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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师尊,三年死遁(梅听剑)


可渡劫的雷声或许惊醒了他们,但他们依旧睡着,不愿意醒来。
千年前是,千年后亦是。
睡得久了,四肢就会萎缩,思维就会沉默,于是再也没有人醒来。
云鹤海问:“恩公,您还想么?”
你曾以身叩问天地主宰,因此而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江荼,你还想吗?
那七天七夜的凌迟之刑、千年来未曾断绝的鞭尸笞骨——
江荼,你还敢吗?
云鹤海的声音似乎变得极为悠远,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人的声音,他们齐声问他:
“江荼,你还敢吗?”
江荼只是道:“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江荼,你的力量已经足够,可你的处境仍未改变,此刻的你连人也算不上,只是一缕亡魂。”
江荼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没有丝毫动摇:“与其在此遮遮掩掩,不如出来一见。”
相思桥上开始起雾,雾气将江荼与云鹤海隔开。
桥的尽头,花苞齐齐绽放,喷洒出馥郁芬芳的花蜜,这些彩色的蜜融在一起,麦芽糖般甜腻粘稠,向江荼卷来。
江荼向前一步——
相思桥不再阻拦他,他跨上第一块石板。
但也只能跨上第一块石板。
桥的那一端,一道空灵声音突然发问:“江荼,既无相思之苦,为何不敢过桥?”
与此同时,江荼怀中的、属于叶麟的魂魄,忽然不受控制地脱离,从桥上向下坠去!
江荼一惊,下意识伸手一抓,却竟然抓了个空;
而脚下,平静的水面不知何时风高浪急,狂风将桥索吹得摇晃,江荼不得不抓紧绳索,才能稳住身形。
无相鞭迅速凝现,正要挥出!
胸口忽然一烫。
好像谁的手拽住他的脖颈,扯断脖颈间的长线。
他送叶淮的长命锁,就这么在空中划出道脆弱弧线,向着河的另一个方向坠落下去。
江荼瞳孔骤缩,心中暗骂。
桥本就离水面不高,江荼速度再快,湍急的湖水也至少会卷走二者之一。
这是逼着他二选一!
江荼死死捏紧无相鞭,一滴冷汗滚入领口。
他没有时间犹豫,猛地挥鞭而出!

第107章 相思桥(八)
无相鞭拍上河面, 溅起的水花将坠落之物尽数冲起,鞭尖如蛇卷起叶麟的魂魄,与此同时江荼掌中灵力化绳——
在长鞭触碰到叶麟魂魄的刹那, 相思桥剧烈摇晃起来, 石板上下起伏,好像有一条巨大蚯蚓在桥下钻走。
紧接着, 激烈的浪涌扑面袭来,不给任何抵抗机会,江荼被狠狠一浪拍上胸口,竟然直接被拍飞出去!
空灵声音道:“囿于过去,小心固步自封, 江荼, 你错了。”
湿热的水兜头浇下,江荼狼狈地抹一把脸,再抬眸——
眼前哪还有湍流河水。
他仍站在相思桥前,一步未进, 身上衣衫齐整,好像方才的经历全是错觉。
云鹤海的手在他眼前摇晃着:“江大人、江大人?恩公!”
江荼缓缓舒了口气, 藏在袖子里的手掌掐得极紧。
叶麟的魂魄还在。
云鹤海看起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他有了反应,气松得比他还大声:“您突然看着这座桥发呆,怎么唤也唤不醒。您…”
江荼尚未摸清相思桥的真相,不愿忧心的人再多一个,道:“无需担心。”
他说得委婉,而云鹤海是聪明人, 自然听出他的意思。
有事,但暂且无虞, 且不能告诉他。
云鹤海礼貌地保持着边界:“我相信您向来有分寸,只希望您不要硬扛。”
江荼很是感激:“自然,或许还需要你出谋划策。”
云鹤海拱手:“您有吩咐,无不尽心。”
江荼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凝眸看向相思桥。
风平浪静,江荼已然确信,之前所见,都是幻象。
但这幻象…
叶麟,叶淮,它逼迫他在他们之间选择其一。
然后,给出评价。
江荼选择了叶麟的魂魄,相思桥说——
你错了。
可笑,江荼简直想把桥拆了。
何来对错?难道这种事也有正确答案?
