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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师尊,三年死遁(梅听剑)


明知故问。
江荼向来单刀直入:“你怕这个?”
叶淮一噎:“我,我只是…”
江荼哪能看不出来他这欲言又止、自以为瞒的很好的表情:“说实话。”
叶淮的心跳又开始加快,脸上泛起一层不好意思的薄红:“师尊,我只是想到,每次您吃这个小瓶子里的药,总是会受伤…”
他垂着眼帘,睫毛上悬着一滴清泪:“…我看着,有些害怕。对不起,师尊,我还是那么没用。”
江荼将药瓶往袖中一放,束好袖口,不让叶淮看见,指节顺势移动道他掌根,灵力燃起作飞花,转瞬将伤口治愈。
叶淮谨慎而小心翼翼地开口:“多谢师尊。”
江荼又是心脏一悸,目光又捕捉到什么,翻开叶淮的袖子一看:“还留着?”
那歪七扭八的麒麟手串,似乎是主人时常抚摸的缘故,边缘已经不再毛躁,而泛出油亮。
“师尊所赠,弟子日夜贴身携带。”叶淮道,“还有师尊赠弟子的长命锁,弟子也佩在身上,一刻不敢忘。”
不敢忘什么?
叶淮炽热的目光已经让答案昭然若揭。
师尊,误以为你舍我而去的十年,我不敢忘记你。
江荼心想,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蠢东西,反手拍了一道灵力进手串。
叶淮疑惑地“唔?”了一声。
江荼冷言冷语:“你在阳间的一举一动,我仍有必要监视。”
他想再次提醒叶淮,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公事公办,没有任何私情。
可叶淮打定主意将愚蠢与诚恳贯彻到底:“师尊,我会做的很好,我已经变得很厉害了,您有空,可以多看看我吗?若您有什么不满意,一句话,我即刻下地府来…”
江荼不自在地抿紧唇瓣:“你不必再下来了,生魂不该入地府。”
叶淮一愣,眼眶湿润:“那您会…”
江荼打断他:“我也不会还阳。我们不必再见了。”
只需要通过这一根手串,监视你的动向。
叶淮好像被雷击中,倏地愣住,半晌,他的声音颤抖着,强忍哭腔:“弟子明白了,师尊,只要您一切都好,我什么都听您的。您为了我受尽苦楚,不愿再见我也是应该的。”
江荼一时失语,看着这高大的男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的可怜样子,忽然感到些许罪恶。
可他依旧道:“是,不必再见了。”

剥魂剔骨以后, 留存于世的黑袍人是残缺的,而叶淮是他缺少的那个部分,
——一副完整的麒麟骨。
如果将叶麟的魂魄与叶淮融合,那么叶麟就能回来。
可是,…江荼不能这么做。
他接受了身为曜暄对叶麟的情意,坦然承认自己对叶麟有情,但这并不意味着, 他能剥夺叶淮独立为人的自由。
千年的轮回, 这副麒麟骨早就有了自己独立的人格,尤其是方才叶淮强忍泪意看着他时,江荼更加确信这一点。
叶淮是他亲手养大的小徒弟,不是叶麟重生的媒介。
所以他让叶淮离开, 给予叶淮自由。
但心里,总是愧疚。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的主人, 无论是谁,江荼都对他们愧疚。
江荼深深叹一口气,收拾好行装,走出门去。
散散心吧。
阎王本想换一袭白衣,但红衣跟随他已经千年,似乎成为江荼身上的烙印,亦是他与曜暄唯一的不同。
思来想去, 还是穿着红衣出门。
他戴了斗笠,将面容都遮起, 又特意从阎王府的后门出去,并未引起关注。
插曲过后,地府重归秩序,偶尔,还能听到鬼差们议论。
却不是说他害得奈何桥边一片混乱,而是调侃阎王爷的姻缘竟然是个爱掉眼泪的毛头小子。
江荼在阳间不招待见,在地府却实打实地鬼见鬼爱。
他不介意成为谈资,听过便过,又不愿往宋衡的鬼帝府去,调转脚步,向着地府最深处前行。
正如先前在空明山,祁弄溪的父母得他恩准留在地府一样,执念未消、不愿转世之人,江荼特意为他们开辟出了一块居住区域,让他们能够安心等待所盼之人归来。
他听说那里建了一座桥,是他还阳后才建起的,一直没机会去看。
江荼循着记忆寻找,果然在本该是尽头的地方,看到了一座桥。
这桥与地府环境格格不入,未见阴沉与鬼气,桥的这头栽种着柳树,柳叶枝条垂落,像女子的长发在水流中洗涤,轻盈如丝;
桥的那头,若隐若现可见鲜艳花朵,粉与红交错生长,竟然宛如春生。
地府不该有这样鲜艳的颜色,因为苍生道将鬼界与死亡联系在一起,走到哪里都是沉闷的灰黑。
江荼的阎王府是个例外,而现在,地府里的例外又多了一个。
浓烈的盎然生机迅速吸引了江荼,眼眸亮起,走到桥头,打算看看桥对岸还有什么惊喜。
迈步——
一道透明屏障就这么出现在江荼身前,胆大包天地拦住了他。
无论江荼如何尝试,竟然都无法前进一步。
换言之,他甚至无法上桥。
江荼心想自己是和桥过不去了么?奈何桥不让他过,这新造的桥他竟也被拒绝?
