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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师尊,三年死遁(梅听剑)


“曜暄,你中计了!杀得好,杀得好!没有了灵魂,他就是一具好用的肉身…来吧,叶淮,成为我的刀、我的剑…哪怕粉身碎骨,也要给我爬起来!爬起来,叶淮!杀了曜暄!”

第151章 问天(三)
叶淮胸口的大洞, 血流不止,常人遭此一难,早该一命呜呼, 遑论江荼灵力之强悍, 足以直接将灵魂都抹杀。
江荼承认,对叶淮动手时到底收敛了几分力道, 不舍得叶淮就这么平白无故死去。
他是寰宇第一的魂修。
他将自己的灵力留在叶淮的识海中,在叶淮被链刃穿胸的刹那,就护住了叶淮的魂魄,让叶淮不至于魂飞魄散。
但无论如何,叶淮都不可能再站起来。
那躺在血泊中的男人, 忽然双手向上高举!他像要抓住什么一般, 手掌在空气中攥紧,尔后——
一把攥住胸口的的链刃!
江荼猛地一惊,转腕就要将链刃抽出。
可叶淮死死攥住链刃,手掌被切割得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 身躯疯狂地颤动起来,好像有什么要从他的体内喷出。
下一瞬。
大股煞气钻出他胸口的破洞, 像藤蔓缠缚着误入森林的兽,一点一点钻入他的口鼻!
煞气正在与江荼争抢叶淮的所有权,要占据叶淮的躯壳!
江荼岂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他当即不再犹豫,一脚踩在叶淮胸口将他重新踩回地面,一手将一团金色拍入叶淮眉心。
刹那间,煞气与金色气团纠缠在一处,此消彼长, 奋力厮杀,似乎在争夺叶淮身体的所有权。
苍生道诧异地看向江荼, 察觉到这金色气团属于谁人:“勾陈…勾陈?这是勾陈的魂魄?”
“哈哈…哈哈哈哈!都没死,你们竟然都没死?竟敢戏弄于我!竟敢戏弄于我!”
江荼心弦紧绷,手掌用力到泛白,抵着叶淮的眉心,半晌不愿撤手。
他认真地看着他一手养大的徒弟、他的爱人:“…风坠。”
苍生道说的不对。
他并不知道,江荼手中的魂魄,只属于叶麟留存于阳世的部分,而非完整的叶麟。
唯有将黑袍人的魂魄与叶淮融合,千年间断裂的因果才会重塑,真正的勾陈神君叶麟,才会从死亡中重生。
可这同样意味着,叶淮的存在,或许会被抹去。
江荼早在拿到魂魄时,就可以让他们融合。
迟迟没有行动,就是不敢赌,在与过去的魂魄融合中,叶淮自己是否会被吞噬。
可能性不低。
他本身就是叶麟切割出的一部分,现世的黑袍人几乎继承了叶麟的一切,可叶淮——
他只是一根傻兮兮的骨头。
过去的已经过去,江荼因叶麟一剑而魂飞魄散、壮志未酬,叶麟为江荼剔骨剥魂,存于世间的部分,化身黑袍人唤醒他前世记忆。
江荼与叶麟之间,无怨无悔,唯有遗憾。
而叶淮,不应该成为弥补遗憾的棋子。
曜暄深爱叶麟,而让千年后的江荼动心的,是叶淮。
他想让叶淮拥有完整的人格,不必囿于过去而迷茫,甚至忘记自己是谁。
可现在,江荼没有选择。
比起让叶淮彻底失去自我成为苍生道的傀儡,他只能放手一搏,赌魂魄融合能够助叶淮渡过难关。
苍生道也能看懂,却是冷笑:“愚蠢!你又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曜暄,竟然让两个灵魂为一具身体厮杀,…看着吧,江荼,看着勾陈的魂魄如何因你而彻底粉碎!他回不来了,你救不了任何人!”
“…”江荼一脚踏上虚空,原地腾飞而起,掌中无相鞭一甩而出,“闭嘴。”
苍生道很能把握住他的痛点,言语最能动摇人心,而江荼绝不允许自己在这里动摇。
“曜暄,别再伪装了,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恐惧。世人皆畏死,你又岂能免俗?”苍生道一边狞笑,一边有无数煞气,若流星坠落,砸向江荼,“我待你不薄!昆仑虚,灵气之盛地,我将之托付给你,供你修行!我甚至许你神君之位,打算将整个人间交给你掌管!”
