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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师尊,三年死遁(梅听剑)


红光微弱如灯烛摇影,并不滚烫。
却灼烧着每一个人的眼眶,让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
无私二字,是否可以用来形容江荼?
恐怕他远比无私更加无私。
燃尽自身,以盼天明。
天边忽然安静下来。
黑暗倾轧,没有光。
绝望的死寂,包围了每个人。
他们望着漆黑的云层,云层距离他们很近很近,一抬手,似乎就能触摸到天际。
有人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那是什么?”
只见一缕澄红,在黑云中若隐若现。
微弱而渺茫,像一片叶子,被风吹得瑟瑟作响,似乎下一秒,就会脱离枝干,干枯而死。
但很快,人们发现那并不是一片叶子。
而是太阳的辉光。
辉光组成一尊巨大的法相。
他与塑像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柳叶眼平静地垂下,素白的指尖,只轻轻一拨云层。
拨云见日。
刹那间,赤光大亮!
明媚的日轮,穿透黑暗,将初升的光芒播撒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法相黑色的长发飘散着,像树的根系扎入地里,煞气竟然都沿着发丝被吸收,如何坠落,便如何上升,直到天地间再看不见一点黑暗。
上界、中界、下界,自此刻起界限不再分明,它们融为一体,共同沐浴着神明悲悯的垂眸。
修真界不复存焉,但人间重获新生。
众人眼含热泪,忍不住匍匐在地,想要将曾经献给苍生道的忠诚,再千万倍地献给新神。
可江荼不愿被他们叩拜,见他们欲要下跪,双膝快要接触到地面的刹那,便立刻撤了法相。
尔后,他抬起脚——
踩向地面上,挣扎不已的金眸。
苍生道已经缩小成只有鞋面大小,而江荼竖着一脚,正好踩中祂的眼球。
像踩着一团腐肉,“咕啾”声黏腻湿滑。
苍生道自是大叫不止,却无法逃脱,因江荼看着平静,脚上却极用力,要把祂彻底碾烂似的。
忽然,脚下“噗呲”一声,眼球被江荼踩得爆开,黑色的水喷了一地。
即刻便被江荼岩浆般滚烫的灵力吞噬,灼烧出沸腾气泡,又趋于消散。
即便如此,苍生道仍活着,发出颤抖的哀叫。
江荼不再管祂,火焰会抹去一切污浊。
天下万户,无需再对祂俯首帖耳。
江荼转身向着叶淮走去。
却在这时。
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唤他。
“江荼,江荼…”
江荼脚步未停,叶淮分明倒在他身后几米,却不知怎的,走了一步又一步,他与叶淮间的距离,都没有缩短的痕迹。
“江荼,江荼…”
“你可愿意登神?”
“登上神界可不算登神,成为万神之主才是登神,”那声音带着无法抗拒的魔力,“江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众生皆听你号令,你早已有这样的资格和能力。”
江荼不为所动,两指在身侧并拢,向前一点。
一片荼蘼花瓣,轻飘飘落在叶淮鼻尖。
但他再迈步,却像天堑横亘在他与叶淮之间,无论如何无法到达,只在原地踏步。
“江荼,江荼,我知你有万千抱负,你要天下太平,要苍生自由…若不成神,如何实现?你也看到世人的愚昧,若没有你的指引,他们便会偏离道路,失去你为他们求来的自由。”
“你和祂不一样,不是吗?我也曾施予祂改变寰宇的力量,可祂利欲熏心,走上歧途…可你不一样,你仁义、心怀大爱,登神会助你的仁爱更加广博,世间再无压迫…”
声音充满诱惑力,洞悉江荼的内心。
是啊,倘若他登神,岂会让苍生道的祸事重演?
他会抹去阶级的差异,让天下太平,让苍生自由,再无外力干涉。
他是这个世上最公义的存在。
是他为众生推翻压迫,为众生赢来自由。
而现在,所有人、所有鬼,都信仰他、依赖他。
他能够让所有人都幸福,他一定可以做到。
江荼终于停下脚步,眼帘低垂,做最后的确认:“你是谁?”
“我?”那声音道,“我是天道,是寰宇的意志,我是三界之上的存在,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江荼轻抿唇瓣:“我该怎么做?”
