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依旧潮湿,空气里,苍生道的力量变得比以往更重,耀武扬威,好像孩子得到了期待已久的玩具,迫不及待昭告天下——
我已再度强大。
江荼下意识看向手腕。
叶淮,等着我。
神雷拍打在彼岸的土地上,轰隆、轰隆,战鼓擂响,可辨进攻的信号。
金色的眼眸高悬于空,嘲笑着不自量力的死者,光用腐朽的肢体从棺木中爬出,就已耗费千年,竟然还妄想让江山易主。
江荼沐浴在赤.裸的嘲笑之下。
无相鞭在他掌中凝聚,法相在他身后显形。
轮回的力量亦在膨胀,这是他的灵力,开辟亡魂走向来世的通路。
岩浆在地脉下涌动,撕开豁口,喷涌而出。
阴阳切割天地。
江荼所在,赤红如白昼;
苍生道下,漆黑如深夜。
人间的夜晚太漫长了。
这天下苍生,已在黑暗中困顿太久。
是时候,去迎接黎明的到来。
无相鞭向苍生道挥去,江荼的法相,一点一点将那金色眼眸撕裂!
江荼仰头,看向金眸裂隙中,光芒万丈的神界。
他笑道:“苍生道,别来无恙。”
地狱的火焰, 铺满通往天界的阶梯。
地底通往天空的路途遥远,火焰只来得及烧出一条通路,如孤零零悬挂的绳索, 人走在上面, 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 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长生梯,长生梯。
世人皆求长生,攀缘不止,不畏粉身碎骨。
江荼登上长生梯。
不求长生。
但求自由。
哪怕通往自由的道路狭窄,一个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那又如何?
我本就是从万劫不复中爬起。
江荼走到长生梯的尽头。
他回身, 向下望去。
人间已变得极为渺小, 此时此刻的他,真正意义上地站上人类能够到达的极限。
那苍渺一片的大地,有许多隐没在煞气里。
江荼回忆着一路走来,余光所见的景象。
上中下三界, 竟然是上界,最先崩溃于煞气中。
反观下界, 不过是觉得阴雨连绵,夜晚变得更长,而许久不见放晴。
生命向来如此,看似最雄健的最脆弱,最脆弱的却最顽强。
长生梯在他身后消散,登神的机遇不过一瞬,不为任何人停留。
江荼环视着修真界心向往之的神界。
修真界形容神界, 有所谓传世记载,置于上界的藏书阁中——
“琼楼玉宇, 宫阙楼阁,有百鸟于云间清唱,而灵气如琼浆玉液,迷醉沉梦。”
——琼楼玉宇?宫阙楼阁?
眼前的景象,甚至说荒芜也是言过其实。
地面平整,不见屋舍,每一步都像在原地踏步,方位无法辨别,不知道身在何方。
神界是一片空白。
——百鸟在云间清唱?
江荼屏息凝神,将呼吸压到最缓慢,五感融入周遭。
当他的呼吸声也消失,声音的概念也不复存在。
何止百鸟争鸣,就连生物的动静也难以捕捉,像尚未开化的磐岩。
神界是一片死寂。
——灵气如琼浆玉液?
飘散的煞气成为空气的组成部分,起初尚不明显,随着江荼一步步向前,而变得越来越浓重。
乌云遮蔽天日,江荼看不见一丝日光的痕迹。
神界的灵气已经陨灭。
所以,修士们谱写的歌颂,只说对了最后一句——
神界,只是一场迷醉沉梦。
江荼是这场梦中,唯一清醒的人。
他对着虚空,冷笑一声:“出来吧。”
他感到自己正被人注视,这目光充满恶意,却难以分辨究竟属于多少双眼睛。
或许是一双,或许有千百双,如芒在背,似要用目光,把江荼千刀万剐。
江荼闭上眼睛,停顿,再睁开。
他的周遭,骇然浮现无数虚影!
