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附近的亡魂攀谈,甚至在桥边,专门造了一座亭子,专门用于与云鹤海边下棋,边看桥边杨柳。
而今天,那空灵声音准时开口:
“既无相思之苦,为何不敢过桥?”
江荼没有回答,向前一步——
稳稳踩上第一级台阶。
七日前他果然上了桥,并非错觉!
而这一次,江荼早有准备。
七日前的遭遇,他在心底翻来覆去研究,已经了如指掌。
他在心里默数:
三、二、一!
狂风巨浪陡然袭来,相思桥像海啸中难以维系的船桅,船旗被撕裂,不断撕扯又被揉成一团,不堪重负地呻.吟着。
江荼压下重心,红衣如烈日辉光,在石板掀起的刹那,无相鞭轰地将之一劈两半!
无需回头,江荼一鞭抽向右方——
上一次他选择先救叶麟的魂魄,相思桥警告他:
“囿于过去,固步自封。”
这一次,他选择注视当下。
长命锁刚从江荼脖颈间被扯断,无相鞭就将之卷起。
与此同时,风浪渐停,与先前一触碰到叶麟魂魄就被击飞不同,似乎有平静的趋势。
然而江荼来不及欣喜,耳畔便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瞳孔骤缩,猛地回头看去——
相思桥的绳索就在这刹那断裂!
而江荼的灵力也在此时失去作用,竟然无法阻挡身体的下坠。
他在失重中狠狠坠下桥去,两旁景色飞速倒退,退得越快,越是眼花缭乱,最终尽数化为漆黑,好像坠入深渊。
轰——!!
巨浪冲击面颊,像鬼的巨手,压住他的脸部,将江荼狠狠按入河底!
空灵声音再度响起,带着水灌入耳膜与鼻腔的泡沫浮动:
“只顾眼下,小心迷途难返。”
“江荼,你又错了。”
江荼猛地翻身坐起,往旁侧干呕起来。
他感觉喉间灌满了咸腥河水,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就像此前一样,相思桥的试炼宛如一场幻梦,即便他已经沉入湖底无法呼吸,身体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江荼翻起袖子,叶麟的魂魄似乎也知道他受苦,亲昵又疼惜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江荼的眼帘温柔垂下:“对不起。”
原谅我方才…没有选择你。
就像千年前我选择了天下苍生,没有与你去神界成亲;
千年后我选择了拯救阳间,亲手将你推向第二次死亡。
叶麟,我愧对于你。
江荼摸了摸颈间,那里什么也没有,长命锁现在并不在他的身边。
说来也是命运的玩笑,千年前曜暄将长命锁送给叶麟作护身符,千年后江荼亦将长命锁送给了叶淮。
他们都没有将长命锁取下,好像自此以后,他们的生命就与江荼永远纠缠在一起,再难舍难分。
叶麟,江荼捧着那一点光团,心道,我愧对于你,却也无法舍下叶淮。
所以我真的…真的不想在你们之中作出选择。
他抹了一把脸,虽然相思桥无法影响他的肉身,但溺水的感觉仍是切实存在,那黏附在脸上的水压不断将他逼入深海,直到此刻江荼还觉得脸部一片湿热。
阎王爷冷冷擦去眼角的湿润。
紧接着,湿润越擦越多,不断将他的衣物重新打湿,好像一瞬间回到深不见光的河底。
江荼听到了水滴拍击地面的声音。
——地府下雨了。
这并不寻常,他惊讶地看向天空。
恰在此时,一滴晶莹的雨滴落在他眼中,江荼本能地眨眼,雨水便从他的眼角滚落。
雨越下越大,落在屋舍、桥面、河中,天地一瞬共奏。
江荼站起身,看向相思桥。
此刻它正被雨幕笼罩,垂柳微拂,而桥的那一端,鲜艳的花朵也在雨水中不再鲜艳。
江荼向前一步,相思桥一如既往地再次挡住了他。
他并不意外,眉心颦蹙。
囿于过去,固步自封;
只看眼下,迷途难返。
都错了。
相思桥到底想要他给出一个什么答案?
