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钤一怔,抬袖为他拭泪,难以稍移目光。
虽然曾见王上为裘振伤神,这却是第一次看到他哭。
羽睫半垂,眼角眉梢如同敷粉,泪滴晶莹,既惊且艳。
但准备这份贺礼,并不是想看他这样。更不是为恃宠而骄的僭越。
公孙钤心知,既为君臣,这个名字,他一生都无法在人前宣之于口。
却无法不日夜惦念。
便只好付诸笔端刃上,描画勾勒,千遍万遍,手上心间。
仿佛刻印愈深,就与他越近一分。
陵光泪水未收,似乎也不在意在人前失态,公孙钤便继续看着他。
这份真心,王上可还舍…
话未说完,已被合身抱住。
那人离了石凳,跪在他身前,紧紧圈着他腰际,额头抵在他颈间。一字字道。
陵光舍不得你。
陵光,喜欢公孙钤。
字字都如玉珠落水,惊起涟漪。
风中叶浪再掩不住这轻声细语。
闷在他怀里说的每个字,如有实质,钻入骨肉,蟠踞心上。
都说言语有灵,人名尤甚。
如今方知,此话诚不我欺。
3.
那夜两人在亭中待到很晚。
家仆被吩咐不用等着服侍,早已歇下。值夜的下人中,有人无意碰到公孙钤,打横抱着王上往客房去。
那人赶忙迎上去问,王上可是又受了寒。
毕竟之前王上生病,也是这样被他下马抱进府来。那时大家诚惶诚恐伺候,心中阴影不小。
不过后来,王上也的确赏赐颇丰。
殊不知对他家主子来说,上次是不得不这么抱,这次是只想这么抱。
公孙钤摇头,轻声道,王上只是有些醉了,你打盆热水送到客房。
下人不敢正眼细看王上,但见他呼吸起伏平缓,应是无碍,便应声退下。
陵光听到人声,隐隐醒来,含糊道,公孙?
公孙钤低头,唇附在他耳边。臣在。
气息撩得耳廓微痒,陵光胡乱偏头躲了躲,又靠在他肩头睡了。
公孙钤便抱着他继续走。
廊下灯暗,两人身影尽融一处。
第二十三章
1.
清晨,公孙府上一众人等都比平时起得早些,因为王上留宿了,要提早回宫换朝服。
公孙钤已收拾齐整,下人正伺候陵光着装系带。他衣来伸手地站着,道,早朝将事定下后,你明日便出发吧。
公孙钤应下。
前日韩将军有一队人马回了王城,你此次也一并领去。有的人,还是要提防。
是。
此去虽是为让城民迁走避战,但你务必记得,自保为要。人命总有轻重,你要守的是一国百姓,那几城,当弃则弃。
公孙钤还未应声,下人手中一抖,陵光的腰带落在地上。
妄自留意主人论事已是不该,他竟又如此失态。那人连忙捡起捧上,跪下叠声谢罪。
陵光伸手取过腰带。罢了,你退下吧。
可他仍不敢起身。看来是怕秋后算帐。
公孙钤心下叹气,道,王上宽仁,不会为难你。快退下吧。
那人这才谢了王上不罚之恩,赶忙告退。
陵光轻叹口气,伸手向旁一递。公孙钤接过腰带。
以好似拥抱的姿态,绕过他腰身。
陵光道,本王若是宽仁,怎会让你弃城。公孙副相当心失信于下。
他们只是有慑于天威,不曾想过要了解王上。公孙钤道,手下腰带已系得平整妥帖。
又自架上取了纱袍,抖开为他穿上,将他长发撩出袍外。
有发丝随这动作从如水黑发中滑落出来,绕在指间。
公孙钤不由多看了片刻。
他安静略久,陵光自行理着衣袍,转过头来。垂目瞥到他手上,轻笑道,要留便留着吧,也算礼尚往来。
…礼尚往来?
……
陵光自觉失言,微微别开目光。
但话一出口,公孙钤就已想起自己在偏殿睡着那日。
醒来时,环顾四周,隐约看到布巾叠着,搁在床边。
王上就在他身旁,正放下书,淡淡看他一眼。
可笑,他刻了那印,便觉得默然情深的,只有自己一人。
王上…
陵光转开身去。
再问下去,早朝要迟了。
公孙钤将手掌虚握了,颔首道,是,王上请往厅中用膳。
便命门外下人引陵光先去,自己回了卧房一趟。
早起赶着请安,用过的木梳搁在桌上,还未收拾。
公孙钤拿了起来,手中长发在梳齿上一绕。
两人发丝,便缠在一处。
2.