这些虚影是乳白色,只有轮廓,而无具体的模样,换言之,它们每一个,都长得一模一样。
如出一辙的、直勾勾的视线,落在江荼身上。
江荼的反应很平静,道:“让开。”
虚影不置一词,不阻拦,却也不让开,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
江荼有些无奈。
他一翻手腕,掌心灵力凝萃,聚拢成赤色的光球。
他其实并不准备这么快就动用灵力,避免过早暴露自己的位置。
但似乎他不做些什么,就会被这些虚影挡住去路。
那可不行。
他一秒也耽误不得。
无瑕去管周遭虚影几何,江荼后足点地,猛地向正前方的虚影掠去。
虚影没有实体,火焰却精准地将它锁在原处,火钻入躯体间,一丝一缕的鲜艳赤色逐渐织成细密血管,而在胸膛的位置,灵力纠缠交结,最终凝聚成一颗搏动的心脏。
噗通、噗通,灵力源源不断涌入虚影的躯壳,泵一般维系着心跳。
与此同时,无相鞭如水波流动,波折间赤红流转,状似游鱼在水底呼出气泡,火焰连成一片,眨眼间将周遭的空气都点燃!
江荼将正前方的虚影与其他虚影都阻隔开,仰头看过去。
随着人造心脏跳动,虚影的五官开始变得清晰。
江荼忽然想到,茫茫众生,面容都被掩埋在上位者的权势里,从来无人公正地注视。
于是功勋被夺走,罪孽亦被忽略。
唯一得到公正评判的机会,便是身死以后,踏入阎王殿的瞬间。
谁又能料到,凡人苦难,到了神界,这些生来便被仰望、拥有无限神力的神们,竟然也失去了面容。
在苍生道眼里,他们尽皆都是一样。
剥削者才不管你是否强大,地位是否高贵,祂只看你的身上,能榨出多少血汗。
但阎王,会用公平的眼目,看向每一个等候公正的灵魂。
包括践踏过人间的神。
虚影的身形开始拔高,明显有别于其他虚影,在赤血的贯通下,一对虎耳从他头顶冒出。
江荼注视着这张熟悉的脸:“…白虎?”
正是勾陈的胞弟白虎。
千年前,江荼与白虎合谋,让白虎在神界掀起动荡,逼迫苍生道调勾陈回神界平叛,而江荼便可借机建成鬼界。
可惜,迎接他的不是凯旋,而是神通鬼王的背叛。
直至死亡降临,江荼再也没见过白虎。
他没有机会去询问,知晓当年动荡的人神都已陨落,宋衡更是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
却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在这里重逢。
白虎有些恍惚,直到江荼呼唤了,瞳孔才缓缓松开,变得温顺。
他显然也认出了江荼:“…曜暄。”
江荼深吸口气:“曜暄已经死了一千年,我是地府的阎王,江荼。”
他无意否认自己身为曜暄的过去,但生怕白虎分不清今夕何夕,不便再纠缠,干脆将话说得明白。
白虎果然一愣,旋即,捂着脑袋眉头紧锁:“…曜暄…已死…一千年…对、对,我想起来了,我也已经…”
“已经死了。”
江荼静静地看着他。
承认自己已经死去,是一件很残酷的事。
亡魂不愿接受已死的事实,便会在人间徘徊不去,忘却人性,成为恶鬼,这才有黑白无常与鬼差拘魂。
而倘若神界的神,不愿接受已死的事实呢?
江荼看向被火焰阻隔在外的虚影,隐隐有了答案。
那边,白虎低头拨弄着身上的血管,江荼的灵力温暖着他的身躯,熟悉的气息则让记忆短暂回归。
白虎道:“江荼…如此看来,我们的计划失败了,是也不是?”
江荼点点头:“是。”
白虎托着脖颈“哈”了一声:“不意外。毕竟天底下能战胜我哥的,还没生出来呢。而我哥…向来是祂最锋利的刀。”
白虎的最后一句话,多少带着些沉闷的情绪,像梅雨季节般窒息。
江荼的视线落在他手掌与脖颈相贴的地方。
灵力填补了身躯的血管脉流,却在涌向脖颈的刹那,如冲撞到坝堤般被挡回。
眼前的白虎呈现出诡异的切割感,好像一颗头颅强行拼接在了躯体上。
——或许就是如此。
枭首示众。
白虎说,天底下没有人能够战胜勾陈,身为胞弟的他也不行。
也就是说,当年的反叛,他就是输在勾陈手下。
江荼没有追问勾陈究竟是如何战胜他的,兄弟相残,于神于人都是伤心事。
转而问:“神界为何成了一片死地?”