奈何桥也就罢了,可这座桥又凭什么拦他?
正隐忍着,忽然有鬼向他搭话:“阎王大人?”
江荼一愣,没想到他斗笠遮面,又背对着,都有鬼能够认出他来。
更没想到,他居然未曾察觉此鬼的靠近。
那搭话的鬼好像不太确定的样子:“可是阎王大人在那里?”
江荼是私下散心,不愿被认出来,既然对方有些犹豫,他便打算糊弄过去,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
然而他刚一开口,那鬼的声音迅速跟上,带着隐隐的激动:“曜暄仙君!”
江荼的瞳孔瞬间一缩,猛地看了过去。
在地府,不应该有宋衡以外的人,知道他的身份!
定睛一看,那鬼气质温雅,眉眼出众,和宋衡的亲和力不同,此鬼的温雅颇有距离,似是用微笑拒人千里之外。
可他见到江荼,距离感迅速消失,甚至表现得有些激动:“真的是您,恩公。”
江荼都开始怀疑面前的白纱是透明的了,一把拽掉斗笠,蹙眉打量着他。
打量着打量着,他面色一变:“…小云?”
——云鹤海。
千年前,他在白虎爪下救下的孩子。
是云鹤海带着昆仑虚亡魂,在七日审判的最终一日,赶到他的面前,给予了他反抗的力量。
他死时,这个孩子才不过几岁的小小个头,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个身量比他还高些的成熟男人。
好在人的岁数会变化,眉眼间却仍会留有过去的痕迹。
云鹤海对江荼认出他来感到很是惊喜:“是我,您…我终于见到您了。”
“终于?”江荼蹙眉,“你既在地府…为何见不到我?”
江荼忽然一愣,他发现自己千年的阎王审判中,并未审问过一个叫云鹤海的亡魂。
…他大概明白了。
云鹤海肯定道:“神通鬼王不让我见您。”
江荼拧了拧眉心:“…抱歉,我记忆尽失,让你久等。”
云鹤海笑着摇头:“能再见您一面,等多久都值得。恩公,当年受您庇护的昆仑虚百姓,早已转世数个轮回,他们的子孙后裔遍布寰宇,福泽天下,尽是您的功劳。”
江荼却想到那浑噩的亡魂,阴气遍地:“可他们并不必在那时死去。”
他的语气有些落寞,云鹤海显然惊讶地眨了眨眼:“您在责备自己么?”
江荼不语。
云鹤海怅然:“果然如此。您可知道,彼时鬼界尚未建立,一昼一夜之间,大家为何没有魂飞魄散?”
