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愿洗耳恭听。公孙钤明白他所指是谁,道,人之长成,与亲友不无关系。没有那位故人,王上或许也不是今日王上。
哦。陵光道,原来你是想说,没有你,本王也不是今日的样子。
这语调微扬,公孙钤已能想象他唇角勾起的样子。
王上难道是想否认?
陵光脸颊蹭着他肩膀衣料,摇摇头。
这段同路没有多久,马车便到了公孙府。
陵光掀着车帘,目送公孙钤由宫仆撑伞送进府中。
公孙钤回身致谢,最后望一眼车上。那人眼神在迷朦雨中依旧不掩清亮。
心道,虽说王上免了上供,这生辰贺礼,自己却要好好准备才是。
第二十一章
1.
医馆众人日夜研究,借宫中马匹小试了几日,找出几味易于混在饲料中的药草,报往军中去用了。
仲堃仪既对公孙钤恢复信任,便怀疑起慕容黎刻意挑拨的用心来,送马一事,也有意瞒他。吴之远副将更是有意在北部便将天权粮草接收,不让慕容黎靠近战事前线。
虽然此举未必拦得住他手下暗中查探消息,但毕竟拖了些时日,赢了先机。
遖宿连败两仗。第一次因自己的战马体虚易惊,第二次抢了天枢送给天玑的马匹,却落得同样下场。
天璇众臣闻之快慰,都道这是天佑吾王,在王上生辰将近之时,奉上两场大捷。
陵光当朝下旨犒劳有功的将士和医者。而他对胜仗虽感欣慰,却也觉得,慕容黎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果然,几日后,天玑传来消息,天官署算得此次战势不利。据国师所言,天玑境内群马惊惶,乃是凶兆。为破此劫,需得齐之侃罢兵止杀,搬师回朝。
2.
公孙钤迟疑着走进偏殿。
陵光正将奏折扔在桌上。
本王都要疑心,他们国师是遖宿细作了。
公孙钤应道,若齐将军乘胜追击,此战之后,必成天玑头等功臣。想来国师是为免日后耐何不得他,如今要一绝后患。
天玑百姓本就笃信巫蛊,若再有人煽动民间流言,此事更加易成。
为了党争,竟至一国安危于不顾。陵光声寒,又回过神来,抬眼看他。你来是有何事?
公孙钤难得犹豫了片刻。
臣有一计策,需向王上禀告。
他现在已不说“不知当不当讲”,说出来的话都是“臣觉得当讲”。简直无法无天。
陵光见他神色,心中已有几分猜测。
只听公孙钤垂首道,天玑齐将军前日送来密信,道如今天玑与遖宿边境流言四起,民心浮动,已不利于作战。再者,如今战场紧挨越支山,遖宿援军、补给都可方便输送。他们援应不断,此战便会一直耗下去。
继续说。
…齐将军有一提议。既然天璇南境已有吴将军镇守,遖宿入侵不得,可诱敌西进,将战线自天玑扩展至天璇东境。以劳敌军。
陵光不语。
王上,此计的确有些大胆——
就算本王允了,难道天玑王不会催他回朝?
公孙钤拱手。
所以,天璇亦须派出重臣督军。一来,与我国战地百姓共进退,安抚民心。二来,有盟国使者主战,天玑便也不好撤回将领。
所以呢。
陵光声音淡淡。
公孙钤的语气却不得不决然。
…若王上觉得齐将军之计可行,臣愿为使者,尽快赶赴天璇东境。请王上恩准。
陵光闔眼。终于还是听到这句。
共进退的,不能只是他两人。乱世,想要两不相离,的确是奢望了。
他站起身。
来人。吩咐下去,晚膳时一并送两坛酒来。
…王上?
兹事体大,详情明日早朝再议。陵光望他一眼,敛了目光,认命道。
只是,本王生辰,你看来要缺席了。…这酒,今日就喝了吧。
公孙钤眼中是他孑然侧影。
什么缺席。本就只是两人之约,一人不在,生辰便要他独自过了。
不由脱口道,王上…王上若不嫌弃,不妨赏光来臣家中用膳。仲堃仪曾遣人送来两坛天枢特产的美酒,臣一直不曾开坛,今日正可痛饮。
那人转过头来,眼中光芒明灭一瞬,道,好啊。
3.
落日将沉,宫中车驾停在了公孙府门口。
公孙钤将陵光从马车上扶下来时,看到迎上来的下人眼神复杂,仿佛在说,你再这样突然把王上领回来,我们心脏要不好了。
公孙钤笑笑,示意他宽心,道,吩咐大家不必特意招待,让后厨照常准备,多做一碗长寿面就好,再将天枢那两坛酒取来。
陵光在旁也点点头。那人这才放心应了。
公孙钤引他到后院凉亭中坐。偶尔风起,四周树叶涛声几乎淹没人语。
长寿面还在煮。酒先送到。
为了驱散北地寒意,天玑的酒多性烈。坛盖一启,便有清洌之气扑面而来。
陵光望着院中出神,道,这里不错。
公孙钤为两人杯中满上酒。王上若是喜欢,以后可以常来。
陵光转回头来,悠悠举杯。本王若想来,也是因为你在这里。
这第一杯,公孙钤本想说些祝王上万寿无疆之类的话来祝酒,听了这句,再不能不真心。
愿离人早归,归人长久。他道。
……本王生辰,倒让你抢先许了愿。
陵光笑笑,与他碰了杯。
第二十二章
1.
