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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师尊,三年死遁(梅听剑)


且看这些所谓的中界仙门罢。
无人指引,便如鸵鸟般缩起,只一味在人海中随着潮水起伏沉没。
他们早就被调教得失去反抗的勇气。
天明仙君的眼中隐有泪意,她知道今天自己无法杀死苍生道,为苍生除害了。
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哭泣,却不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哭泣。
叶淮持续加压,让金光再亮一些、再久一些。
“多谢你为我争取苟且偷生的时间,”天明仙君道,“不怕祂责问你么?”
二人的刀剑转瞬分离,天明仙君急急后退,而叶淮纵身一跃,追击上去。
旁人看来,他们打得难舍难分,唯他们自己心里清楚,这么做,只是为了与苍生道拉开距离。
乱云纷飞,叶淮道:“祂此刻仍需要我,至少在登神前,我不会有事。”
即便祂要责问,在榨干我最后一丝价值前,也会隐忍不发。
天明仙君的脸上,多了些许敬佩。
能把死亡说得从容慷慨的,世间寥寥无几。
而眼前的神君,对寿元百年有余的天明仙君来说,还是个毛头小子。
可他比自己,更早认识到了祂的真相。
为什么?
大约是因为,他遇到了一个好师尊吧。
“说吧,”叶淮道,“天明仙君,需要我帮什么忙?”
江荼退到府内。
府门合起,将亡魂激昂的话语拦在门外。
几乎就在同时,阳间的战斗已到尾声,划天戈上浮起一层激烈灵光,像弓弦拉到最紧,然后——
倏然崩断!
划天戈碎做齑粉,叶淮一剑捅入天明仙君的心脏!
法相消散,天明仙君如折断羽翼的鹰轰然坠地,手掌紧紧攥着,坠地时也不愿松开。
叶淮的剑将她钉入地里,旋即转头看向空中:“父亲,眼下正是时候,您不该对违抗您的人仁慈,请将他们的灵力赐予我吧!”
苍生道睁开了眼,不知是天明仙君故意为之,还是当真如此恰好,空中的缠斗总能巧妙地波及到祂的视野,让祂看不清天明仙君与叶淮交手的细节。
好在,呈现出的结局,让祂满意。
而叶淮的话,正合祂的心意。
苍生道眨动眼眸,尘雾再度聚拢,一颗一颗落在修士们身上。
这一次,不会再有意外。
尘雾吮吸着修士的灵力,将他们变成一具具干枯的尸体;
尚未被吸干的人,尘雾也死死附着着他们的皮肉,像护食的鬣狗,得不到也不会容许旁人得到。
修士眼中的光芒消失,接连咕咚跪地,手臂高举大呼:“请您赐福!求您降死!我甘愿为您而死!”
他们不能拒绝,他们被迫甘愿。
或许天明仙君说的没错,今日修真界所蒙受之苦难,都是千年前助纣为虐积攒的恶果。
他们捂住质问者的口唇,折断改革者的手脚,于是他们成为“祂”的口舌,四肢只能做出“祂”要求的动作。
不断有身躯倒下,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干枯的尸体,薄如蝉翼,轻若鸿毛。
在无数轻如鸿毛的死亡之间,天明仙君唇瓣翕动。
她的声音被掩藏在求告的喧嚣中,因此苍生道并听不见;
却因她的脊背正紧贴着地面,而清晰地落入地府。
“主人,我要向您求告,揭露曜暄的罪孽,”她的手越攥越紧,“请您…回应我的求告吧…”
“江荼。”
轰、轰、轰!
早已分不清是谁的灵力在激荡,是麒麟旗开得胜的意气风发,还是战神陨落的垂死挣扎?
