箭。
公孙钤一愣，仿佛这才发觉。
臣——
…王上！
有兵士急急跑上城楼，喊道。
城下的，是遖宿王！
第三十二章
1.
遖宿王竟已到了阵前。
齐之侃得他亲征之讯，不过几日之前。如今看来，他早已暗中出发。
遖宿士气暗涨，若要硬拼，后果也难设想。
而今，天璇施恩，竟惠及遖宿王本人。
有些兵士方才战意难平，现已开始佩服公孙大人深谋远虑，料事如神。
公孙钤听来，却只觉得心上苦涩。
只是未及他再作检讨，又有人来报，遖宿王遣使传话，是否要见。
宣吧。陵光道。
来者由人引上城楼，道战局至此，实非我王所愿。王上感念天璇仁善，退兵让遖宿军避涝，欲亲来与天璇王道谢。
陵光心下冷哼一声，退了半步，往公孙钤身上一靠。
烦请转告遖宿王，方才那一箭来得突然，本王有些受惊，需要休养几日。
公孙钤扶着他，见对面那人又行一礼，补充道，此事是我国治军不严，定会给您一个交代。只是不知，这休养几日…
无论避涝之事还是冷箭之事，究其根源，牵扯的不止天璇，而是四国盟军。陵光道，要会面，不妨等天枢天权使者到齐再说吧。
2.
天璇王要压惊，两军便又对峙驻扎下来。只是战事此次停滞，终于让人看到几分希望。
于是天璇便也没人计较王上被惊成这样是否有损颜面，遖宿众人也不觉得王上被人婉拒多日有什么丢人。
陵光与公孙钤下了城楼，回到暂居的院落。先前一场惊险，两人衣衫尽湿，下人见了赶忙将他们各自迎回房中。
一件大事将了，陵光沐浴更衣完毕，倒有些不知该做什么，便往公孙钤住处去。
雨中天暗，时近傍晚，房中已有烛火亮起。
人影映在窗纸上，随他叩门声起身靠近。
公孙钤开了门，与他目光对上。
他身上湿衣还未换下。
…王上。
被陵光上下扫过一眼，公孙钤也不欲解释，只行了一礼，侧身让他进门。
桌上是一壶酒，一套杯盏。其中一只盛酒，其余还倒扣着。
本王还以为，议和前，你是绝不会喝酒的。陵光立在桌边，为自己取了酒杯满上。若是为那一箭之事耿耿于怀，就算了吧。
公孙钤关了房门，来到桌边，望着他动作。
有些事情，不同于政务谋略。非冲动时不能想清。所以需要喝酒。
他以为慕容黎会顾念天权行商，等来的是遖宿围城。
他以为遖宿军识得进退大义，等来的是一支冷箭。
上次他赌输了，只因那枚玉佩，侥幸不死。
这次他又侥幸赌赢。
但若他今日离王上远哪怕一步，未能挡下那支箭。
若王上…真有不测。
他会不会重新开战，让天璇报这一箭之仇。
其实，他早知道答案。否则何必心虚地想这么久。
疾声阻止兵士反击，除了心下判断得快，是因为他不可能放弃议和的机会。
…就算他在乎的人死了。
选择只在一瞬，却足以让他后怕太久。
让他觉得自己这般思量，有负对方情深。
陵光独饮两杯，等不到他说话，便坐下了。
你为了天璇，可以不顾自己性命，也可以不顾本王性命。他垂目轻声道。说实话，你这样一视同仁，本王反倒放心些。
怕只怕裘振那样，非要用自己一命，成全他一人独活。
公孙钤也终于开口，声线带着些波动。
臣只是气自己…只谋所谓大局，却不能为王上做些什么。陵光伸手扯他衣袖，他便顺势坐下。
又皱眉道，有时想来，像慕容黎那般有仇必报，或许反而痛快。
这句便像是醉话了。
你和慕容黎当然不同。陵光举杯。所以，本王才喜欢。
公孙钤沉默半晌。
而后无奈笑笑，与他碰杯，一饮而尽。
是臣庸人自扰，王上见笑了。
去换衣服吧。陵光点头。为此生了病，才更可笑。
3.
王上待在他房间继续喝酒。
公孙钤在屏风后换便服，有一阵未听得杯盏动静。
待他走出来，见陵光伏在桌上，倒没睡着，只是侧着头，百无聊赖把玩手中酒杯。
他方沐浴完，黑发上湿亮微光，顺着肩背倾泻而下。
王上可是累了。
走近前去，公孙钤忍不住伸手去抚。
手指无意一勾，却惹得五彩发缨松落下来。
以往这线百转千回，绕在他发丝间，本不会轻易掉下。但陵光此来轻装简行，不可能带上宫人伺候他梳头，近日只是自己随意一扎。
公孙钤将发缨接在手里，有些怔愣。
王上此前为他拭发时，不曾动他发冠。
两人心知，只因这约束一卸，青丝披散，旖旎之气顿生，便不好收场。
他觉得自己是有些醉了。
是他不想收场。
王上也不想吧，否则喝这么些酒，岂不浪费。
他的王上站起身来。
本王以为，公孙大人心系战事，没空想别的。
公孙钤目不转睛望他。
…臣还以为，值此良辰，王上没空想别的。
呵，你说得对。
酒已让人肺腑发烫，这笑容又如添上一点星火。
他忍不住去吻他。
手下失了轻重，用力放肆，逼他与自己贴得极近，又觉得还不够近。
他想起当时刻印。陵光二字映着烛火，明明无比柔和端正。
下刀却不由自主深重起来。
仿佛力道愈深，才能与他，越近一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