夕阳余温随光芒散尽,树影重叠一地。
石桌上点了一盏绢灯,玉黄光晕所及有限,陵光便只看得清一旁公孙钤的端正身姿。自己不说话,他也不作声,只转动把玩着手中酒杯,浅蓝袍袖随夜风微动,月华一般漾出银辉。
周围的一切都隐在夜色里,倒仿佛他就是光的来处。
他杯中酒满,却不曾洒出一滴。
这是在炫耀他没有喝醉吗。陵光举杯示意,公孙钤又与他碰了,两人一饮而尽。
喝了这许久,酒入喉时陵光还是忍不住皱眉。这味道太烈,不似宫里的酒,喝来绵软,后劲却大,就像…公孙钤。
公孙钤。
臣在。
言辞合度,竟还清醒。
陵光晃了晃脑袋,目光未从对方身上偏移半分。…看来,酒量未必练得出来。裘振走后,本王明明喝过不少。
……王上在那之前,不曾饮酒?
陵光缓缓眨眼,轻笑一声。在那之前,不曾死心。自然也不懂,醉生梦死…自欺欺人的好处。
公孙钤放下酒杯,还是忍不住劝。王上,醉酒伤身,今日不如到此为止。
谁说本王醉了。说好是你要醉的。
陵光支起身,向外走了几步,在亭边石阶上坐下。
你说,若是裘振还在,你二人同在朝堂,会是怎样。
公孙钤在他身旁坐下。臣不知裘将军为人秉性,想象不来。
他不善言辞。遇事虽有见解,但对本王唯命是从。陵光倚着亭柱道。若咱们三人争执起来,裘振定是站在本王这边。
也或许,是王上会被臣说服呢?
呵。这样一来,裘振大概也要感激你了。陵光转脸望他,眼神中不知是醉是痴。
他从不说本王错在哪里,有人替他来说,再好不过。
公孙钤摇头。
臣不是为了指出王上错处。只是不想见王上为难自己。
裘振保持沉默,所有的决定便都是陵光的。自责,也都是陵光的。
只要人活着,本王宁可为难……陵光隔袖覆着他搁在膝上的手,眼眶微微泛红。
…你要重振门楣,跟着焸栎侯,才是最好。他对你赏识有加,又有富庶封地,不为战事所苦。以你治世之才,可堪大用。
何必在这王城,随他勾心斗角,忧生忧死。
公孙钤翻过手掌,将他手指拢在掌心。
丞相说臣以身犯险,是负王上真心。王上此言,又何尝不是负了臣一片真心。
陵光想,自己大概真的醉了。
平日里,这些事情想过千遍万遍,何曾如现在这样心悸过。
公孙钤偏偏在这时松开他的手。
王上,臣失陪片刻。
2.
看他身影隐去在回廊转角,才觉院中凉意更甚。
陵光坐回桌边倒了杯酒,暂且以这辛辣来暖脏腑。
他猜测公孙钤是回房取罩衣了,果然不多时,脚步声近,那人归来,将斗篷披在他身上,又绕到他身前,跪下身来为他系带。
垂目可见他的眉眼,在晦暗光线下,温柔神色仍然清晰,展露无遗。
今日,到此为止吧。陵光道,大概也是等不到你喝醉了。
公孙钤理好他的斗篷,没有起身,近近仰头望着他道,俗语不过是说,酒后吐真言。臣就算不醉,对王上也绝无欺瞒。
总是有你不会说的…陵光在脑海中搜罗着,…比如,本王的名字。
这实与真不真无关,而与敬不敬有关。
陵光见公孙钤笑了,心道,看本王举错例子,你很得意吗。
公孙钤被他一瞪,解释道,臣是意外,王上与臣竟想到一处。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锦盒,双手奉给他。
臣越礼,斗胆为王上刻了一枚私印。本想再做琢磨,待王上生辰送上,如今只好提早献丑,望王上不要嫌弃。
陵光接过,搁在桌上,从中取出印章,凑近灯下去看。
此印约半掌高,四棱方正。
用料是鸡血石,深红正红,纯然交叠。是朱雀之色。
印面上篆体阴刻,痕迹深重分明。只两字。
陵、光。
伸手抚上,笔划凹陷也处也经过打磨,触手温凉光滑。
公孙钤雕刻时,大概也无数次抚过这二字,拂净石粉。
陵光想再细看,眼前却已水雾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