叶麟的魂魄被江荼贴身保存,而叶淮的长命锁应当在叶淮那里。
正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江荼才选择了先救魂魄。
并无私心。
他确信自己没有癔症,那么空灵声音与他的对话,都应该真实发生过。
只有他能听见,又或者只说给他听。
还要继续么?
当然要继续。
江荼尝试着向桥迈出一步,果然被拦下。
空灵声音道:“既无相思之苦,为何不敢过桥?”
看来今日他的机会已经用完,是过不去了。
江荼向这座桥拱手:“我明日再来。”
空灵声音好像在摇头:“江荼,你七日后再来吧。”
江荼愕然。
是巧合么?
他给了叶淮七天,相思桥也给他七天?
江荼问:“必须七日么?”
他不介意被河水淋湿,更想知道这个能够洞察他心中所想,向他抛出橄榄枝又将他拒之门外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无人应答,空灵声音以沉默表示拒绝。
江荼无法,亦不再纠缠。
不能直接探索,他仍有许多办法徐徐图之。
江荼眼下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阳间有叶淮坐镇,他还算放心,这小混蛋除了在他的事情上拎不清楚,其余时候已经足够成熟。
明明听白泽说他杀伐果决,大刀阔斧夺走了司巫权柄,在他面前却还像当年那个哭得眼皮肿成核桃仁的小可怜。
江荼怀疑他可能是故意的。
不好说,但可能性不小。
一想到叶淮,江荼干脆看一眼这东西在阳间做什么。
距离他们告别约莫一个时辰过去,男人已经回到阳间一个月。
第一眼,江荼看见骨剑的潋滟金光。
叶淮似乎正在练剑。
而暮色沉沉,已不知是几更天;
寒风刮过,吹落叶淮鼻尖的汗珠。
江荼心想,来都来了,不如就看看这小子平时怎么度过一天,他也正好想知道,叶淮的剑术到了何种境界,便说服自己面不改色地围观。
只见骨剑在男人手中,好像有了生命,骨剑起落破空,飒飒声不绝于耳。
江荼却忽然有些恍惚。
因为那一招一式间,充斥着难以忽略的、他的影子。
剑有了生命,非剑的主人,而是他的。
叶淮的剑上,仍旧刻满了江荼的痕迹。
他就像一个殉道者,抱着亡者的遗物,从此为亡者而活。
叶淮并未将夜晚全用在舞剑上,他只舞了一套最基础的剑谱——江荼带他入门的那套——就收剑入鞘。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忽然像是注意到了什么,鼻尖耸了耸,像犬科嗅闻警觉。
下一瞬,叶淮小心翼翼地凑近麒麟手串,脸蛋在江荼眼里无限放大,好像要贴近过来。
江荼下意识后退一步,意识到叶淮根本碰不到自己后,又硬生生停下动作。
叶淮仍在靠近,鼻尖埋在手串间用力吸了一口,又试探着开口:“师尊?师尊?你能听见吗?”
难道这也能闻到他的味道?江荼几乎就要回应了,但他强忍着一言不发,希望叶淮能自己闭嘴。
可事实证明叶淮只会变本加厉,他似乎是确认江荼没有看他,只是自己产生了错觉,眼中明显地写满了落寞:“师尊,我不该打扰您的,您现在在阎王殿审判吗?师尊,一个月过去了,我好想你,七年太久了,我就算闭关三年,还有四年…”
他吸了吸鼻子,鼻尖红红的,不知是哭的,还是冷风吹的。
江荼心想,你倒是真有本事,能想到用闭关消磨时间的方法。
别人闭关都是为境界突破、修为提高,你倒好,竟是为了解相思之苦。
还有,夜深露重,你穿着一件单衣在这里舞剑,小心年岁上去,腿脚都和腐朽的门板一样,动一下就咯吱咯吱响。
不知是不是江荼的斥骂起了作用,叶淮打了个喷嚏,推门入房。
手串的角度算不上好,江荼有些艰难地打量着四周。
黑黢黢的,以为是个魔窟。
然而再仔细看看,竟然是他在行云峰的居所。
江荼表情复杂,因他简单惯了,行云峰布置得朴素是他的意思,常住的屋里只安置了寻常家具,没有装饰。
而现在,它们仍摆在那里。
离开时是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
十年间,竟然连位置也没有丝毫偏移。
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
这是他的房间。
叶淮住进了他的房间。
没有动他屋中的陈设,只是赤条条一只麒麟搬了进去。
江荼听说,叶淮被宋衡为首的地府高层骗得团团转,寻遍轮回十三站,心如死灰地回到阳间。
他误以为江荼弃他而去,孤零零地,只能在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寻找江荼的痕迹。
…一定是这样的,叶淮太黏人了,江荼最清楚不过。
所以即便江荼不喜欢私人住处被踏足,也不忍心赶他出去。
罢了,都住了十年了,怕是早被他身上的麒麟味腌入味了。
叶淮脱起了衣服,单衣被汗水濡湿,身上更是覆着一层薄汗。
衣物褪下,露出男人精瘦的上身。
江荼第一反应,是赶紧把通讯切断。
想了想,反正叶淮不知道他在看,他有什么好心虚的?