煞气围剿中,江荼的灵力如一朵幽微的火苗,在漆黑的深夜里、漫天的雨幕里,人们捧着这一朵火苗前行。
但风雨的摧折让它闪烁不明,夜幕则吞噬着它的光辉。
苍生道眼看着火苗消失在黑暗里:“你难道以为,千年后,你还能与我逐鹿?”
改弦更张,苍生道的地位无人撼动,人们向祂献上的信仰,最终都成为祂吞噬人间的力量。
这是一千年啊。
凡人的一生不过数十年,修士的寿元也难以跨越千年。
苍生道有恃无恐,确信江荼无再战之力:
“太愚蠢了,曜暄,江荼,但凡你回头,便会发现,你的身后无论何时都空无一人。”
无人与你同行!
无人支持你!
无人承认你!
“曜暄,若你愿意,我仍可将人间交给你…我已如此宅心仁厚,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祂沉浸在为自己创设的“仁君”角色中,似乎能看见史书工笔如何称赞他以德报怨,竟然愉悦地笑出了声。
嗬嗬、嗬嗬、嗬嗬…
嘶哑的笑,如乌鸦的啼哭,冷眼旁观着众生疾苦,嘲弄取乐。
忽然,祂捕捉到一丝不和谐的声音。
也是笑声。
但凛冽、冷静,在一众低沉阴测的笑声中,显得尤为突兀而明显。
苍生道古怪地眯起眼。
而下一刻——
黑暗之中,火光冲天。
好似仓皇躲雨的人们终于燃起篝火,木柴燃烧,将身上的水渍都烘干。
巨大的法相从煞气中浮现,煞气像陶瓷的纹路,在法相脸上留下道道痕迹,美玉无瑕,有瑕之玉,反倒更像活人。
法相睁开眼,柳叶般的眼眸,直直望向苍生道。
苍生道的表演被打断,大张着眼睛,不可置信。
旋即又笑:“曜暄,这又是何苦?等你的法相被撕碎,你就知道自己有多么愚昧!”
江荼充耳不闻。
剧痛从灵魂深处袭来,干净的灵力暴露在煞气中,迟早会被切割得粉碎。
但是,那又怎样?
世人皆畏死。
——世人皆死。
安能与苍生道逐鹿?
——可我本就无意逐鹿。
天道生万物以自由,我不过是来讨回属于我们的自由。
法相的长发末端,飘起洁白无瑕,像雪花坠落发尾,为之染色。
白色肃穆,如灵堂的白色挽联,亡魂将生死簿交在阎王手中,静候审判;
黑色凌厉,是江荼为人的部分,在替天下苍生,吼出千年来的不甘。
生与死在江荼身上交迭,经历过死亡,便不会再畏惧死亡。
但依旧追寻新生。
为天下苍生,追寻新生。
百缕金衫再度在身前张开,江荼已然不顾能够挡下多少煞气,他的眼前只剩下一个目标——
苍生道!
这个刹那,江荼身上,爆发出极为夺目的辉光!
不止是灵力而已。
五光十色、流光溢彩,贝母般的柔和光晕尽数洒下,苍生道从中感到熟悉的力量。
“怎么可能?”苍生道错愕不已,旋即震怒,震怒中,又藏着只有祂才明白的恐惧,“是谁在向你献上忠诚?!是谁在信仰你?你凭什么与我比肩?!”
——恰如苍生道从信众身上汲取灵力化为己用,人间对祂的信仰越是根深蒂固,祂就会越强大。
可是现在…
为什么,这股无穷无尽、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信仰之力,会凝聚在曜暄这叛徒的身上?!
分明应该无人支持你、承认你、你应该被天下人抛弃、被视作虫豸瘴虻!
是谁胆大妄为,与你同行?!
苍生道猛地垂眸,要看看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祂看到一地废墟。
洁白的、皴裂的塑像,就连头颅都布满四分五裂的缝隙,碎了一地,却不知被谁归拢起来,残骸堆在一处。
在支离破碎的残骸间,苍生道一眼就看到了那双柳叶眼。
说来可笑。
苍生道毁灭曜暄的塑像,下令摧毁昆仑虚所有的生灵,祂将塑像粉碎,连最微末处也没有放过,却竟然,让这双可恶的眼睛,得以留存。
祂恨透这双眼睛。
苍生道是不会做梦的。
可祂会沉睡。
在祂沉睡的每一分每一秒,祂都能在黑暗的夜空,看见这双眼睛。
好像祂才是凡人,而曜暄——才是睥睨众生的神!
