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间,所有的隐晦深意不言自明。
江怀允对谢祁表意之事并未讳莫如深,既然被看穿,也就不再隐瞒。他放下杯盏,问:“你是何时知道的?”
“在端州与两位王爷初识时就有些猜测。不过当时两位王爷兄弟相称,在下只当是自己想岔了。后来得知两位王爷并非血亲,便一清二楚了。”骆修文不加隐瞒道。
江怀允闭了下眼,原来在端州时就有迹可循,连骆修文都能看出来,偏他迟钝,一无所觉。
藏在袖中的五指缓缓拢起,再睁眼时,仅有的情绪波动也被他克制住。江怀允问:“怎么忽然想说出来?”
“起初不言,是因着王爷未曾留意,在下不想多生事端。今夜王爷愁思不减,在下曾经走过弯路,颇有心得,便想着好歹能为王爷分忧。”
他用的词是“分忧”。
江怀允似有所察,直白地问:“你不介意?”
这个朝代虽然风气开放,可似乎远没有开放到对断袖之风坦然视之的程度。
他问得含蓄,骆修文却心领神会。他摇摇头,笑道:“在下曾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侥幸留得一条命,自然都能看得开。人生在世,活得自在开心才最为紧要。”
江怀允以为他说的是前些时日从刺客手中侥幸逃脱之事,并不多疑。
骆修文笑着反问:“况且,王爷也不是在为此事困扰,不是吗?”
江怀允没有反驳,只是问:“依你之意,此事何解?”
“王爷聪慧理智,但感情之事素来是没有办法用理智衡量的。王爷若要问在下,那就只有一个办法。”顿了顿,骆修文莞尔道,“王爷不妨问问自己的心,看看它会给王爷什么答案。”
江怀允技拙,尚未思虑出所以然,便再度投身于数不胜数的政务中。
刑部尚书久违地来到摄政王府的书房,禀告黑衣人劫囚一案。他立在下首,半是头疼,半是惭愧地禀道:“那黑衣人骨头极硬,老臣软硬兼施,甚至动了刑,也没能从他口中撬出一星半点儿的消息。”
江怀允没有立时开口。
大约是心理作用,刑部尚书总觉得书房中的气氛冷沉得令他喘不过气。他小幅度地抹了把额角的汗,暗暗叫苦。
上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人犯还是上元节。能扛得住刑部重刑的人本就不多见,原以为上元节之后能消停好一阵子,没曾想,才三个多月,居然又叫他碰上这种事。
刑部尚书叫苦不迭,面上却谨慎严肃。他觑了眼伏在书案前批阅奏折的摄政王,犹豫道:“不过,这个人,似乎……”
迟疑半晌,刑部尚书拐弯抹角道:“昨夜老臣审讯人犯时,家中小厮来送角黍,看到了人犯。他曾和人犯有过几面之缘,和老臣说了人犯的身份。”
江怀允笔下不停,淡声问:“怎么?”
刑部尚书支支吾吾道:“人犯似乎是礼部周大人府上的家仆。”
这话一出,江怀允便明白他为难不已的缘由了。
算起来,礼部尚书与他同级。人犯不肯供述,他手中没有证据,单凭他府上家仆的一家之言,着实没办法去礼部尚书的府上调查。
书房中沉寂须臾,刑部尚书心中不免惴惴。
恰在这时,江怀允波澜不惊地启声:“那就请周大人去刑部走一趟。”
刑部尚书一怔,为难道:“但人犯尚未招供该,老臣——”
说话间,江怀允翻出一本薄册,示意刑部尚书来看。
后者一愣,忙接过翻阅起来。册子虽薄,但礼部尚书多年来通过梓州刺史助冯家扶摇直上的罪证历历在目。刑部尚书心惊之余,看到梓州冯家,立时联想到不久前才结案的春闱舞弊一事。
他顿时觉得手中的薄册重若千钧。
江怀允声无起伏:“够了吗?”
