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太没用了,”他说,“我太软弱了。”
奚子缘是一个好孩子。自我认识他起,他的心里就总是装着许许多多的事。
过去的经历使得他对所有事都爱设想最糟糕的情况,对所有人都喜欢揣摩他们的想法。他极容易自审,自省,会将一切不幸的遭遇归于他的自闭症和不完美的品质。他年少时以为只要他足够好,就能规避伤害。他不知道,伤害和爱一样,都与他是否完美没有关系。
值得庆幸的是,我掌握了安抚他的方法。
我轻轻伸出双手握住他的肩膀,这是一个遥远的拥抱,既能让他感到安全,也能让我们进行理性的沟通。
“不是的,”我说,“这些年以来,你做得很好。”
他并不相信,他垂下眼,“我知道哥是在安慰我,”他说,“我没有遵守约定,一次都没有踏进咨询室——这样怎么能算得上是做得好。”
“这样就是做得好,”我回答,“你在不断地尝试着去面对它。”
奚子缘没说话,我捕捉他游移的眼,我认真地凝视着他,“我向你道歉,并不只是我明知道那句话会伤害你,还是说了出口,更是我明明曾经有过和你相似的处境,却像个一无所知的旁观者一样对你颐指气使。”
“我像你当初那么大的时候——快三十岁的时候,我和你一样。我被送进精神疗养院,我知道我需要治疗,可我怎么都无法踏进那个纯白的房间。我不想倾诉,不想表露,那样会使得我不断回想往日,不断体会煎熬。痛楚一遍又一遍地像潮水一样涌来,我无数次重温悔恨,无数次再度陷入迷障,却找不到破局的指南针。”我说。
奚子缘的眼泪不再流下。
他倾听着,盯着帆布包上淡黄色的花,不解地询问,“为什么一定要去面对呢,哥?每一次想要去面对,都会很难受。为什么不能把人生的选择权和决定权交给另外一个人呢?只要是相爱的,只要那个人总是为我好的,那无论如何都会好的吧?”
他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我想。
奚子缘从前察觉到我的不赞同。出于让我满意的目的,他努力伪装,选择建立为人的尊严。但事实上,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被物化,被支配?为什么不能选择成为某个人的狗,就此放弃自我?他就这样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本可以就那样活着,没有痛苦、没有形状地活着。
“不可以这样,小缘。”
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他的身型还是那么单薄,单薄得可以轻而易举地触到他的骨骼,“其实你想要被物化,被支配并不是什么大错。可你不能总是逃避,更不能陷入逃避带来的温柔乡。你要明白,逃避无可厚非,但你也要明白它在你但生命中必定是短暂的。逃避是为了积攒勇气,为了去面对。”
奚子缘小心翼翼地抬起眼,他凝视我一瞬,又转过头,快速躲避我的视线,看向花园里废弃的水池。他还是不明白,还是不懂。
他抿了抿嘴,“不面对的话,会怎么样呢?”他问。
“那样会招来更大的痛苦。不面对才是所有痛苦的根源。”我平静地答道,“你的父母逃避痛苦,因此他们不断地重现创伤,让你继承伤疤。你逃避痛苦,因此它成为一道母题,一类原型,它在你的人生里不断地闪现,成为你灵魂的影子。”
赶在日落前,我和奚子缘走进了疗养院。
我当然没有给奚子缘预约心理的介入治疗,仅仅是最基本的评估。但出乎了他的意料,我看着他的表情由视死如归到讶异惊诧,无奈地戳了戳他的额头,心想我在奚子缘心里有多独裁残暴,“你一天都想些啥。我怎么会强迫你去做这些事?”