天道有些惊喜:“你答应了?江荼,我知道你识时务,你只需要接受我给予你的权威,便可大功告成。来吧,江荼,转过身来看我。”
江荼旋转脚尖,转身看去。
一片璀璨圣洁的光,在他面前荡漾开。
江荼鲜少用“震撼”来形容一种力量,但这纯粹无瑕的光芒,却让他发自内心地震撼。
天道将光映在江荼面上,为他的五官镀上一层洁白。
哪怕是战斗中留下的血痕,也在这样洁白的光芒中变得柔和,充满神性的光辉。
天道的光芒闪烁做一个光团:“江荼,伸出手来,接纳我、承认我,让我们一起,共同铸造一个完满的新世界。”
个人的力量,在时间的洪流中太过渺小。
哪怕寿元抵达千年,对于生命轮转,也不过是弹指一挥。
就像苍生道,建立的权威一经倒塌,便什么也没有留下。
江荼缓缓抬起手。
圣洁的白坠在他睫毛前端,又停在他鼻尖、唇峰…
他已经很像神了,只差最后一步。
江荼将掌心递到天道前,动作极缓地轻轻收拢。
猛地用力挥出,一拳正中光团面门!
赤红灵力从他指缝爆裂开,江荼的眼底火光跃动:
“我江荼,这辈子唯一不知该怎么做的,就是识时务。”
无穷无尽的红涌入光团之间,像一团团镣铐,将之锁住:“你说你叫天道?我看,你该叫三尸虫。”
寄生在他人身上,吸他人之血,成自己之恶念。
火焰灼烧着光团,像熔化一层蜡,洁白很快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是漆黑。
极端的白转做极端的黑,善恶阵营的逆转,也不过是眨眼而已。
铺天盖地的恶意,随着这一拳向江荼涌来,又向天地间涌去。
身为阎王的江荼,对之再熟悉不过。
生命的善恶是相对的,无法剔除,却能生长。
这所谓的天道,恐怕就是天地诞生以后,恶的凝聚体。
江荼分给地上苍生道的遗骸一个眼神。
若他接受了天道,恐怕也会变得与苍生道一样。
恶念被不断放大,最终,成为恶的载体。
或许至纯至善之人,才能不受影响。
可人皆自私,江荼自认自己不能免俗。
“天道”似乎没有战斗的手段,在江荼的攻势下,毫无还手之力:“你不愿登神?天地之间,竟然真的有你这样的人?江荼!待你陨落,谁来实现你的抱负?”
江荼当然有抱负,否则便不会在淤泥中翻滚着也要爬起,更不会站在这里。
江荼摇了摇头:“生命自能寻出路,无需你我替他们做决定。”
何以自由成枷锁?
生命自有出路。
而现在,唯一阻碍他们寻得自由的,便是阴气、浊息、煞气…
便是这恶。
它蓬勃而广大,光凭这些灵力,无法将它摧毁。
江荼轻轻叹了口气。
千年还是太久了。
能够将之彻底消除的,只有同样经历千年的力量。
就像他曾用身体吸收浊息,此刻,他也能用自己的全部灵力,与“天道”同归于尽。
江荼并不怕死。
他只是可惜,没能和叶淮说一声再见。
江荼对得起天下苍生,无论千年前,还是千年后。
唯独,要永远亏欠他的爱人。
江荼扭头,想再看一眼叶淮。
可身后,却竟空无一人。
一只手,抢在他之前,一把攥住了天道!

江荼瞳孔骤缩, 连赴死都从容的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他猛地伸手要夺,嘴里大骂:“逆徒!什么东西都要碰一爪子, 你是狗吗?!把它给我!”
江荼从没有这样失态, 也说不出这样骂街般的脏话。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红晕怒起, 却实打实是被气的,又慌乱,睫毛就像蝴蝶撞入蛛网时挣扎的蝶翼,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扇动不歇。
眼里,只容得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 与掌心漆黑如深渊的“天道”。
“天道”在掌心融化, 留下许多黑色痕迹,像摔倒时手撑在泥地里,指甲里的灰泥,怎么也洗不干净。
“小畜生, 松手!”江荼气到发抖。
无相鞭卷住叶淮的手腕,往下一拽。
可叶淮的动作比他更快, 掌心用力一捏,“天道”就彻底融入他的身躯。
浊黑几乎刹那间就在他的皮肤下游走。
江荼的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眼前发晕,难以接受这突然的变故。
这小畜生…这小畜生…
什么时候醒的?心口开了那么大个窟窿,怎么就能立刻爬起来了?