“够了够了。”刑部尚书连连点头。
江怀允眼也不抬道:“一并去审。”
刑部尚书揣好账册,愁容一展,精神抖擞地应道:“老臣这就去办。”
刑部尚书办事雷厉风行,又不乏细致。将这桩事吩咐下去之后,江怀允就没再关注。
不料翌日下午,刑部尚书就又上府来,欲言又止地道:“周大人他……他执意要见您。”
江怀允抬眼望过去。
刑部尚书拱着手,艰难道:“周大人不肯开口,只说要见了王爷才肯招供。”
江怀允不知礼部尚书的用意,左右紧要的奏折处理得差不多,干脆起身去刑部天牢走了一遭。
大约是共事多年的缘故,刑部尚书念了一丝同僚情分,尚未动刑,勉强给周其留了些许体面。
江怀允迈入天牢。
礼部尚书正襟危坐,虽然身着囚衣、手覆镣铐,脊背也挺得笔直,乍一看,也并不显得落魄。
刑部尚书将人请进来,便识眼色地退出去,在听不到房中人讲话的位置守着。
江怀允低眸看了眼,淡声问:“你见本王,所谓何事。”
周其目视着虚空,有些恍惚道:“老臣为官多年,从先帝在时就已经为太上皇效命。这些年来,深受倚重。‘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1],原以为,这种下场是落不到老臣身上的。没料想,到这把年纪,居然也体会了一遭被人弃之不用的情形……”
饱含感慨的自述并未让江怀允生出分毫怜悯。他冷眼看着礼部尚书,声无起伏地打断周其的话:“你找本王,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是。”周其垂下头,勉强整齐的头发因为没了头冠的束缚,登时散落开来。他挺立已久的脊背微弯,终于流露出些许老态,“老臣执意要见摄政王,是想问问王爷,老臣这条命,和恭顺王的命,在王爷心中,究竟何者更重。”
江怀允目光登时滞住。
周其半抬起头,直直望向江怀允:“摄政王若置老臣于死地,恭顺王亦活不长久。”
“王爷,你敢拿谢祁的命赌吗?”
【📢作者有话说】
小谢:@%#敢拿我威胁阿允,你无了。
[1]出自:《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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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周五或周六
江怀允不动声色道:“谢王爷纵有顽疾,但身体康健,容不得你信口编排。”
“身体康健……”周其咬着这四个字,玩味地笑了下,“若当真身体康健,怎么单只是些许混在甘松香中的助兴药,就害得恭顺王险些一命呜呼了呢。”
几乎是周其提起甘松香的同时,谢祁浑身颤抖、力气全失的脆弱模样登时浮现在眼前。
谢祁当时说过,甘松香于他身上的余毒有大用,可惜没从大理寺卿的口中撬出消息。数月以来,谢祁纵马动武皆无碍,他早将这事抛之脑后。没想到,兜兜转转,竟从礼部尚书的口中再度耳闻。
江怀允思绪稍敛,声无起伏地道:“大理寺卿手中的甘松香,是你给的。”
“摄政王明察秋毫。”周其故作敬佩,痛快应下,“不错,正是老臣所给。”
“甘松香虽是常见,可与助兴药糅合得这般恰到好处的甘松香,却是世所仅有,名贵无比。寻常助兴之药味浓,久闻便腻。可甘松香却清冽宜人,云雨时的趣处,妙不可言。”
礼部尚书说着已然有些陶醉,顿了下,他别有深意地叹息道,“太上皇当时百般强调此香的珍贵和妙用,特意留给老臣,以备不时之需。老臣还曾不以为然,甚是轻视这香,房大人讨时,不假思索地分给他些许。谁曾想,阴差阳错竟还是用在了恭顺王身上。再后来……”
礼部尚书意有所指地啧啧两声,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江怀允,笑道:“打那儿以后,老臣便对此香视若珍宝,仔仔细细地收着,任谁也不知去向。”
江怀允沉默着没有开口。
礼部尚书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着:“听太上皇说,这香是他偶然间得来。制香之人早已魂归西天,也不知太上皇将这香给老臣以后,自己手中还会否留存些……”
江怀允面上不显,拢在袖中的手却缓缓攥起。
就算谢杨手中留存的有又如何。他恨不得谢祁立刻消失于人世,又岂会施以援手?范阳在他治下,坚固得如铁桶一般,想从中寻到甘松香的下落,难如登天。
周其对摄政王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情知之甚深,压根儿不在意他的面无表情。
他善解人意地收声半晌,给足了江怀允思索的时间,才挂着不达眼底的浅笑,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几个地名:“暖锅店、太学、皇宫、摄政王府……这些地方,摄政王可还耳熟?”