奚子缘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不好意思地傻笑。
心理评估的程序已经从三十多项检查压缩到了综合测评,和检测基因等级一样方便。
坐在家属等候区,我望着小缘被戴上面罩,隔着玻璃墙,他向我挥挥手,随后躺进休眠仓。休眠仓亮出绿光,代表启动。现在只需要睡一觉,做一场梦,就能得到一份精确的分析报告。
这个过程遵循人类的睡眠周期,有一个半小时。左右无事,我不想守着发呆,便起身四处闲逛。我往康复中心走,那儿我住了三年,再熟悉不过。
我走出复合检查大楼,穿过葱郁的草坪,走入漫长的下坡通道。这条通道连接着康复中心,修建于湖底。
随着步伐,空间下沉,直至埋入地下,我的视线与泥土上的花草齐平。为了营造安全感,通道以清水混凝土半包,其余皆是清透的玻璃。走到湖底,红色的鱼成群结队,有时悠然漫游,有时俶尔远逝,岸上的阳光和水一齐流动,化成粼粼的波,整个蓝色的世界寂寥又沉重。
如果说那条石头路是为了提醒人们面对痛苦,那么这条沉入湖底的通道则是帮助人们获得平静。
待在精神疗养院的第一年,我不喜欢这条通道,甚至颇为恐惧。这儿实在太静了,静得压抑,静得发出呐喊,都只能听见自己的回声。每每走过,我总是大步流星,唯恐慢了会被背后臆想出的怪物抓住。
然而,第二年,我的态度发生大转变,我逐渐依恋上它,依恋上它带来的沉静。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哪儿也不去,就待在这儿,仰着脑袋数今天有多少鱼游过。
‘走了,姜冻冬,你待得够久了。’
最终,还是裴可之找到我,拉着我走出这条通道,‘鸟不该待在水下。’
如今六十八岁,再次回到这儿,我看见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笑眯眯的,圆脸,圆眼。我数了数脸上的皱纹,从额头,到眼角,再到嘴唇,是没什么特别的老人样。我早就能够自己走出这条隧道,早就不再沉浸在这种脆弱的平静里,我找到了平衡。
等我再次回到家属等候区时,我不但故地重游了一番,还去疗养院门口的小摊那儿买了一碗奚子缘最爱吃的肉酱拌面。过去我陪他做咨询,咨询得太晚,我和他会去嗦口面填填肚子。
刚出来的奚子缘还有些迷茫。他的表情空白,不知道做了啥梦,那头蓬松的卷发四处乱翘,白皙的脸颊上被印下了一圈呼吸罩的红色痕迹。他傻傻地望着我,呆滞又傻气。我忍俊不禁,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他的意识才逐渐回笼。
奚子缘忽然喊了我一声,“冻冬哥!”
我笑着把面给他,“是我。”
他没有接过面,他站起来,情绪格外激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张开双手,紧紧抱住我,“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他难过地说,“我梦见冻冬哥死掉了。”
我回抱住他,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这不还活的好好的吗?”
奚子缘没说话,他攥紧了我的衣服,像是确定我的确就在他的身边。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带他缓缓坐到椅子上。我没想到奚子缘做的梦居然还有我的事儿。见奚子缘的呼吸逐渐稳定下来,我有些好奇地问,“那我是怎么死的?”
“变成鸟——冻冬哥变成了鸟,”奚子缘说,说到这儿,他又伸手抹了抹眼泪,“冻冬哥变成鸟飞走了。”
我把奚子缘的发型揉成鸡窝,“你冻冬哥我倒也没有鸟人到这种地步。”
奚子缘哽咽着点头,他还补充了一句,“冻冬哥是穿着红色的底裤变成鸟的。”
我哭笑不得,“……你没梦到我把红裤衩戴头上就行。”
收拾好眼泪,姜冻冬和奚子缘往疗养院的天台走去,想要吹吹风。那儿是整个疗养院最高的地方,能够俯瞰一切风景。手里的肉酱面已经有些冷了,但奚子缘没有介意,他搅拌搅拌,吸溜吸溜吃了起来。认真吃路边摊的模样一看便很好养活。
“哥,今天下了雨,会有日落吗?”奚子缘从面碗里抬头,问姜冻冬。
姜冻冬打开一罐果啤,‘啪嗒’一声,菠萝的香味涌出。“会有。”他说。无比笃定。
“可是现在还是灰蒙蒙的。”奚子缘说。
姜冻冬笑了,他喝了口酒,反问奚子缘,“为什么你不换个方向看看呢?”
奚子缘疑惑地转过身,看向他的背面——
猝不及防间,灿黄的光洒满他的脸庞。
距离上一场雨,已经过了四个小时,此刻黄昏灿烂。天边阴云被落日余晖驱散,光与夜晚交织、充满暧昧暮色。不远处的地平线上,硕大的日轮沉沦于此。
雨后的天空没有浮尘,格外干净,天上的云体一团一团地翻滚铺开,仿佛是褥子里没有打散的棉絮,云的腹下映着余晖,让人联想起鱼身上沾满粼粼阳光的鱼鳞。
奚子缘没有想到在雨水不停的一天,居然里还能看见夕阳。在此之前,他以为这种天气除了灰茫茫的一片和苍白的日光,再没有其它东西。
“好看吧?”姜冻冬问奚子缘,他说,“我年轻的时候吃了晚饭,无处可去,经常到这儿看夕阳。”
“哥经常一个人看吗?”