江荼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但无论是什么原因,他发自内心地感激这能够让他在死前再见到他们一面的神迹。
云鹤海却说:“是您。”
江荼的心脏好像被重击,剧烈地跳动起来。
云鹤海神情温柔,像陷入回忆里:“那一天,大家用身体替我挡去雷劫,我才得以苟活人世,我跑去了昆仑虚上,却发现…昆仑虚上的草木婶伯们,也已惨遭毒手。”
“但我在您的洞府,找到了长尾山雀,它藏在洞府最深处,躲过了那些恶徒的搜查。”
“小啾还活着?”江荼总算掩饰不住脸上的悲伤,又有惊喜。
云鹤海点了点头:“我和它约定,它去神界寻找叶麟,我带着大家去空明山见您。但是…中间出了什么纰漏,才会变成最终的样子。恩公,对不起。”
他是指最终叶麟却杀了江荼这件事。
分明是去搬救兵,却反而伤害了江荼,甚至最终爱人相残,谁也没能活下来。
云鹤海在地府等千年,就为了向江荼道一声抱歉。
江荼心软极了,无论云鹤海眼下多么高大,在他面前,好像又变成那个孤苦无依的孩子。
江荼道:“这不是你的过错,是我要感谢你们,不远万里来到我身边,让我明白我没有错。”
“您当然没错!”云鹤海认真道,“您…和叶麟,身死以后,苍生道震怒,浊息取代阴气,遍布了修真界。那些死去的修士,异化成了第一批鬼兽。”
竟是这样?江荼蹙起眉:“浊息从何处诞生?”
他心中已有猜测。
云鹤海轻轻点头:“被苍生道夺去的灵力,变作浊息降临大地,六山首座替祂隐瞒了这个秘密,而祂赐予他们力量。”
江荼并不意外,叹息道:“无耻。”
话音落下,云鹤海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江荼困惑地眨眨眼,忽然意识到什么:“那你呢?”
人间动乱,云鹤海一个没有灵力傍身的小小孩童,如何保全性命?
看他死后是成年模样,便知他没有在动乱中死去。
甚至,江荼能够在他身上感受到灵力。
不弱,非常强大,早已超过当今修真界的上限——他是天阶。
只不过地府中灵力本就不甚通行,而云鹤海也没有张扬地炫耀力量。
但这也就意味着,云鹤海最终步入了修真界,甚至可以称得上修真界翘楚。
云鹤海紧张地打量江荼的神色:“我…被灵墟首座路阳所救,跟着他在灵墟山修行。我知道灵墟首座亦是杀您的凶手,起初我也恨他入骨,甚至偷偷在他的饭菜里下过毒…”
他似乎急于证明自己没有向敌人投诚,江荼却一点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别紧张,小云。灵墟首座当年也并未刁难我,…等等,你刚刚说他叫什么?”
江荼确实救了云鹤海,却不会要求他要如何报答自己,云鹤海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江荼又岂会苛责他?
更何况,当时倘若没有灵墟首座出手相救,云鹤海哪里还有命在,于情于理,江荼更应该向灵墟首座道谢。
但是云鹤海的话…
路阳?在江荼的印象里,灵墟首座从未透露过真名,始终自称道合子。
如果千年前的灵墟首座就叫“路阳”,难道…
云鹤海垂敛眼眸:“路阳。正是您在阳间见到的路阳。灵墟首座受命于神鹤,他们死后并不会转世轮回,实际上一直是同一个人,从诞生到消亡。”
江荼大为震撼:“那记忆…”
路阳看起来并不认识他。
云鹤海道:“没有记忆。”
江荼的表情凝重起来:“若没有前世记忆,岂可称为同一个人?”
他们不过是样貌相同,但所经历的事、遇到的人、甚至所处的时代,都不尽相同。
岂能认作同一个人?
云鹤海忽然轻笑起来:“恩公,您真的是在问路阳么?”
江荼因这“恩公”二字而恍惚一瞬,眼前似乎浮现那跟在他身后、小尾巴一样的小少年,缠着他恩公、恩公叫个不停的日子。
闻言,他神色不变,心底却有些乱:“当然。”
当然不是。
他看似问路阳,实际却在问叶淮。
叶淮脱骨于叶麟,与叶麟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但他们归根到底,流着相同的血、聚合成相同的灵魂。
他们能被视作同一个人么?
江荼自己,很难寻到答案。
云鹤海不揭穿他,而是说起路阳:“在我看来,他们始终是同一个人。我…爱他,无论是过去的他,还是现在的他。”
江荼猛地看过去,目光犀利:“你说什么?”