又或者,是——
赤红在地表下蔓延,如蓄势待发、即将喷薄的岩浆,填满地缝间的每一条裂隙,将地底变作自己的根系。
但岩浆蛰伏着,只是静静地等待时机来临。
待天地的轰鸣再响一些,待掀起的尘雾再茂盛一些。
待尸体匍匐于地,恭迎阎王的到来。
苍生道不会察觉,在祂的尘雾中,多了一道赤红的身影。
江荼站在天明仙君手边,看着鲜血在她身下开出茂盛的花。
天明仙君抱着必死的信念而来,从未想过自己能够活着离开。
这看似不自量力的宣战,是黑夜的第一声号角,用以迎接黎明的第一抹微光。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向来无需将意思挑明。
天明仙君并不关心岳魁仙君因何而死,她特意赶赴灵墟山,只是想问江荼,有什么办法,能在苍生道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唤来江荼。
江荼于是告诉她:“泄密。”
从这一刻起,他们已达成合意。
计划步步展开,至此,只差最后收尾。
这场闹剧,看似以天明仙君与叶淮为主角,围绕苍生道争斗不休,实际上,真正的主角,要到最后才压轴登场。
天明仙君的眸子转动着,唇角上扬,勾出一个潇洒的笑:“前辈…我将斗转冶炼,还给你了。”
江荼不语,荼蘼花却落在心口伤处,天明仙君眨动双眼:“…嗯?”
江荼道:“可以缓解疼痛。”
让死亡温柔地降临。
天明仙君笑了笑:“多谢。”
江荼不再多言,每一句对话,都冒着极大风险。
他攥紧骨剑剑柄,眼底有说不出的苦涩。
过去,他的身边没有战友。
此前的路阳,此刻的天明仙君,哪怕只这片刻的同行,于他已是可望不可求。
可他却要亲手杀死他的战友。
再一次。
为了将自由,还到苍生手中。
恰在这时,另一只手覆了上来。
叶淮握住他的手掌:“师尊,我与你一起分担。”
——这份不得不杀死战友的痛苦,让我与你一起分担。
江荼一哂,狠狠压剑而下,长剑贯穿天明仙君的胸膛,又一寸寸没入地表。
血与岩浆相融。
一颗坚韧的、磐岩般的灵核,从天明仙君心口析出,落入江荼掌心。
天明仙君落寞地闭上眼,生命的流逝比不上斗转冶炼头也不回地离开:“果然如此。”
被抢夺去的,又怎会对强盗有所留恋?
斗转冶炼没有认可容阳山,没有认可她。
灵力开始飞散,逸入叶淮体内。
江荼本该带着斗转冶炼立刻返回,却竟驻足,问道:“天明仙君,你本可以向苍生道投诚,为何不?”
天明仙君艰难将眼皮撑开,扭头看向天际朦胧的尘雾:
“阴云蔽空,我只愿以身驱云雨,让天下人终有一日,能见天明而已。”
天明,天明!
世人挣扎千年,渴求天明。
江荼,你可能为人间带来天明?
江荼从她眼中看到激烈的情绪,似乎不回答,她就无法闭上眼睛。
江荼只道:“你听。”
天明仙君即将飘散的五感,因这句话而勉强回笼。
天边,雷声隆隆。
她已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听到雷声,却依旧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它。
桎梏于地阶百年的天明仙君,竟在死前的刹那,听到了境界突破的神雷。
可这雷声…
江荼肯定了她的猜测:“神雷为你而来。”
斗转冶炼散发出坚韧不拔的光,如锤炼时通红的铁,与雷声交相辉映。
不必等待天明,
你即是天明。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天明仙君解开了久未突破的困惑。
以身驱云雨,终得见天明。

雷声轰动, 似要将天地劈裂。
苍生道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掀开尘雾:“叶淮!为何迟迟不动?”
无人应答。
只有雷声,越来越近, 从天边撕开一道口子, 好像死人的眼眸正在窥伺。
“这是谁的雷劫?叶淮,回答我!”苍生道开始感到诧异, 又有些恐惧。
闷雷像往事重演的台鼓,千年前的场景与此刻重叠,那条燃着烈焰的长鞭,好像又在眼前放大。
只差一瞬,就要抽开祂的眼球。
苍生道发现, 哪怕曜暄的骸骨早该在岁月长河里腐烂, 埋入泥沙,被鞭笞被唾骂,无人再敢挑战祂的权威…
但恐惧也随之埋在地里,只差一道惊雷, 将之从沉睡中唤醒,然后生根发芽。
在无人应答的沉寂中, 苍生道用怒吼为自己壮胆:“叶淮!叶淮!你这畜生东西,我在问你话!”
回应祂的,是一道凌厉金光,所经之处,如行军的穿云箭,箭头燃着火星,将尘雾都烧灼。
金光擦着祂的眼皮而过!