“二十多岁的时候是这样没错。”
奚子缘小心翼翼地窥向姜冻冬,他看见他的脸庞一半落在泛黄的光里,一半落在淡淡的阴影中。
‘会感到寂寞吗?’奚子缘正想这么问,一只不知名的鸟突然飞到他们的头顶,它掠过姜冻冬和奚子缘之间的天空,发出一声啼叫,令两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交谈,转而看向它。
朝着燃烧的太阳,它长长的尾翎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有那么一瞬间,奚子缘还以为他仍在自己的梦境中。
在那场梦的开端,也是这样,一只纯白的鸟飞过他的头顶,飞向火红的太阳。
它降落在了他的玫瑰花田,化身成一个赤裸的人。那个人始终背对着奚子缘,奚子缘连他的脸都没看见,但他就是坚信这个人一定是姜冻冬。于是,他追逐着他,拼尽全力地喊他的名字,祈求他能够停下。
可梦中的姜冻冬翻山越岭,淌河渡江,从不停留,也不回头。到达世界的尽头,奚子缘精疲力尽,瘫倒在地,他匍匐着,手脚并用地爬行着。他一点点地接近他,当他狂喜地以为,他即将跪在他的脚下,他只是悲悯地抚摸他的额头,化成鸟,飞走了。
“居然是海鸥,”姜冻冬讶异地说,“怎么会有海鸥?它是要飞向海岸吗——周围没有海啊。”
奚子缘凝视着那只纯白的鸟远去。他细细地捕捉着它展翅的弧度,和抖动羽毛时蓬勃的力量。直到它彻底融化在天际,他才收回视线。
奚子缘吃完最后一口拌面,原本汤汁鲜美的面条忽然味同嚼蜡。他还沉浸在梦境中怎么也追不上姜冻冬的失落里,无法自拔。
就在这时,奚子缘听见姜冻冬的声音,“小缘——”
奚子缘抬起头,姜冻冬弯着腰,捡起一根飘落在地上的羽毛。这根羽毛来属于初级飞羽,洁白,极长,翅根上有一圈细小的绒毛,像极了过去沾上墨水便可书写的羽毛笔。
“喏——礼物。”
姜冻冬笑着递给奚子缘。
其实最先开始,奚子缘并不想成为刑警。
他想做的,与这个职业完全相反——做一个连环杀人犯,一个美食烹饪家,品尝不同的人的不同味道与口感。
为此,本科期间,他就考取了高级烹饪证,努力研究食材与技艺。而研究生选择生物化学方向,不过是为了能更好地配比可以毁尸灭迹的药剂。
这样的梦想诞生自他童年偶然的经历。那是他第一次抚摸人肉,在一场突发的车祸上。他不过八岁,懵懂无知,还不会开口说话。坐在他身旁的爷爷被迎面撞来的车一分为二,立即毙命,滚烫的血淋到他的脸上,如一场瓢泼大雨。
他看着死不瞑目的爷爷,触目所及都是粉色的血肉,那些肉才被切割不久,仿佛仍在跳动,鬼使神差的,他把手放在那些肉上。
剖开冰冷坚硬的肌肤,原来内里的肉是如此柔软,如此温热、潮湿、黏腻,如一口怪物的痰。奚子缘尝试着往下按了按,富有弹性与韧道的肉回弹他的力道。时至今日,奚子缘仍能在脑海中复原这种美妙的触感。
但他的梦想不止是孩提时代这次奇妙经历的影响,更多的还是由他本身特殊的感官功能导致。
类似于所有出身于乱性家族的人,奚子缘在精神上饱受着困扰。除了公之于众的高功能自闭症,他还有一项特殊的、尚未告诉别的任何人的精神疾病——他能够共感。
这是源于他在婴儿时期没有得到良好的发展,共感系统保留了下来。他能够品尝流动的颜色,听见光线落下的声音……外物在他的世界里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被感知,人们传授如何破解一道数学题,他却品尝到了因数的甘甜和公约数的苦味,人们演奏音乐,他却看见了音符的影子。