这双眼睛看着他,对他说:
“苍生道,我要推翻你。”
现在,噩梦成为现实,苍生道怒吼不止:“给我砸碎他!砸碎他!大胆的畜生,谁允许你们将这塑像复原?!砸碎他!!”
没有回应。
祂的咆哮震耳欲聋,却好像真空,人们对他充耳不闻。
他们围聚在曜暄的塑像旁,是最虔诚的信徒,却不跪着,而是站起,对着空中的金眸,怒目而视。
人群最前端,是上界仅存的首座,飞萤仙君。
“…苍生道,祂虚伪、假仁,而我等上界首座…我们认贼作父,与祂一起,欺骗修真界长达千载。”
她一摆手,昆仑虚留存的书笺便呈圆弧形,在众人身边转开,如铜墙铁壁、百尺金戈,散发出柔和的赤色灵力。
“大错已经酿成,看看你们的周围吧,诸位,看看事到如今仍在庇护我们的,究竟是谁。”
谎言终于被揭开。
真相终将冲散泥沙,重见天日。
苍生道降下气急败坏的煞气,然而煞气之间,曜暄的塑像如最坚定的古树,开枝散叶,为后辈撑起一片荫庇——
煞气被一一化解,而赤红更加耀眼。
千年前被摧毁与埋没的,似乎在此刻再次蓬勃生长。
飞萤仙君振臂高呼:“请指引我们、请庇护我们、请允许我们…向您献上信仰与力量!”
在她身后,在劫难中得以脱逃的修士,无论上、中、下三界,齐齐呼喊:“请指引我们、请庇护我们、请允许我们向您献上信仰与力量!”
灵力从他们身上奔涌而出,天地间本就不富裕的灵力,像一条即将干枯的溪流,分给每个人,便只能取一瓢饮;
可若是汇集起来,也能填满干涸的洼地。
塑像碎裂的每个部分,都被灵力包裹起来,一点一点黏连,从双腿到躯干,从肩膀到指尖,脖颈、头颅…千万道裂隙,也无法阻拦塑像的新生。
最后,那双平静却悲悯的柳叶眼,嵌合入塑像空洞的眼窝间。
他千疮百孔,曾经粉身碎骨,但今日,在人群的簇拥中——
他又站起。
“大胆!你们大胆!蝼蚁般的存在,岂敢背弃我的恩赐?!我要你们都死、死无葬身之地、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苍生道的眼眸颤抖着,瞳孔间如针刺穿囊袋,煞气涓流而下,像两道眼泪。
可再不会有人听祂的话。
空中楼阁一夕而起一朝而落,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只要人们抬掌一推,便会轰然崩塌。
苍生道四处环视,祂的眼眸自上而下,毁天灭地的煞气,要将地面都击沉似的,一路贯穿,竟然将地面都震得塌陷,皴裂如蛛网。
“灰飞烟灭吧,不知好歹的人类!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眼看着昆仑虚就要解体。
忽然有锁链声响。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浮现,手中锁魂链穿入地层,碎裂的地块被暴力连起,紧跟着,黑白无常同时发力!
锁魂链像桥与桥之间的链接,虽然摇晃,却止住了昆仑虚的解体。
“你们!”苍生道自然认得出他们,换来更多惊恐,“你们怎能到阳间?!地府的恶鬼…神通鬼王!神通鬼王何在?!还不护驾?!”
“哟喂,祂真以为自己是皇帝了。”谢必安笑嘻嘻的,“护驾?不好意思,我们是来弑君的!”
范无咎一叹:“你陪祂演什么戏。”
一唱一和间,苍生道怒上加怒!
区区亡魂,也敢讥讽祂,藐视祂?!
煞气不再只攻击地面,而转头向锁魂链袭去!
但煞气尚未触及地表,就被青面獠牙的鬼面统统吸入,战鼓声中,似有婀娜蛇影,在人群中穿梭。
“鬼帝大人身子不方便,遣妾身暂代鬼帝之职…”孟窈笑意吟吟,蛇身却膨起,做战斗姿态,“只是可惜,地府这些年,不知苍生道,只知…”
“阎王江荼。”

鬼界,只向江荼, 献上忠诚!
亡魂嘶吼本该鬼气森森, 活人们第一次发现,原来当他们勠力同心, 这一声声嘶吼,竟然喊出了同一个声音、同一个名字!
