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他们朝中,有人愿为臣子过失拟罪己诏。
而他只愿与那人共担。
辞了齐之侃,公孙钤吩咐人送清水到他帐中,又向军师借了笔墨。
昨夜一乱,那封信大概早已化作纸屑,埋于尘土了。
忍着扰神伤痛,他落笔禀告今日变数。
结尾处,也无心再闲话山水。
3.
陵光收到这信,已是数日之后。同时也有加急战报一并送到。
公孙钤此时,大约已抵顺江城。
信中言辞沉郁。
这应是公孙钤第一次去战场。虽说成大事者不可为微命所胁,但见这尸山血海,想来他也难免觉得以往,太过轻言生死。
至于自己,在裘家抄家时,就已知晓那是什么滋味。
如今遖宿军临境,此城必弃。若有城民不从,则遣军强加驱使。陵光落笔回复道。
亦须令顺江太守将城民一一登记在册,战后回迁,由朝廷怃恤。若此城果真失守,可将百姓西迁至焸栎侯封地,保其衣食无忧。
正事说完,陵光本欲封缄,想想,又拿起信封,往偏殿外去。
一名宫仆随侍,跟着王上在园中转了半晌,见他拾起一片楸叶,用衣袖拂净,放进信封,递过来道,遣人快马送给公孙副相。
宫仆接下,又问,小人逾越,不过树叶干了易碎,此信可还需要木匣装盛。
陵光道,不必讲究,本王此举,只为玩笑罢了。将信送到即可。
只不过是想起秋社那日,自己说可摘叶抵他俸禄。
既然他来信中诸多劳心之言,这片楸叶,便算他的辛苦钱吧。
直赏金银未尝不可,不过以他宅心仁厚,多半会直接分给战地军民。
这一叶心意,他却只好自己留着了。
第二十五章
1.
公孙钤到了顺江城,才知来客不止他一人。竟还有慕容黎和莫澜。
三人于顺江太守府上碰面,坐下细谈方知,慕容黎仍是为运送钱粮之事出行,途径此城,暂时逗留。
慕容黎问,天璇王不是派公孙兄阵前督军,为何你会来此。
公孙钤道,如今安内为要。若后方城池自乱阵脚,我在阵前又有何用。
此话半真半假。但慕容黎在此出现,自然也不会全是巧合。
却不知,莫郡侯为何同来?慕容黎怀中抱萧时向来懒得动,公孙钤便要执壶为几人倒茶。
我来吧。这次,慕容黎却拦了他动作。
公孙钤稍有意外,继而微微笑道,此处毕竟是天璇,你二人为客,我当尽地主之宜。
他特意伸出左手动作。上臂伤口仍隐隐作痛,但他向来行止端正,便未露出什么破绽。
慕容黎却不时瞟他左臂,心不在焉答他方才所问。押送钱粮不是小事,大概王上怕我一人出行,会不告而别吧。
阿离,王上什么时候在乎过那点钱了。莫澜在旁急道,他是怕你有危险,王上的心思,你还不知道吗。
慕容黎不应。
清亮茶汤缓缓注入杯中。公孙钤放下茶壶。
自己受伤之事,看来慕容黎知道。他耳目果然已到阵前。
对于遖宿突然西近,不知慕容兄有何看法。公孙钤问。
遖宿王想夺这天下,此举并不奇怪。
遖宿前方猛进,后方又在全线增兵。公孙钤道。我却觉得,若不是在防着什么,就是在孤注一掷。
慕容黎端了茶杯,轻笑道,此时,天璇和天玑,才是在孤注一掷吧。
公孙钤苦笑一声,不再言语。
心中却觉得,如今虽然凶险,却隐有一线生机。
遖宿执意强攻,有不胜不还朝之势。可见,慕容黎多半只是鼓动遖宿王乱世,却不曾献治世之计。
眼下双方赌上一切,背水一战。若是天玑天璇输了,或许从此永无宁日。
但若他们赢了。
遖宿意识到自己被利用,或许便会弃了慕容黎之计,退回越支山南。
2.