因此,奚子缘总与世界格格不入,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那样定义它物,明明它不是那样的。他无法分辨这样的共感与他的自闭症有怎样的内在联系。
不过,共感带来的最特别的体验是——他能够感知到别人的内在世界。
怀疑是新雪落下凛冽的凉意,愤怒是树枝燃烧后发出的滚滚浓烟,悲伤是类似于碳酸饮料,会在口腔里噼里啪啦炸开……尽管每个人会有细微的差距,但大多都有共性,除了爱。
爱没有共性,几乎每一个说爱的人,传来的味道都完全不同。遇到姜冻冬以前,奚子缘无法定义爱。他确信它有独一无二的口感。他幻想它美妙绝伦,是快乐的巅峰,满足的顶点。可惜,爱总是隐藏在各种情绪的杂糅体之后。
十四岁,奚子缘曾在玟身上短暂地捕捉过爱的痕迹,清新、醇厚,像是嚼碎了薄荷与迷迭香的同时,在喝一杯放了方糖的鲜奶。很难形容。
那时玟情窦初开,和校队队长打得火热,队长是个身材魁梧、五大三粗、大脑空空,却偏偏会甜言蜜语的alpha。奚子缘原以为这就是爱的味道,他兴奋不已,跃跃欲试,想尽办法隐藏在玟和他的男友约会地点的角落。他监视他们,跟踪他们,偷窥他们,为了爱,阴暗得如同下水道的臭虫。
可是,他想要更准确地捕捉爱,玟和对方发生了性。此后,爱的味道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许它仍在,不过欲望的咸湿,谎言的油腻,自欺欺人的阴冷,无聊发酵后的霉味,以及与自恋有关的甜臭……它们掩盖它,仿佛掩盖尸体腐烂的臭味。
没有关系。
一旦玟再次投入新的恋情,爱的味道又会浮现出来。哪怕它若有若无,缥缈虚无,但它至少存在。为此,奚子缘喜欢上玟,他心甘情愿地待在他的身边,期待着他不断地、不停地爱上别的人。
而和爱一样,死的味道同样让奚子缘念念不忘。
人死亡时,灵魂会爆炸。这是奚子缘在目睹他爷爷死亡时发现的。
整整一生的滋味组成一个究极复杂的复合体,死亡降临,浆果爆开,饱满的汁液飞溅而出,烂熟的果肉流满手心,那就是死亡的味道,回味无穷。
奚子缘喜欢死亡,好比喜欢爱那样喜欢死亡。这样的喜欢使得他不甘心只做一名目睹证人,他还想要亲手让他人死亡,想要把他人做成一道珍馐,品尝它,剥皮拆骨,倾听它的呻吟,吸吮它留下的汤。
但他没有成为一个连环杀人犯,一个美食烹饪家,也没有品尝不同的人的不同味道与口感。
他成为了刑警,在姜冻冬的期许下。
奚子缘能够成为任何姜冻冬喜欢的模样。他本来就是没有形状的人,他像一团雾气,一种能融化在黑暗里的未知生物,一口能吞下所有来自姜冻冬的期待s的沼泽。
“冻冬哥是怎么喜欢上我的呢?”
奚子缘问身边的姜冻冬。
他们正在逛一个创意市集,搭在疗养院旁边的广场上,摊位围绕中心的喷泉呈向心状,一圈又一圈的摆开。市集售卖着来自各个疗养院里病人制作的小玩意儿,强迫症患者做的手工面包和珠串首饰,抑郁症者的绘画与短诗……各种各样什么都有。
奚子缘兴趣不大,姜冻冬却很喜欢。他拿着一柄宣纸压的扇子,来回端详了许久。
“啊?什么?”姜冻冬回头看向他,表情有些懵。
奚子缘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他抿了抿嘴,照旧露出那副无辜、羞涩的模样。
“突然问这个做啥?”姜冻冬反问,他转了一圈手里的扇柄,付了钱。
“就是想知道嘛,”奚子缘带上撒娇的语气,他露出笑,他知道往往他笑或者流泪,姜冻冬就不会拒绝他的要求,“真的好想知道,冻冬哥一直都没有告诉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