苍生道陡然瞪大眼睛, 看向尘雾中走出的男人。
身披铠甲,一头青赤黑交加的长发, 龙的鳞片点缀在他颈间,麒麟的长尾掠过地面的尸骸,高傲地翘起,不愿沾染脏污。
他取下盔甲,露出金色中锋芒毕露的眼眸,其间却是充满敬仰的,像被驯服的狼犬,向主人俯首称臣。
他对着苍生道下跪行礼:“父亲,我已取得容阳灵脉,可以回到您的身边。”
苍生道的眼眸,瞪大在空中,好像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地眨动。
看起来,叶淮仍对祂忠心耿耿,是祂错怪了叶淮。
但苍生道丝毫不感到后悔与羞愧,狗就是需要打骂的,若不打压,如何忠诚?
苍生道迟迟不语,用沉默与叶淮拉锯。
叶淮终于忍不住,眼底浮现一丝迷茫:“父亲?”
苍生道这才顺势道:“你做得很好,孩子,你且告诉我,这是谁的雷劫?”
叶淮的麒麟尾在“做得很好”尾音落下时摇了摇,闻言,他挺起胸膛,肌肉在铠甲下兴奋地鼓动:“自然是我的。父亲,我即将回到您身边,难道您不高兴?”
看不出破绽。
苍生道无从追问,松下语气:“高兴。你始终是我之骄傲,来吧,孩子,接受神雷,登上神界。为父在神界等你。”
说着,祂就隐入层云中,如逆着自然伦理而升的太阳,向天际返回。
确认四周已无苍生道踪迹,叶淮低下头,拨弄着麒麟手串。
他撒谎撒得面不改色。
神雷并非为他而来,神雷只受灵力感召,而叶淮早将灵脉还给了江荼。
所以,这是江荼渡劫的神雷。
他摩挲着麒麟手串,唇瓣微张,忽而,
窸窣、窸窣…
麒麟耳捕捉到诡异的响动。
叶淮猛地抬起头!
苍生道就紧贴着他的脸颊,与他对视。
祂笑着,眼底没有笑意:“我的孩子,忘记问你,神通鬼王奉我旨意助你登神,要你斩情证道,他给你,找了个什么样的人?”
叶淮瞬间汗毛倒竖,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危险,但他依旧面色平静:“大约只是地府的普通鬼差,我已斩断七情六欲,无情道大成,早不记得了。”
“如此甚好,”苍生道表现得笃信,“但登神不可有一处错漏,既然可能有阻碍,便要彻底铲除。”
…什么意思?
难道祂发现了江荼的存在?
叶淮强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一旦苍生道有对江荼动手的念头,他便立即拔剑,哪怕是死,也不让这恶心的眼珠子动师尊哪怕一下!
苍生道洞穿万物的目光却落在叶淮脸上:“既然要回神界,我便会赐予你崭新身份,孩子,人间的一切,皆忘记吧。”
轮不到叶淮表示拒绝。
祂只发号施令,而众生只能遵从。
苍生道深深望进叶淮眼中。
叶淮琥珀色的眸子里逐渐挤占出一颗全新的眼球,他的瞳孔光扩散、再扩散,而金色的新眼球聚焦、再聚焦。
叶淮本能地反抗着,却惊恐地发现自己连手指也动不了!大脑深处,有什么极为重要的正在远去,让他的神智都溶解在苍生道的注视下:“不…”
“你不能拒绝,”苍生道这时不再伪装,将自己的痕迹刻印在叶淮的眼球里,“忘记你在人间经历过的一切,从即刻起,叶淮不复存在。你是我的孩子,生来就在神界…勾陈。”
话音落下,叶淮茫然地眨了眨眼,重复道:“…勾…陈?”
“我是…勾陈…”
苍生道满意地将印记藏进叶淮眼球后方,欣赏着他脸上的纠结与挣扎。
叶淮对祂究竟是否忠心、又是否别有所图,已经不再重要。
因为“叶淮”的身份,已经被抹去。
苍生道听着雷声,愉悦地眯起眼。
与此同时,地府深处。
久不见日出的鬼都,迎来了一场暴雨雷电。
雷像雨水倾泻,一缕一缕布满天际。
是蛛网密结,又如大地皴裂。
天与地因雷的绳而结在一起,雷声起,地面便轰然震动。
然而地府内,生活依旧井然有序。
滞留的亡魂甚至搬出凳子坐在院内,摇扇看着难得一见的天气异变:“看这雷雨,我还以为自己还活着哩。”
鬼差拴着罪孽累累的恶鬼,一脚将它们踢下地狱:“算你们运气好,阎王爷今日不在,否则总得先打你们几十板子,再去赎罪。”
唯有新入地府的亡魂,抱着头在雨中逃窜,眼见着紫色雷电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它们惊恐至极,有鬼不小心跌倒在地。
雷声正在逼近。
来势汹汹,不留情面。
好像下一秒就要将它们劈成焦炭。
这时,听得悦耳女声响起:“别怕,你们不会有事的。”
那鬼尖叫起来,因为雷从它头顶砸了下来:“你怎知道?!”