莫澜是典型的天权人士,行止自带养尊处优的安逸。得知城中虽有人举家迁走避战,却还算太平,便提出要上街看看。
慕容黎不置可否。公孙钤只得答应陪同。
此时却有侍从来寻他,递上一封信。
公孙钤道声失礼,起身接过拆开。
纸张薄透,还未展开,他便认出王上熟悉字迹。
待到展开,又有一枚楸叶跃入眼帘。
公孙钤一愣,继而,总算是长日以来,真心笑了一笑。
信中内容读来,亦有几分动容。抚恤百姓、西迁焸栎侯封地之策,他事急从权,早已向顺江太守承诺下来。本想等回了王城,再请自作主张之罪。
王上却与他心意相通。
身后石桌旁,莫澜忍不住问,公孙大人,一片叶子而已,你看这么久做什么。
慕容黎仍啜着茶,道,古有桐叶封弟之事,或许公孙兄此次,也领到了什么封赏。
公孙钤将信叠好,收进袖中,道,并无封赏。只是旧日与友人一个玩笑,想来有趣罢了。
原来如此。莫澜应了一声,托腮道,公孙大人一片叶子就够看了,阿离,王上送你满院羽琼花,也不见你笑一下。
慕容黎不答话,被莫澜不罢休地看着,半晌方叹道,王上心思,我亦感念。
莫澜这才满意,又催促大家出府去逛。
顺江城中的确仍有繁华之处。慕容黎似乎只在走路,周围一切皆不入眼。
莫郡侯看得高兴。公孙钤却心怀忧虑。
纵有军队驱使,迁民也需要时间。一旦遖宿攻来,这些人如何自保。
三人各怀心思,路遇一人问话。
那人衣着华丽,客气问道,我今日才到这顺江城,却见百姓外迁。此处发生什么,可否请几位公子指点一二。
…百姓大约是为避遖宿战祸。公孙钤道,又不解问,兄台是外地人士?为何此时前来?
在下是天权人。那人听闻战事,却无甚反应,解释道。听说此地富庶,便想来看看有无生意可做。
如此不知忧虑,果然是天权人行事。不过,天权行商竟已到了这里,看来焸栎侯引人逗留,颇有成效。
公孙钤肃然劝道,战事不是儿戏,兄台还是速离此地为好。
那人却已打量莫澜一身靛青锦袍,道,你们看起来也像天权人嘛。你们既不急着走,我便也先四处转转。
公孙钤哭笑不得,只得又叮嘱了几句万事小心,与他告辞。
将近日落,这地主之谊才算尽到。
与慕容黎二人告辞,公孙钤不及用膳,往城门处向守军交代布防。
纵然齐将军抵挡不住,遖宿军要来此,也需二三日路程。他向守城副将交代道。但军中恐怕已有遖宿细作,你们近日需对兵士和出处城民严加盘查。一切行事,当瞒则瞒,尤其是对天权官员。
副将有些为难。但慕容大人既是来送粮草,总会问我们些事情。
顺江城本不是贫瘠之地,缺他粮草,也未必会怎样。公孙钤道。你若不会周旋,便只管说,不知军中近况。若涉及我军布防,决不可透露一字。
副将拱手,道记下了。
公孙钤点点头,心下叹气。城中既然尚有天权行商,只望慕容黎会顾忌如今同乡,手下留情。
3.
天璇王城中一夜风起,次日清晨,已是落叶满地,踏之如毯。
公孙钤不在,陵光便忙碌很多。听着夜风批完奏折,已是天色将明。
他索性不睡,披衣站在殿外,吹风醒神。
顺江城在南部,应比这里暖和。公孙钤此时,不知是一夜好眠,还是也在劳神。
有风灌进偏殿,吹熄屋中烛火。
陵光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纸张在镇纸下列列作响,冷暗天光中,有如灵幡晃动。
裘振的剑躺在桌上。他眼前一时恍惚,耳边辨不清风啸剑啸。
陵光忍着倦意揉了揉额角,不由自主走回桌旁,执剑出鞘寸许,皱眉端详。
只有寒光如旧。宝剑无声。
门外忽有奔跑声近。他归剑入鞘。
一名信使闯入,见他站在桌边,慌忙行礼。
王上, 边境急报!前夜,遖宿一支精兵绕过齐之侃布防,围了顺江城,如今要求齐将军退兵,否则屠城!此…此事,请王上定夺……
殿中安静一瞬。信使不敢抬眼去看。
——本王定夺什么?
陵光一手将宝剑重重砸回桌案。公孙钤领了统兵之权,紧要关头,还要本王定夺?他人呢?!
信使惶恐叩首。
回王上,遖宿军…差点攻破城门,幸有公孙大人率人抵挡,将他们逼退城外……
本王问你他现在何处!
信使声音都颤了,所言却似有晴天霹雳之响。
有人…有人看到,公孙大人,被流矢正中胸口,堕马而亡……
字字千钧,重逾死生。
第二十六章
1.
当日早朝,明明情势危急,却无人出言讨论。
裘振之事在前,此次,王上没有悲痛罢朝,已是万幸。
陵光端坐朝堂,眼眶微红,神色却平静。
众位爱卿,畅所欲言吧。他轻声道。大敌当前,悲切无用。
仍然无人接话。
王上性情至真,对臣子从不掩饰悲喜。如今他越无情绪,越让众臣有情深不寿之忧。
半晌不见应声,陵光皱眉。无人奏事,便退朝吧。
王上。丞相出列道,老臣以为,遖宿以顺江城相胁,是为兵不血刃而灭我国士气,万不可使其得逞。公孙副相死讯,是不是他说来乱我军心,也未可知。当下可暂且与之周旋,等待齐之侃奔赴援应。
陵光没有打断他。
丞相望着他空寂神色,虽心下不忍,却又开口。
只是眼下,还需王上…另擢副相,行其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