——自由、自由、自由!
——江荼、江荼、江荼!
我们愿意献上一切,只为了…
自由与新生!
人鬼都在嘶吼,塑像的眼睛从未如此明亮,像活了过来, 一双眼眸带着怒气与威严、肃杀与审判, 盯着苍生道,好像要将祂押入死牢,陈列祂的罪状。
苍生道不敢再看塑像的眼眸,祂猛地闭上眼睛, 逃窜回神界。
可再睁开眼,迎接他的, 仍是那双柳叶眼。
江荼当然看到了发生在人间的一切。
人们托付生命,亡魂托付来世…
他们呼唤他的名字,过去怎样尊崇苍生道,今日,就怎样千百倍地依靠他。
江荼一合手掌,灵力的狂流,便迫不及待向四面八方膨胀。
他终于意识到, 唤来雷劫的从来与灵力多少无关。
是信仰让他登神。
神祇、神祇,神开天地, 祇创寰宇,唯有受人信仰的,唯有为苍生谋太平的,才有资格被称为神。
“苍生道,”江荼念着金眸的尊号,“你又何敢论苍生?苍生自会寻道、求道、悟道。“
从一开始,苍生道这三个字,就充满了傲慢。
而今日,此时此刻,就在这里,
——我要否定你。
苍生道负隅顽抗的煞气有如垂死挣扎:“可笑!荒唐!天下人何其愚蠢!神界、人界、鬼界,无人指引,便如苍蝇乱转,若非是我,他们哪里能够有今日?!”
“你们应该感谢我!你们凭什么忤逆我!?”
江荼怒斥:“大错特错!”
苍生本该有情,你却命令他们无情;
你剥夺他们转世轮回的自由,只为了自己积攒力量。
你让忠厚者满口谎言,让寻求真理者误入歧途,让下界受尽压迫、中界空有谄媚、上界麻木不仁…
若非是你,苍生何至今日!
荼蘼花在神界依旧生长,血滴般的瓣蕊,在无风无光的空白中摇曳。
江荼每前进一步,三途川的拍浪声,便更响一分。
奈何桥彼岸的景色在他身后铺展开,将神界一念之间拽入鬼界。
轮回镜在江荼身后浮现。
轮回镜承载着亡魂轮回前的感激,与修真界迷途知返的灵力交织在一起,缀在无相鞭上。
江荼从来都是靠自己。
从没有想过,万众一心的力量,有一天也会降临在他的身上。
江荼垂下眼帘,那尊悲悯众生的法相,几乎与天齐高。
法相的唇瓣一开一合,天地都在回应他的审判:
“苍生道,本君判你,永世不入轮回。”
话音落下,灵力与煞气,各自充盈到最鼎盛!
它们激烈相撞,千年来最蓬勃与最压抑的,相互撕咬、纠缠,要将彼此的生路都断绝。
轰、轰、轰!
昆仑虚的人们,都听到天空传来激烈的巨响。
他们无法看到神界的战况,却可以凭借这恐怖的动静,推测出战事之激烈。
恍惚中,就像置身于最简陋的茅屋,天地之广阔,却恰如茅屋之渺小,风霜雪雨都能将其摧折,他们只能死死攀住神像,才不至于被吹走。
煞气正在周遭徘徊,不断缩小可以踏足的区域,修士们被迫越挤越紧,直至身躯都紧贴江荼的塑像。
那可是神的塑像!
古往今来,从没有人敢触碰苍生道的塑像,哪怕祂的塑像只诞生于人们的想象,但亵渎祂的人,一定会遭到报复。
有多少胜算?
不知道。
他们走错了路,一错就是千年。
积重难返!
所以仙山崩塌,浊息遍地,亲朋挚友皆成枯骨,干尸一具,腐朽只待时间而已。
修士们像躲在大鹏羽翼下的鸟雀,他们将自己藏在江荼塑像的臂弯下,甚至不知道,江荼是否会庇护他们。
只要想起这千年间,每逢补天仪式、每逢百家换届,他们就会用江荼留下的术法鞭笞他的尸骨、踩在他的肩膀上辱骂他的付出,修士们就一阵心虚,甚至惶恐。
这世上,哪里有不求回报、以德报怨之人呢?
——江荼的塑像只是变得更亮,垂落的赤红,更加包容地将他们都裹起。
修士们面面相觑。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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