白虎惨白的脸上,愤怒顿起:“每一尊神陨落后,灵力就会被苍生道收回,只保留最基本的感知…要不是你唤醒我,我也没法和你对话。”
江荼心下了然。
白虎死于勾陈之手,自不必说,但神界已无活物,其余神君,真的都是自然衰亡的么?
人类修士身上的灵力,于苍生道不过芝麻绿豆般大小,祂都要向人间伸出魔爪,岂会放过灵力磅礴的众神?
看来神界早已惨遭荼毒。
“好了,闲谈到此结束吧,”江荼上前一步,“白虎,让我过去。”
他的运气不错,遇到的是白虎而非其他神,否则恐怕还得鏖战一番。
白虎的鼻尖耸了耸,就连鼻梁皱起的频率都与勾陈如出一辙。
他盯着江荼看了许久,缓缓侧过身,让他通行。
江荼道“多谢”,迈步就走。
而就在擦肩而过的刹那——
白虎一把攥住江荼的手腕。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何会在这里?”白虎道,“曜暄仙君若已陨落,那我哥呢?我哥可还好?”
“…”江荼摁向心口,“你不会猜不到答案。勾陈神君,也已陨落。”
他用力一挣,挣脱开白虎的掣肘。
白虎好像不愿接受,痛苦地呜咽着:“如果我哥已死,那刚刚跟在苍生道身后的…是谁?”
答案不言而喻。
江荼只是问:“他们向哪里去了?”
白虎指了一个方向。
江荼无奈:“别骗我。”
白虎的指尖有些发抖,他的头颅向江荼转来,身体却没动,金色的眼眸里,蒙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似乎想要确认:“你不会放弃的,对吗?”
都登上神界了,还问他会不会放弃?
当然,江荼亦知道,他方才与白虎一问一答的几句话,勾勒的是一场惨烈的失败。
一败涂地。
白虎会有疑问,也无可厚非。
可惜江荼现在没时间哄这只大猫,他的小麒麟还在等他。
江荼给他一颗定心丸:“少说废话。”
白虎一愣,伸出的手指蜷进掌心,手臂转了个方向,指向截然相反的方位:“他们去那里了,江荼,我会在这里,替你拦住这些殒神。”
这回江荼没再质疑他指路的准确性,头也不回地迈步。
白虎的声音在他背后轻轻响起:“如果这一次,要阻拦你的是我哥,你也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吗?”
江荼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
留给白虎的,是一个坚决的背影。
顺着白虎指引的方向,江荼在一片空白中继续前行。
人在失去方向的时候,会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走在直线上。
江荼咬碎指尖皮肤,每走一步,地上就滴落一滴鲜血。
血滴如落梅,血是笔直的,就证明他没有走错路。
一步、两步、三步…
数到第一千步,江荼身后,已蔓延出一道蜿蜒的血路。
他便是这样一路走来,每一步,都走在自己的血肉上。
而现在,江荼看向前方——
一只金色的眼眸,阖起,睡着。
眼眸的周遭,无数根系般的经脉,在伸展、扎入云层。
祂的经脉遍布整个神界,汲取着三界的养分,为自己灌溉。
灵力被吸干之时,就是苍生道重新醒来的日子。
也是这个世界,彻底毁灭的日子。
江荼向旁侧狠狠振鞭,恨不能立刻用烈火将祂吞没。
可是,在那之前——
他攥紧长鞭,强迫自己,用最平静的神情,看向守在金眸之前,持剑静坐的男人。
男人琥珀色的眼眸,毫无感情地睁开。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手中的骨剑金光大亮,没有丝毫犹豫地向江荼刺来!
江荼同样不退,无相鞭抽向长剑。
江荼银牙咬碎:“逆徒…给我、让开!”
长鞭在与骨剑相撞的刹那变作链刃, 二人的身形在半空倏然停顿僵持。
宛若投石入海,以他们为圆心,掀起无穷无尽的涟漪, 成喷涌状向四周蔓延。
僵持的姿势保持数息。
这是当今世间最强大的两股力量, 分属人类的极限与神界的麒麟。
技巧无法弥补力量的差距,而叶淮拥有得天独厚的生理优势。
巨大的斥力震得江荼手腕发麻, 腕骨不堪重负地钝痛,旋即一点点失去知觉。
叶淮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铁器摩擦声音刺耳,勉强维持平衡的剑与鞭开始倾斜,长剑缓慢地压倒下来, 逼得江荼不断降低重心。
与重压一道袭来的, 还有叶淮冰冷的眼眸:“罪人曜暄,为何反叛?”