它似乎要告诉他什么,但却不肯直说。
江荼不喜猜测,但别无他法。
忽然,打更声响了起来。
身居地府的亡魂依旧保有生前的习惯,许多因积年累月的等待而产生认知混乱,会误以为自己还在阳间。
它们日复一日,兢兢业业地重复着生前的工作。
譬如打更。
让江荼惊讶的并不是打更声,阎王爷恩准滞留地的亡魂恣意生活。
但打更声响,意味着…
地府的夜晚降临。
而他来到相思桥时,天才刚亮不久。
幻境中时间流速不同频是常有的事,但上一次并未出现这一情况,江荼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次也没有。
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他不止在桥上耽误三个时辰。
恐怕六个时辰也有了。
换言之。
他迟到了。
他错过了和叶淮约定的时间!
江荼的心跳骤然慌乱起来,一边狠狠骂了一声,一边快步往奈何桥赶去。
他抬手让灵力照亮前路,尝试着与麒麟手串建立联结,却未能看到任何画面。
手串上的灵力是江荼从识海中分出,其紧密程度注定手串无法抗拒江荼的命令,除非——
手串此刻并不在叶淮身边。
江荼的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
叶淮把手串丢了么?
是因为他的失约?
认真想想,倘若换做是他,满怀期待等待相见,对方却一声不吭爽约,将他独自晾在一边,恐怕也失望又愤怒。
更何况,叶淮三个月前就开始兴高采烈地准备这次相见。
江荼不敢想象叶淮有多难过,才会选择把手串丢弃。
叶淮一定哭了吧?他的徒弟最爱哭了,说不定是哭着回的阳间。
江荼不得不反思自己。
相思桥似乎能够揭开苍生道的更多真相,在责任和叶淮之间,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可他为什么一定要做出选择?
相思桥让他七天后来,他何必七天一到就赶去?与叶淮见了面,也能去桥边,桥又不会长腿逃走。
是他错了。
江荼任凭雨水落在脸上,没有打伞。
他觉得自己真是奇怪,明明巴不得叶淮别再纠缠自己,把心思都放到天下苍生上去,好让他有更多时间想办法铲除苍生道,送叶淮回神界做他的勾陈神君。
可为什么,叶淮真的走了,他心里却并没有如释重负?
甚至,那块巨石好像压得更紧,让他快要喘不上气。
江荼隐隐能看见奈何桥的轮廓了。
雨越下越大。
地府不常下雨,一下就是暴雨。
江荼都在想,是不是这么激烈的雨水,都是叶淮的眼泪化的?
江荼又看了一遍手串,依旧没有画面。
叶淮能因此看透他也好。
他江荼,不会为任何人改变,他冷漠、无情,过去是,如今也依旧是。
只是这手串,仍有必要让叶淮戴上,否则他无法探察阳间的情况,总是不妥。
奈何桥越来越近,雨水已经将江荼的发髻都打散,湿漉漉的白发贴在颈间。
既然已经确信叶淮走了,他其实不必去奈何桥。
但江荼没察觉自己行为的矛盾,他的思绪乱得不正常,向四面八方飞散,却没有一点在正途上,就连引以为傲的理性,好像也被雨水都打散了。
江荼终于赶到了奈何桥。
在比与叶淮约定的时间,整整迟了三个时辰后。
他狼狈地站在雨里,呼吸因脚步匆忙而有些急促。
此时的雨已经大到泛起雾来,天地一片苍茫,像在云中。
可江荼,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桥边的身影。
男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也没有打伞,雨水将他浇了个湿透,衣袍都黏在皮肤上,看不出半点原先的繁复精美。
江荼有些不敢呼唤,怕自己认错了人,可心跳诚实地加速起来。
男人却好像在轰烈的雨声中也能听到他的声音,耷拉着的耳朵倏地竖起,迅速转过身来。
黯淡的、被雨淋湿的琥珀眼,就这么一点一点,灿烂地亮了起来。
在叶淮开口以前, 江荼抢下话头:“对不起。”
叶淮明显地一愣,目光中带着些许惶恐:“师尊,为何道歉?我知您肯定是有事耽误…”
江荼的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衣服上, 像被主人忘在大雨中的狗, 明明被糊得浑身都是雨水,还在看见主人的刹那卖力地摇尾巴。
江荼已经不知道自己第几次感慨, 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蠢东西。
他问:“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不见你?”