江荼在旁打量着他。
——伤痕纵横交错,布满叶淮的脊背和胸膛,饶是已经有所准备,江荼仍是心脏一痛。
甚至有几道,他先前还没见到,换言之,就是这一个月新受的伤。
但叶淮习惯了受伤,他随手在抽屉里寻找片刻,摸出一二三瓶药,药上没写名字,写了也没有用,因为叶淮只是将它们一股脑往身上倒。
他疼得浑身颤栗,却一句呻.吟也没发出,即便在空无一人的地方,叶淮也不愿意再露出丝毫脆弱。
哪里像当年一受伤就哼唧个不停,偏要他亲手疗伤的小徒弟?
又片刻,江荼眉心深深蹙起。
他觉得情况不太对劲。
——叶淮的身躯仍在颤栗,无数肉眼可见的浑浊煞气从他身上析出,逐渐凝聚成一个身披甲胄的身影,又更快地扭曲,变成一只漆黑眼眸。
苍生道。
江荼将手心掐得出血,看见苍生道的刹那他内心的仇恨千万倍暴涨。
煞气似乎是在与什么争抢,定睛一看,金色的麒麟正在与煞气撕扯,而那浓郁的煞气,在麒麟身上刻下累累伤痕,却到底不是金色灵力的对手。
叶淮压制住了煞气,苍生道的眼眸又重新钻入他体内。
叶淮仍在细密发抖,疼得动不了。
但他还是艰难地低下头——
虔诚地吻遍手串的每一根绳结,又抚了抚胸口的长命锁,这才脱力似的栽倒在床上。
江荼刻意强迫自己忽略这原先是他的床的事实。
床榻上,叶淮的呼吸很快平稳起来。
他闭着眼睛,眉心微蹙,不知是否天黑的缘故,精致的五官显得格外阴郁,似乎即便睡着,心里也不踏实。
麒麟手串被叶淮戴在手腕上,手腕搭在枕边。
江荼注视他片刻,打算切断通讯。
恰在这时,叶淮眉心挣动,眼皮剧烈跳动起来,好像深陷梦魇。
这一幕很眼熟,叶淮最初在他身边,睡觉也是这样不安稳的样子。
后来他允许叶淮和他同榻共枕,才变得好一些,但叶淮仍旧容易惊醒,时常半夜醒来,检查江荼是不是还在身边。
江荼只当作不知道,从来没说破过。
而现在,他多年的努力,随着他在阳间的肉身死亡,而付诸一炬。
甚至过去的美好一朝崩溃,便是千百倍地反噬。
江荼意识到,无论旁人如何评价叶淮的强大,如何确信叶淮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是将帅之才;
在江荼眼里,他永远是那个会趴在他怀里撒娇,靠眼泪博取他同情的小徒弟。
他永远会对叶淮心软。
无论是否与叶麟有关。
叶淮的眼角有些湿润,很快一滴眼泪就顺着眼睫的弧度滴落,手掌无意识地收紧:
“师尊…别丢下我…”
江荼的心脏疯狂地跳动,好像野鸟被关入笼子,拼尽全力的扑动翅膀。
这一声呓语中,江荼仿佛看见第一次握剑的小少年,在鬼兽的围剿下狼狈地躲闪,脸上都是淤伤,却仍兴高采烈地向他抱拳:“多谢恩公赐剑!”