朝堂上的王上,还是众臣乐见的样子。
断事果决,敢说敢为。
只是,他对于采纳齐之侃引战一计,爽快得有些出人意料。
丞相暗中与公孙钤对眼神。你和王上是不是私下商量好了。
公孙钤垂目默认。
丞相叹了口气。
还有大臣在劝,此事未必要派公孙大人亲往。
公孙钤道,谢大人好意,不过晚辈曾出使天玑、遖宿,多少了解两国行事。此行义不容辞。
陵光抬手道,不必争了。将公孙钤以督军之名派往东境,借机暗向西北迁民,明日启程。如有事急,可领当地统兵治州之权。
众臣噤声。
公孙钤倾身拱手。臣遵旨。
此外,天玑若执意收兵,有句话,务必让蹇宾知道。
陵光撑着王座扶手,站直身道。
本王不信邪祟。天玑王若闲置将才,不妨将齐将军让与我天璇,继续领盟军作战。
退朝。
3.
待公孙钤见到齐之侃,已与王城山水万重。
阵亡将士尸骨,多已被收敛安葬。秋日山色斑斓,美景依旧。
而他一身战甲银白,好似未经血染,目光依然清澈坚定。
若非心中有所捍卫,不会有这种眼神。
齐之侃迎他入帐坐下。公孙钤道,齐将军近日可好。
齐之侃端起茶壶满了两人茶杯。一息尚存已是万幸,还有什么好与不好。
公孙钤随之苦笑。齐将军一人领兵与遖宿周旋多日,保得北地百姓安宁,令人敬佩。只是不知,贵国王上今后作何打算。
齐之侃怔怔不语,望着杯中。
半?道,王上若有所决断,我唯有领命。
公孙钤微微皱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
我不从命,只会让流言更盛。满朝臣子,难道要让王上偏袒我一人。齐之侃饮一口茶,又抬眼道,如今,唯有速离天玑,可缓民怨。
公孙钤点点头。我此来,途经天璇数城,已先交代迁民事项。待阵前事定,我便回天璇东境主事,静候齐将军佳音。
一面心道,生在天璇,着实幸运。
我们王上偏袒谁,就没有人说什么。
第二十四章
1.
深夜营帐俱寂。帐外偶有兵士走过,剑鞘蹭过盔甲,发出刚冷声响。
公孙钤盘坐帐中,就着一团烛光写信。
臣抵阵前已有旬余,却不曾见两军对垒。遖宿近日有意蛰伏,欲以天玑流言耗盟军士气。
王上所言,臣已遣人告知蹇宾知晓。近日暂无天玑王令催促齐之侃回朝。
东境州牧已暗中迁民,唯有东南顺江城行事稍缓。此城临雾澜江支流,水土丰美,城民富庶,便不愿背井离乡,尽弃身家。此事何解,还需思量。
此行心有挂碍,途经山水千色,皆不入眼。来日若有留意,再与王上细说。
至此落了款,揽袖搁笔。
帐外响动突然多起来。公孙钤动作一凝,侧耳细听。不多时,便有战角响起,喊声纷乱道,遖宿袭营了!
公孙钤急忙提剑出帐,竟与齐之侃打了照面。
齐将军你…不去阵前?
索性让遖宿以为我一时大意,离了军中吧。齐之侃望一眼中天月色。我们借此西撤。
大军正要诱敌,对此早有准备。众人假作群龙无首,无心作战,一击便收,向西逃去。
暗夜中,杀喊声震天,唯见火把流溢,铁甲银光。
有些光点震颤一瞬,便向地上坠去,再不复生。
公孙钤骑马飞驰,不时侧脸望着,眼底被这飞逝亮影映出波澜。
不论先前如何运筹帷幄,待到亲临局中,都不是当时心境。
此戏是假,命却是真。
在他不远处,齐之侃紧握缰绳,不时挥剑斩碎流矢,却不曾回头。
无人料到,遖宿奔袭,竟持续至天明。
2.
遖宿行军,攻势虽猛,但向来有度。每次往往占得几城,休整完毕,才另起战事。
此次穷追不舍,的确不同寻常。
直到两方人马皆疲,此一役才得作罢。确认遖宿不会追来,齐之侃方宣布就地扎营,清点人马。
身旁来往伤兵,容貌仿佛模糊,唯有鲜血夺目。
公孙钤感慨四顾之际,齐之侃已与部下将事项交代完毕,回头望一眼他。
公孙大人,还是快去处理伤口为好。
见他目光定在自己左臂,在一夜死生中麻木的知觉才缓缓复苏。公孙钤低头看了看,左上臂处,衣袖被锋锐划过,已染血大半。
如今药材宝贵,这点小伤无碍。还是请军医先为将士们医治吧。
那便自便吧。齐之侃无心客套。若战事如此进展,不出几日,便轮到天璇。
公孙钤沉默点头。
引战之计出自他们,但遖宿如此来势汹汹地中计,必有蹊跷。
如今情势,顺江城迁民一事,更是刻不容缓。公孙钤道,看来,我也该告辞,速回天璇。
他欲转身,又听齐之侃道,公孙大人,可想好了。
…什么?
战火蔓延,难免失控。如若不胜,你此番助我,便成了天璇罪人。
公孙钤笑笑,摇头。
齐将军为百姓一战,尚不畏此,我有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