叶淮好像被问住了,眉心蹙起,半晌坚定地摇头:“师尊对我最心软了,您不会的。”
江荼简直要发笑。
从捡到你开始就步步算计, 计谋得逞又把你一个人丢在阳间十年, 如今好不容易重逢,却要你七年才得见我一次。
我把你的真心踩在地上践踏碾压,你却说我对你心软?
我怎么教了你这么个蠢东西。
江荼说不上恼谁,又问:“如果我不来, 你就在这一直站着?”
站个三天三夜,在这里站成望师石?
叶淮斩钉截铁得摇了摇头:“不, 当然不会。”
江荼松了口气,庆幸他还没有傻到无可救药。
然而叶淮却忽然低下头,灵力的伞在雨幕中撑开,高悬在二人头顶。
雨沿着金伞的伞面滴落,雨声急急,宛若河海湍流。
紧接着,叶淮伸出手, 指骨突出而分明,向江荼脸颊伸来。
江荼本能地想要后退, 可叶淮大约是故意的,伞的宽度恰好将他们二人容纳,再多退一步,江荼就会重新走入雨里。
江荼被迫在原地不动,叶淮的手掌触碰到他的额头。
在雨里淋久了,叶淮的手冰冷到极点,像冰窖里的干尸;
他放轻呼吸,克制地用指尖拨开江荼的额发。
“师尊,”黏湿的额发下,露出江荼明亮的柳叶眼,叶淮低下头,看着江荼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会去找你。”
“如果师尊不愿见我,我不会再纠缠您片刻,但若是有人阻拦我们相见,天涯海角…弟子一定会找到你。”
江荼张了张嘴,哑然失声。
叶淮眼中滚烫的爱意让他无处遁形,叶淮深夜的呼唤似乎犹在耳边——
师尊,别走,别丢下我。
而现在,叶淮固执地在桥边等他,只为了向他证明——
师尊,我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七年,十年,千年,
我等着你。
江荼说不出一句话,最终也只是问:“叶淮,我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做的?”
这个问题,他想问很久。
久到一千年间,都在困扰着他。
叶麟,叶淮,勾陈。
我有什么值得你们这么做的?
就连流浪狗,被主人接连抛弃,也该心灰意冷另寻他人做主,哪有你这样,让我连一句重话也不忍心说的?
叶淮的手掌从江荼额前滑落到脸颊,江荼本能地感到抗拒,身体紧绷到极致。
好在叶淮很有分寸。
他轻轻地、坚定地开口:
“您从劲风门手中救了我,赐我剑,带我修行;
在空明山,您分明重伤在身,却在祁元鸿手下庇护我,护我无恙,我才能成为神君;
在灵墟山,您更是…以生命换我登极,您为我铺好前路,您为我做了一切…”
叶淮的眼底又开始湿润,比雨水更加清澈的泪光在他的眼中闪烁:
“师尊,你值得我做任何事。”
他牵着江荼的手,虔诚地、像一个仆人那样,亲吻着江荼的手背:
“师尊,叶淮之所以为叶淮,都是因为您。没有师尊,便没有叶淮。”
就连我的名字也是你为我取的。
与你相遇的那一天,才是我生命的开始。
叶淮的吻就落在手背,唇瓣接触皮肤的那一点,好像有火星开始燃烧,滚烫地席卷了江荼全身,最终烧向心脏。
江荼将手从叶淮掌中抽离,终于惊慌失措地后退。
但预想中的雨并没有浇下,江荼未能从雨水中重获冷静。
抬起头,灵力的金伞严严实实罩在他头顶,伞面朴素,然伞骨如古木盘虬的根系,江荼越看越觉得眼熟。
他旋即想起来,是多年前在多福村,那个混乱的雨夜里,他为叶淮撑了一把灵力的伞。
那只是短短片刻。
叶淮需要在回忆中反复回味多少次,才能连伞的纹路都复刻?