话音落下,雷电落地,在即将吞噬亡魂的刹那——
红色从地心飞窜出,如一条火蛇,将雷电吞没。
那赤红餍足地在空中转了圈,不等亡魂回过神来,就迅速没入地里。
亡魂瞪大眼睛看着,发现所有雷电都无法真正接近地府,赤红就像最沉默的守护者,在地府建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壁障。
孟窈打着伞,笑眯眯地对新来的亡魂道:“妾身如何知道?因为地府,有一位了不起的阎王爷呀。来吧,小东西们,随妾身来,奈何桥可暂时去不得呢。”
亡魂赶忙爬起,又问:“为何去不得?”
孟窈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嘘。”
不要惊扰他。
亡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似乎在雨幕中,看到一袭红色身影,站立在奈何桥头。
只是遥遥一个背影,因距离太远,不过一根手指大小,却有无边无际的威严,随着他衣袍摆动而扑来。
亡魂顺从地闭嘴,赶忙跟上孟窈的脚步,并没有注意到,桥头的男人,向它们投来了浅浅一道目光。
确认亡魂已在孟窈的带领下走远,江荼徐徐松了口气。
虽然他的力量足以在雷劫下庇护整个地府,但距离他这个雷劫中心太近,到底过于危险。
渡劫的雷,会追寻渡劫之人的踪迹。
人们往往躲藏、隐蔽,以求不会太早被神雷发现,而经历包抄围剿的困境。
但江荼无意躲藏,大大方方让自己暴露在神雷眼皮下。
铺天盖地的雷,在云层中蓄势待发,只要一仰头,就能看到它们铺满天空。
此等浩瀚雷劫,躲与不躲,差别不大。
更何况,他要做的,不是渡过雷劫,而是——
江荼提起于胸,纵身跃上奈何桥!
他的脚步飞快,落雷被他引着向奈何桥靠近,原本分散的落点,也随着逐渐聚拢。
雷砸在岸上,碎石迸裂;
旋即又砸在桥头,将木板凿穿;
忽然,神雷发现了什么,狠狠砸向桥索!
奈何桥骤然断裂,开始下坠!
木板落入三途川里,很快被徘徊的鬼手拖拽着,融化殆尽。
坠落的桥像野兽,长着血盆大口追赶着江荼,只差一步,就能将这不知好歹的男人也吞入万丈深渊。
可江荼从来不是猎物。
他的脚步精准而平稳,不因身后的步步紧追而慌乱哪怕一次,任凭三途川咆哮、任凭雷声轰鸣,都决不回头。
天阶的神识广纳人间,而江荼的神识足以贯通寰宇,天阶是苍生道为人类设定的上限,却绝非他江荼的上限。
他已经等待了太久,所有的压抑和克制,只为了这一刻的爆发。
即将越过奈何桥的最后一步,神雷似乎终于发了狠,要将他置于死地般,不再追击而是拦路,向前方的桥索砸去!
一旦绳索断裂,奈何桥的岸崖光滑无处使力,江荼必然坠入三途川,尸骨无存。
无相鞭猛地抽出,灵力非向前而是向上,在落雷降临之前,赤红先行将之拦截。
——吞噬!
轰——!!
雷声狂响,却无法挽回被吞噬的命运,紫色的雷一点一点被烧灼,变作赤红的岩浆,尔后,如离弦之箭涌向高空!
这一刻起,天空成为火的颜色。
漫天雷电,刹那由紫转红,岩浆涌入天空。
又有谁规定,生而仰望天空的,不能主宰天空?
江荼一步踏上奈何桥彼岸,雾气迫不及待向他卷来,又在触碰到他的刹那被燃烧得发出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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