啊,是了, 那片轻飘飘的荼蘼花,一定让叶淮闻到了他的味道, 连睡梦里都要把他搂紧的人,怎么会不挣扎着醒来?
早知今日,他就不该手下留情!一鞭抽死算完!
江荼气喘吁吁,总算鼓起勇气,去看叶淮的眼睛。
这一眼。
他忽然有些恍惚。
琥珀色的眼睛,如记忆里明亮,是他的徒弟没错。
可时光雕琢的痕迹正在他的眼底浮现,像一块陈年美玉,甚至看着江荼的眼神,似久别重逢。
江荼忽然想起,他将留存于阳间的魂魄,融入了叶淮的身体。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他竟不知该如何称呼。
“…”江荼伸出手,攥紧他的手腕,“…我现在把灵力渡进你的身体,我们试着把它逼出来…听到没有?”
没有回答。
滚烫的手掌压上江荼肩膀,向后一滑便贴上后背,再往怀里一揽。
现在不该是拥抱的时候。
江荼欲要拒绝,胸膛猛地一痛,竟是被锁住穴脉,僵在原地一动不得动。
江荼本就在与苍生道的博弈中消耗甚重,眼下猝不及防被锁住穴脉,竟然一下没能挣脱,灵力在体内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却搅得心脏剧痛。
那个大逆不道封他穴脉的男人,小心翼翼将他拥在怀里,大狗一般蹭着他的耳畔,潮湿的吐息起起伏伏。
“您希望我是叶麟,还是叶淮?”
江荼埋在他的怀里,听着彼此的心跳,越来越快,又越来越模糊。
胸膛贴着胸膛,就连心跳也在共振。
“你是谁,难道需要我来决定?”江荼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叶淮,你说什么混账话?”
面前的男人倏地愣住了,倒吸了一口气似的,半晌,又低下头,唇瓣厮磨着江荼的发顶:“师尊,您怎么知道…”
江荼冷笑,心想自己的教育虽然弊病百出,但叶淮到底占了个礼貌的优点,在哪都对他毕恭毕敬。
这“您”字一出,不打自招。
又或者,以叶淮敏感又脆弱的内心,便是故意让他听出来,想看看他的反应。
江荼将徒弟什么心思解剖得清清楚楚,找准时机,要强行冲破穴脉封锁。
叶淮却早料到似的,道:“师尊,三界需要你。”
且看这荒芜的神界,且看这些向您求告的人们吧。
他们刚刚重见天明,他们需要有人引路。
他们需要你。
需要江荼,而不是叶淮。
江荼的唇角淌下鲜血,叶淮的话让他心神一错,反倒被自己的力量反噬。
但更多的,还是痛心。
他知道叶淮说的没错。
即便他没有称神之心,但三界刚经战乱祸事,仍是满目疮痍,他不能在这里撒手离去,他必须重建起城邦与家园。
江荼用力咽下血气:“你少拿天下苍生来压我。”
叶淮弯起眸子,若非污浊的黑色已经在他的皮肤下铺满,这应当是个灿烂的微笑。
偏偏江荼无法反抗是难得的机会,他却只是虔诚地吻着江荼的眉眼:“师尊,若要与这‘天道’同死,弟子是最合适的人选。您忘了吗,我可以吸收煞气,未必就会魂飞魄散。”
理性告诉江荼,叶淮是对的。
若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那必定是叶淮。
可千万分之一,是海里的一滴水、山上的一粒灰。
何其渺茫。
江荼理智了一辈子!他对路阳、对天明仙君的死理智,对苍生道的剥削与叫嚣理智、对宋衡的背叛理智、甚至对自己死后骂名累累同样理智。
他不想再理智下去,可他必须理智。
江荼的眼眶涩得发疼,生生忍着,忍得脖颈上青筋抽动。
叶淮心疼地吮吻江荼的脖颈,或者只是想在江荼身上留下点痕迹。
“其实,弟子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您。”叶淮道,“您不在的那十年,每一分每一秒,弟子都生不如死。”
这是叶淮第一次谈论江荼舍他而去的那十年。
以往江荼问起,他只是说“师尊回来就好”,再不说其他。
江荼静静地听着。
叶淮道:“不知您是否还会回来…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师尊,弟子不想再等了,这一次,换你等我好不好?”