然后,小少年长大长高,在空明山的擂台上以弱胜强,又屡屡破开浊息,义无反顾追随他的步伐;
最后,那个已经成长为神君的男人,在他的逼迫下,泪流满面地将剑捅入他的胸膛,又在无数个深夜卸下伪装蜷缩起来,无助地呼唤:“师尊,别丢下我。”
始终如一。
照道理来说,江荼在叶淮身上耽误太久,这时该狠心切断通讯。
但他看着叶淮眼角不断垂落的泪光,好像被勾去魂魄般,放下了手。
叶淮仍在说着梦话,似乎梦到了极痛苦处,身子隐隐发起抖来。
野兽不会在外人面前展露脆弱,因为脆弱意味着死亡。
只有四下无人时,才会藏起来独自舔舐伤口。
叶淮哭着将脸颊凑近手腕,准确来说是凑近手串:
“师尊,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会做得很好,你别走…别走好不好…”
江荼轻轻叹了口气,施了术法,让自己的时间与阳间同频。
紧接着,他轻轻回应:
“叶淮,我在这里。”

破晓的第一声鸡鸣, 江荼切断了通讯。
他没有让叶淮察觉到自己的存在,甚至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浪费一整个昼夜,就守在熟睡的徒弟身边。
但此后的每一天, 江荼都会选一个晚上透过麒麟手串看看叶淮在做什么。
而每一次, 就是如此凑巧,总能听到叶淮在与他说话。
又或许叶淮就是一直在与他说话。
从“师尊, 今日鬼兽来势汹汹,不过它们都不是弟子的对手”,到“师尊,行云峰上草木春生,我种了许多荼蘼花, 您想看看吗?”, 还有几乎每夜梦回时,克制却颤抖的“师尊,我好想你”。
江荼的第七日,叶淮的第七年。
江荼惯例察看叶淮在做什么。
彼时白泽正在阳间。
他每年都有数月, 以地府监察的身份返回阳间,说是监察, 其实江荼也清楚,是替宋衡行监视之职。
虽然这位神兽更爱待在来去山躲懒。
而今日,江荼难得在叶淮处见到了白泽,这两兽正在交谈。
江荼发誓自己不是刻意偷听,但他敏锐地捕捉到“江大人”三字——
既然你们先说我小话,也怪不得我听一耳朵。
白泽风尘仆仆的样子:“怎么了?这么着急叫我来,可是身子又不适了?”
江荼犀利地看向叶淮, 却见他面色红润,说是精神焕发也不为过, 和身子不适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
果然叶淮道:“没有不适,昨日我梦到了师尊,师尊是这世上最关心我的…”
白泽捂着一只耳朵,满脸复杂地打断他:“行了我的神君祖宗,如果你找我是让我听你夸江荼,我就先走了…”
叶淮一把拽住白泽,迈步与他交换身位,堪堪挡去他的去路。
白泽的羊耳紧张地竖起。
叶淮神神秘秘,脸上还有些诡异的红晕:“白泽前辈,七年就快到了。你说,我去见师尊,应该穿什么好?”
白泽一噎,颇有些崩溃:“祖宗,还有三个月呢!”
你提前这么久喊我,就是为了让我陪你挑衣服?
果然你的脑子一遇到江荼就会停转!
江荼也有些无语又好笑。
在白泽回复“还有谁比你更了解江荼”的同时,他掐断通讯,匆匆向府外走去。
走到门口,脚步又一顿。
黑犬古怪地看着主人脚步更快地返回,再出来时披了一件华美外袍,腰上缠了碧玉,长发也盘起,像是要盛装出席地府宴席般隆重。
要知道江荼朴素惯了,除非开府判案时需穿阎王制服,平日里就只一件红衣。
黑犬疑惑地“汪呜”一声,惹得江荼揉揉他的脑袋,大狗的三颗脑袋一齐舔着江荼,也就没有纠结。
江荼换好了衣服,往相思桥赶。
距离他与叶淮约定的时间,换算作地府时,还有三个时辰。
他要在三个时辰内,再探一探相思桥的究竟。
江荼心想,往返奈何桥与相思桥,于他不过一刻,时间绰绰有余。
在相思桥前站定。
亡魂们向他问好:“阎王爷,您又来啦。”
江荼点点头:“是,又来了。”
相思桥虽与他相约七日,江荼却实则每日都会前来,便是时刻关注相思桥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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