江荼下意识看向叶淮。
他把伞完全让给了江荼,整个人又被劈头盖脸淋湿,但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如星辰日月的光辉,情意拳拳地看着江荼。
江荼预感到如果不找些话题,他大概会在叶淮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灵光一闪,他从袖中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道:“你身上有煞气,叶淮,我制了药,你且拿去服用看看。”
自从注意到叶淮身上的煞气与苍生道有关后,江荼便在府内悉心研制灵药。
他本是修真的天才,药修至尊也不为过,而地府生长着人间从未有过的药草,皆与魂魄有关,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饶是如此,江荼依旧研制整整五个日夜,才堪堪得到这么三颗还算满意的药丸。
他又在药丸中融入自己几滴精血,防止灵药对叶淮产生副作用,反而伤害身体。
江荼当然不会告诉叶淮自己是怎么不眠不休,这点小事他向来不放在心上。
叶淮却一愣,显然会错了意,本能地感到紧张,生怕自己见了药瓶,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更怕江荼这次约他,就是为了给药,以后再不见他。
叶淮紧张地吞咽着,避免视线与药接触:
“师尊,弟子方才说这些,不是想让您感到压力…对不起,师尊,别赶我走好么?”
江荼莫名其妙地蹙眉,难以理解叶淮为什么突然看起来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冷声道:“接着。”
叶淮泫然欲泣,犹豫地看向江荼掌心——
素白的掌中没有药瓶,只卧着一个布包,药丸被裹在布包中,贴心地系了红绳扎好;
而江荼神色冷淡:“你先服下试试,若有不妥,下次见面时告诉我。”
叶淮顿时心花怒放!他点了点头,脸上表情很是严肃认真,可麒麟尾却悄悄漏了出来,对着江荼就是一顿热烈摇晃。
——下次。
还有下次。
七年又如何?叶淮忽然觉得一点也不难熬。
“…”江荼的目光犀利地看向那条被雨淋得湿哒哒的尾巴,“你的尾巴又在摇什么?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你走了?”
“是弟子胡说八道了…我还以为您…”叶淮垂着头,珍重地将布包攥在掌心,根本不敢被雨淋到,“师尊,七年后我又能见到你了,我好高兴。”
来了,江荼心想,这直白地输出着喜悦与难过,每次都让他招架不住的本事。
叶淮到底为什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如此肉麻的话?
思索之余,江荼一抬指节。
赤色灵力上浮,与金伞融合。
赤中鎏金,金如火炼。
伞被拓宽,将叶淮也遮在伞下。
叶淮的眼睛更亮了,看看布包,又看看江荼:“师尊,布包是您亲手做的吗?”
江荼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是。”
这也能看出来?
叶淮将布包贴着心口放好,道:“果然是您亲手做的…和手串给我的感觉一模一样。”
若说师尊有什么不甚擅长,恐怕就是手工。
他的针线活实在差得可以,针脚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过,但叶淮就是觉得,可爱极了。
好喜欢。
师尊送的,他甚至舍不得吃…
江荼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服药时叫我,我会检查。”
叶淮眨巴着眼:“弟子遵命。”
两人在雨中对视。
江荼本不想和叶淮见太久,但一对上那双满含深情的琥珀眼,江荼怎么也说不出“你可以回去了”的话。
好像对叶淮来说,告别都成了惩罚一般。
但叶淮已经在地府耽误太久,他迟到的三个时辰换算做阳间时就是整整三个月。
再待下去,阳间恐怕天翻地覆,而叶淮成了乐不思蜀的昏聩君主。
江荼只能用灵力织出一件赤色纱衣,兜头往叶淮脑袋上一套。
叶淮眨巴着眼,像布艺玩偶那样被江荼摆弄,直到纱衣完全披在身上,他才摸到什么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抚了抚。
江荼看在眼里,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这件衣服可以让你暂时舍去生魂气息,在地府来去自如。下次,你就穿着这件衣服来。”
叶淮点了点头,脸上写满惊喜:“多谢师尊。”
江荼徐徐叹息:“我今日并非有意迟来,而是意外耽误了时间。”
叶淮认真地听着,眉眼弯弯向上,带着温柔笑意:“弟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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