江怀允望着周其的目光渐寒。
周其却似无所觉,佯装疑惑地轻声开口:“端月以来,摄政王和恭顺王往来密切,想来如今已经结下了不浅的交情。也不知,他日恭顺王先一步撒手人寰,摄政王可会想念这位曾与您同入同出的故友。”
江怀允的眼神似蒙了层霜雪,直直落在礼部尚书身上,声音没有丝毫温度:“你在威胁本王。”
“老臣不敢。”周其缓缓垂首,冠冕堂皇道,“摄政王不近人情的名声广为人知,老臣却一直不敢苟同。如今所为,不过是想为摄政王正名,叫满朝文武都瞻仰瞻仰摄政王重情重义的贤名。”
他重重念着“重情重义”四字。
江怀允冷冷睨着周其。
和谢祁往来,他自问俯仰无愧,从不曾藏头露尾、遮遮掩掩过。没料想,当时的坦荡,竟成了周其如今的保命符。
牢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天牢中的鬼哭狼嚎声细细碎碎地传来,显得有几分诡异。
良久,江怀允默不作声地转身走出天牢。
“恭送摄政王。”礼部尚书维持着叩拜的姿势,良久,才力竭一般撞上墙壁,轻吁口气,露出死里逃生的侥幸笑容。
刑部尚书不知天牢内的详情。见江怀允一言不发,目光沉沉,便也识趣地不再多言。
他陪侍着江怀允出了天牢,才小心翼翼地问:“敢问王爷,可还要继续审问周大人?”
江怀允牵过缰绳,垂着眼,细细梳理鬃毛。半晌,淡声道:“暂且扣着。”
这便是暂停审讯的意思。
刑部尚书微愕,不待他问,江怀允已经翻身上马,扬鞭跑远了。
此时太阳西垂,晚霞铺了半边天。偶尔被慢移的行云遮挡,也挣扎不休地从云缝中散出暖光。
盛京的热闹有渐收的迹象,江怀允途径长街,拉紧缰绳,不假思索地转向恭顺王府的方向。
谢祁不在京的这一个月,康安甚是体会了把游手好闲的无趣。为了维持王爷重病卧床的表象,他结结实实地在府憋闷了一个月,着实要闷坏了。
这一日,他照旧数着日子计算王爷的归期。正无所事事间,闻说摄政王来府。他边猜测着摄政王的来意,边打起精神迎上去。
好在江怀允并未拐弯抹角。
一入府,开门见山道:“本王要见刘太医。”
康安一愣,见刘太医直接召去摄政王府即可,何须多此一举来这儿?
虽然不解,康安还是训练有素地应下,忙安排人去请刘太医。
等待刘太医到来的间隙,康安奉了茶,眼观鼻鼻观心地侯在一旁。
摄政王和自家王爷的性情迥然不同。他能在自家王爷面前说笑逗趣,可在摄政王面前,却大气也不敢出。
他出神地腹诽着,想来也只有自家王爷,才能在摄政王面前谈笑风生。
江怀允一言不发,康安神游天外。
正厅里只有轻不可闻的呼吸声,很是安静。
搁在小桌上的茶盏一直未动,估摸着茶水要凉,康安犹豫半晌,才鼓起勇气道:“茶凉了,小的给王爷换一盏。”
“不必。”江怀允淡声制止。
康安小心翼翼地觑他一眼,见摄政王并无怒色,壮着胆子坚持道:“凉茶伤身,小的还是给您换一盏吧。若是我们王爷回京,知道您在府上饮了凉茶,该责备小的们伺候不力了。”
似乎是提到“谢祁”起了效用,江怀允没再出声。
康安手脚利索地换了盏热茶,近正厅时,正好和匆匆而来的刘太医迎面撞上。
刘太医一路都没想明白摄政王忽然要见他的缘由,一见康安,忙悄悄给他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色。
康安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晓。
刘太医只得一头雾水地走进正厅,行礼问安。
康安将热茶搁在江怀允手边,正要识趣退下,江怀允淡道:“你也留下。”
康安应了声“是”,规规矩矩地立在一侧。
江怀允望向下首的刘太医,径直问:“甘松香能助你解了谢祁身上余毒,是不是?”