此言一出,江荼猛地撤鞭后退,长鞭瞬间抽出两道灵力, 阻断叶淮追击的念头。
江荼脚尖点地,蝶般轻盈落下, 然而无相鞭的反应却没有如此平和,熊熊燃起的赤焰好似他内心汹涌情绪的写照。
他压下眉头:“…你叫我什么?”
说不清楚的刺痛,在叶淮开口的刹那,席卷江荼的心房,痛得好像心脏被扎穿。
这才是他撤鞭的真正理由。
巨力非不能忍受,可心脏之剧痛,足以让人在刹那间脱力。
江荼从未在战斗中分过心, 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竟然就在这样高压的环境中发生。
他都气得想笑了, 恼自己被感情牵绊到这般田地,又旋即释然。
他是人啊。
他会因叶淮的话而痛心,正是因为他是人。
人岂能无情无感?
叶淮盯着他,眼底只有野兽捕食的凶光,却意外地老实,真的只是回答:“罪人曜暄。”
痛,果然很痛。
痛到喉头都在发甜,却是血气翻涌做喉间血,想要喷涌而出。
江荼用力咽下这口血。
叶淮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若说之前叶淮在苍生道面前慷慨陈词,表现出寰宇绝无仅有的忠诚与愚孝,那么此刻,他的衷心绝对真实。
因为苍生道操纵着他衷心。
就像当年的叶麟,在苍生道的操纵下一剑贯穿他的金丹。
江荼起先不知道苍生道能够直接操控众神,如今知道了,绝不允许往事重演。
“我非曜暄,”江荼拔高音量,让叶淮能够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我乃阎王江荼,你的师尊,我们曾结契成亲,所以,我亦是你的道侣。”
叶淮原本稳稳握着骨剑,眉宇间满是不屑,江荼却注意到,在他话音落下时,骨剑明显地一抖。
叶淮眼中有些许茫然,他用力摇了摇头,好像要把江荼的话语从脑中晃走:“胡言乱语,我乃勾陈神君,从未下过凡,更不会有什么道侣!”
江荼的心跳逐渐平复,从容再度回到他的脸上,唇角肌肉勾起一抹笑:“你不信?那便看看你的胸口,可有我江荼的结契印。”
结成道侣后身上便会烙印彼此的痕迹,江荼仍记得叶淮胸口那一大片赤色。
但现在,当然是没有的。
江荼哪里会不知道,他本就不是为了让叶淮确认而开口,他眯起眼,神色坦然。
叶淮被他的胸有成竹打得措手不及,记忆被清除后,他的神智也有些迟钝,本该直接无视,却闻言将信将疑地低下头。
战甲极厚,若要看到衣物下的胸口肌肤,还要扒开胸甲。
叶淮有些犹豫。
要扒吗?
就这片刻的犹豫,赤红陡至!
叶淮赶忙挥剑去挡,却见那赤红如预判他行剑逻辑般,每隔寸厘,便折向另一个方位,如此反复数趟,叶淮的剑被牵着鼻子走,终于难以阻挡,被狠狠击中右肩!
这一下算不得重。
更像是被幼崽扑尾巴扑得烦恼,而一爪子把幼崽呼倒在地的力度。
叶淮后退一步,捂着肩膀,内心悚然。
不仅因为,被苍生道授勋战神的自己,竟然会在一个区区人修面前,毫无反击之力,被打得如此狼狈。
更是因为,江荼的这一下攻击,叶淮…
感到发自内心的熟悉。
好像他们早已经历过千百次,甚至,叶淮没有感到恼怒,只觉得欣喜,像是渴盼着江荼的指点。
他怎么会用指点来形容与江荼的交手?
明明只有遇到崇敬的师长,叶淮才会心甘情愿被他指点。
可他的师长,明明应该只有苍生道。
江荼说,是他的师尊。
叶淮的眼底剧颤,感到有什么将要苏醒。
但也就是在这个瞬间,针扎的剧痛刺入他的天灵,叶淮猛地捂着脑袋痛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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