云鹤海眨了眨眼:“我说,他们是同一个。”
“不,”江荼眼皮直跳,“后一句。”
云鹤海的表情忽然有些羞涩,这副模样,就像忐忑不安地带着恋人去见长辈:“我说,我、我爱他…”
江荼拧了拧眉心,有种自己家的白菜被拱了的惆怅,虽然对象不是猪而是鹤。
云鹤海时刻观察着他,宽慰地笑了笑:“是我拱了他。”
江荼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竟然反应过来,缓缓道:“很好。”
云鹤海笑得更开心了,旋即目光投向那座桥:“这座桥,矗立在这里,能够走过桥的人,却寥寥无几。”
他的话题转得有些生硬,看得出是想委婉地告诉江荼什么。
江荼挑了挑眉,之前他就被桥拦了下来:“为何?”
云鹤海很感激江荼的配合,道:“此桥唤做相思桥。只要心中有思念牵挂之人,就无法过桥。…住在这里的亡魂,包括我,都走不过相思桥。”
住在此地的亡魂有未了执念,心中有思念,于是诞生了相思桥。
似乎是为了为云鹤海作证,一道空灵嗓音从桥的那端响起:
“既无相思之苦,为何不敢过桥?”
云鹤海耸耸肩,脸上写满:看吧。
江荼抿紧唇瓣。
开什么玩笑,他心里哪有思念之人?凭什么拦他?
正要质疑,江荼留在叶淮手串上的灵力,忽然与他产生感应。
叶淮的脸出现在江荼眼前。

第105章 相思桥(六)
与叶淮的脸一起出现的, 还有路阳熟悉的声音:“该死的!神君大人您也不知道躲一下么?削了它的脑袋——把神君带走!”
鲜血、浊息、烟雾、灵力,一副缭乱水墨信手涂就。
只听“噗通”一声,画面上下颠倒, 麒麟手串落在了血泊里。
江荼还没来得及皱眉, 血泊上就倒映出一只骨节宽大的手。
路阳凉飕飕地站在一边,羽扇一摇, 拦下数道攻击:“这手串比你的命还重要?叶淮,你让全修真界陪你一起给江荼哭坟还不够,…靠!没看见我在教育小孩呢么?!”
爆裂的灵墟灵力瞬间将鬼兽切成数段,故人依旧残.暴,江荼毫不意外。
什么让全修真界给他哭坟?
叶淮到底在阳间干了什么?
画面中, 叶淮捡起手串, 紧紧攥在掌心,手串似乎在方才的战斗中被浊息一切两段,而此刻他就紧紧贴着手串残骸,呼吸急促, 血珠从额头伤口一路滚落。
江荼仔细看着他,叶淮看起来受了伤, 但他沉浸在手串断了中不管不顾,那双琥珀金的眼眸又变得湿透,甚至,江荼还发现,他的鼻尖都难过得红了。
“师尊…”叶淮声音苦涩,好像被夺去心爱之物的孩子般无助,“对不起…”
江荼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有些想要破口大骂。
他用眼角余光注意到,鬼兽明晃晃的利爪抓向叶淮, 而叶淮仍沉浸在悲伤中没有察觉。
江荼一急:“叶淮!”
叶淮的眼眸瞬间聚焦,他反应极快,向侧转身!
哐——!!
鬼兽扑了个空,而骨剑自后刺穿了它的头颅。
叶淮像猎虎的君王,骨剑从上而下贯穿鬼兽头颅,而他一脚踩在鬼兽脊柱上,压住还在挣扎的鬼兽。
肃杀与残酷从这张完美无缺的脸上一闪而过,叶淮右手执剑,左手仍攥着珠串,宛如一尊杀神。
云鹤海目睹了全过程,客观评价道:“叶淮的剑术极好,与恩公您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江荼摇摇头,不得不承认叶淮的剑术登峰造极,但就刚刚那一剑,江荼的影子就像挥之不去的伥鬼,笼罩在叶淮的剑上。
究竟是叶淮在挥剑,还是叶淮在为他江荼挥剑?
而且,刚刚如果没有他出声提醒,叶淮打算怎样?被鬼兽一爪子挠得皮开肉绽么?
路阳骂得对,一动不动,连躲都不知道躲,他教叶淮的,这小子都忘记了么?
别说是他的徒弟!丢人!
江荼因叶淮不珍重自身的行径而一阵恼怒。
偏偏叶淮杀了鬼兽,还在寻找着什么:“师尊?是你么?我听到您的声音了,师尊…”
路阳这边已经解决了残兵,继续泼冷水:“得了吧,您一天能听到江荼喊您几千次。神君大人,不是鄙人诅咒您,您该去看看是不是相思过度得了癔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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