刘太医知道当初谢祁曾为甘松香的事找过江怀允,斟酌着回了声“是”。
江怀允又问:“非甘松香不可?”
刘太医低着头,半晌没有出声。
康安总算明白了摄政王为何要绕这么大的圈子来恭顺王府见刘太医,也明白了他吩咐自己留下的缘由。
王爷体内有毒未解一事知道的人寥寥,就连子平也只是一知半解。这些必要讳莫如深的事,刘太医自然不会轻易吐口。摄政王若要从刘太医口中获悉,必须要自己从旁劝解。
康安沉出一口气,唤道:“刘太医。”
刘太医下意识循声望去,见康安朝自己点头,示意他不必隐瞒,当即双目圆瞪地盯着他。
康安一脸无辜地回视过去:“王爷离京前吩咐过,见摄政王如见他。”
刘太医自然知道这话的分量,不敢置信地脱口道:“王爷怎么——”
话一出口,意识到摄政王还在,顿时咽下质疑的话。
康安心里嘀咕着,王爷人都恨不得赖在摄政王身边了,透露些病情算什么。他清了清嗓子道:“左右王爷也快回京了,刘太医若是不信,等王爷回来,大可以去向他求证。”
康安跟在王爷身边十数年,他们之间的信任自不必多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太医也就不再坚持。他转头望向静坐已久的江怀允,沉声问:“今夜所言,摄政王可会说与旁人?”
“本王守口如瓶。”江怀允字字郑重。
刘太医心中稍安,这才开口道:“并不是非甘松香不可,只是眼下唯有甘松香可以解困。”
江怀允安静听着,并不出言打断。
“王爷身上之毒极为隐秘偏僻,老臣翻遍医书,未曾寻到出处。只有从甘松香的用料中,才勉强寻到一丝线索。”说着,刘太医露出些许苦笑,“常说‘对症下药’,若是不知症,如何下药?”
江怀允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沉思片刻,问道:“他身上的毒,是怎么沾染上的?”
连王爷身上余毒的详细情况都被摄政王知晓,这些旁枝末节自是无须再瞒。
往事浮现在脑海中,刘太医面上露出懊悔之色:“原是老臣疏忽,才叫药里混入了这毒。”
见刘太医语气沉重,江怀允鬼使神差地问:“什么药?”
“是令人气血亏损、重症缠身的药。”
倏地,江怀允目光一滞。
回府的路上,刘太医的话一直盘亘在江怀允的脑海中,以至于刚进府乍然听到有人叫“阿允”的时候,他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顿了下,他半信半疑地转身,循声望去。
回廊下,有人抱着臂,倚柱而站。
见人望过来,谢祁牵起唇角,声含笑意:“阿允怎么去了这么久?叫我好等。”
【📢作者有话说】
下章周三!
晚夜无声。
明月高高悬在夜空,银练似的月光倾泻而下,将眼前人的影子抻得极长。原本就清瘦的身形,一眼望去,越发觉得瘦削。
他倚柱而站,眼中含笑,明明是再从容不过的姿态,可大约是赶路太过风尘仆仆,乍一看,只能注意到他满身疲倦。
江怀允回过神,打量半晌,才问:“你是何时从梓州动身的?”
谢祁回忆片刻,轻描淡写道:“大约是五月初二?”
今天是五月初七,也就是说,原本至少十日的路程,他只用了六日便赶回来。
江怀允不由自主地微蹙起眉。还未出声,谢祁已经语带遗憾地开口:“原想回来陪阿允过端午,一路星夜疾驰,到底还是迟了两天。”
江怀允眼皮一跳。六日赶回来已是倦色难掩,若再缩减两日,不要命了?
他勉力克制住浮动的心绪,平静道:“盛京一切都好,你不必如此心急。”
“我知道。”谢祁唇角轻牵,肆无忌惮地望着江怀允,语气却极轻缓,“可月余未见,我着实想念阿允。”
近乎直白的牵挂砸过来,江怀允顿时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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