他实际还有一句话,没有敢问,压抑在心底,情绪却从眼中溢了出来。
叶淮想问,师尊,你可愿意等我?
无需明言,江荼自然懂得。
江荼认真地看着叶淮。
或许从昆仑虚的初见开始,他们的命运便没有理由却执拗地纠缠在一起。
整整两辈子,一千年,从人界至尊曜暄与神界战神勾陈,到阎王江荼与他的徒弟叶淮。
他们曾经背道而驰,如今并肩而行,可命运似乎仍在捉弄他们,他们注定要离别。
从因果的角度,凡事若强求得来,最终也会失去。
他与叶淮,两辈子都在强求。
或许就是命中注定地不合适。
偏偏又没有理由却执拗地不肯放手。
无论是叶淮,还是江荼自己。
江荼的沉默让叶淮眼眶湿透,他已经很久没在江荼面前掉眼泪,一掉起来就怎么也止不住。
“师尊,你说话,你是不是不愿意等我?不等我也没关系,我、我死以后,您就能找比我更好的人过一辈子…”叶淮把自己说得越来越难过,身体也疼心口也疼,疼得他发抖,“有那么多人喜欢您,他们都、都…”
“他们都觊觎您,我就是魂飞魄散了,也要爬起来把他们都咬死…”
叶淮的身躯正在被吞噬,像一块布满裂隙的碎石。
他的力量变得很微弱,控制不了江荼。
于是当叶淮说到“咬他们的脖颈,一口咬断”时,江荼找准机会,轻而易举就冲破桎梏。
却什么也做不了。
叶淮算准了时间,即便他摆脱控制,一切也已成定局,无法挽回。
叶淮就要死了。
他亏欠了勾陈,即将再次亏欠叶淮。
江荼伸出手。
叶淮的抽泣立刻停了,像被下了定身咒,身体有多痛也顾不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动作。
江荼的手掌停在叶淮鼻尖。
浓烈的花香与凛冽的寒意一起涌入鼻腔,叶淮用力地耸动鼻尖,像识别主人气味的大狗,鼻尖都拱进江荼掌心里去,麒麟尾在身后摇啊摇。
江荼任凭湿湿热热的吐息在掌心乱窜,道:“好。”
叶淮一时没反应过来。
江荼道:“叶淮,我会等你。无论是十年还是千年,我都在昆仑虚等你。”
十年如何,千年又如何?
江荼只知道,他不会再让他的爱人,在人间苦守、在地府徘徊。
这一次,他会等他回来。
叶淮发出一声抽噎,更加卖力地嗅闻着,泪如雨下:“师尊,我会记住你的味道,你等着我,我一定能找到你…你别和其他人在一起,我会尽快、尽快…”
江荼搂住他的脖颈,将高出自己一个头的男人压进怀里:“今生、来世,恐怕我都要和一头蠢麒麟纠缠不休。别人?我怕他把他们都咬死,还是算了。”
叶淮将脑袋埋在江荼颈侧,哼哼着闷笑,再三确认:“师尊,那我们说好了。”
江荼道:“说好了,我等你。”
他们都不知道,今日一别,是否还能再见。
更大的可能,叶淮会魂飞魄散,从此不复存焉。
可他们都选择相信。
叶淮终于放心了,笑起来:“师尊,动手吧。”
江荼缓缓抬手,正要唤出无相鞭,掌心又一重。
没有低头,只摸着这分明的脊骨,便知是骨剑。
叶淮道:“师尊,这一剑捅下去,我便不再欠你了。”
江荼知道他已经全部都想了起来:“剔骨离魂,你本就不欠我。”
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大义凛然,始终是我亏欠你。
叶淮轻轻闭上眼,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痛楚,漆黑的纹路爬满他的脸颊,紧紧束缚住识海中的麒麟:“…师尊,你还没有与我拜天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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