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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三个怨种前夫(妤芋)


奚子缘说好,说完,他忽然喊我,“冻冬哥——”我等着他继续说,可喊了那么一声后,他又沉默了下去。
“怎么了?”我打破他的欲言又止。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奚子缘顿了顿,接着用很轻的声音询问我,“如果我依旧想要被支配,如果我依旧想要被物化,如果我依旧想要成为某个人的狗,哥会对我失望吗?”
篮子的青豆散发着清香,我抓了抓,望着圆润饱满的豆子从我的手上依次滚落。
奚子缘静静地等待我的答复。我能说什么呢?我又该说什么呢?说什么才是好的呢?我应该宽慰他说没关系,应该顺着他的意思安抚他?我也不知道。
我想了许久,还是选择说出我的真实意愿,“我会。”
我说,“我会很失望。”

老实说,我对奚子缘一直抱有愧疚。
我和奚子缘之间,好听点儿是一见钟情。直白来讲,是见色起意。
我四十一岁,考上了最高学府的研究生,到学校报道的第一天便遇到了奚子缘。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刚刚入秋,和现在一样,是一个阴天,没有太阳,到处都灰蒙蒙的,空气凝滞,湿意浓重,我一个人搬着行李,填写各种信息资料,还要不断证明自己不是家长而是学生的身份,疲惫又劳累。
在这个时刻,奚子缘经过。他染了一头金发,穿着白色的衬衫和淡蓝色的牛仔裤,背着帆布制的斜挎包。蓬松的头发稍稍微卷,他的皮肤白皙,透着健康的粉。有同学喊他,回过头间,他蓝色的眼睛猝不及防和我相视。
我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奚子缘,陷入了妄想与不知所措中。色彩从他蓝色的眼睛里扩散,生机从他的身体里勃发,阴郁的天霎时间变得斑斓,似曾相识的悸动向我袭来。
有那么瞬间,我以为我见到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遇见的人。那个人永远地停留在我的二十多岁,是滴落于浑浊水桶的彩墨,是消失在茫茫天河,流向爱与生的鱼。
后来,做了两年的同学,我和奚子缘逐渐熟络。我的喜欢仍在持续,但不猛烈。我会下意识地照顾他、倾听他,偶尔在他词不达意,语无伦次时帮他向别人表达他的意思。每每此刻,他总是格外感激我,周围的同学也频频向我和他投来暧昧的目光。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喜欢他。尽管的确如此,可我从未想过要追求他。我觉得做朋友也挺好的,没必要成为情侣。更何况我和他之间的年龄、经历都相差颇大,我们在灵魂上并不兼容。
总而言之,我对奚子缘的喜爱更类似于朋友间的好感。那么——当奚子缘对我说,‘我们在一起。’,我为什么要答应呢?
或许是因为我想起了那条能一边仰泳一边鼓掌的鱼,或许是因为他看向我的眼神似曾相识,都是如出一辙的‘请帮帮我’,我答应了他。
然而,我答应他,期待和他的恋爱,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和他很难长久。这种认识大概与我的感情态度的转变有关。这种转变不是指向消极,而更类似于漂在海上的船,既不寻求,也不逃避,只是向前航行。
‘其实和他相爱的过程中,你并没有全情投入,对吗?’
陪奚子缘去心理咨询时,他的医生曾单独这么询问过我。
我想了很久这个问题,‘不是的,我投入了。’
我说,‘只是在投入的同时,我也知道这段关系会结束。’
医生认为我的这种想法是由我的前两段失败的婚姻所导致的。我不认同。
我觉得我这样的态度只是源于我的近乎赤裸的坦然。我四十多岁,终于能完全坦然地接受别人的喜欢与厌恶,来到与离开。我早已不再企图紧紧抓住那些攀顶巅峰的爱,以为这样就可以永恒。世上所有东西对我而言,既是缓慢而持续,又是颠簸且起伏,自深海流向沙漠。
感情态度没有对错可言,但对比婚姻后期他炽热直白的爱意,我这种寡淡平静的状态,实在有失公平。
和我结婚的第三年,奚子缘向我敞开了心扉,他告诉了我,他的作为狗生活的童年、乱性的原生家庭,以及主宰他人格的omega。
他向我道歉,为他在和我缔结婚姻关系,仍与名为玟的omega保持了两年的关系。
我不怪罪奚子缘,也不怪罪玟。不仅是我对他们始终抱有对待小辈的包容心态,更是在我心里,他们都是受害者。仅此而已。
遗憾的是,受害者也会以相同的方式伤害另外的受害者。仿佛这样他便能够否认创伤,便能够成为加害者,而非另一个正受苦的人。玟靠伤害奚子缘获得短暂的疗愈。他像他父母那样,把奚子缘视作自己的狗,而非一个人。
奚子缘讲述过去时总会不停地搅着手指,眼神飘忽,叨叨絮絮,将一句话翻来覆去重复讲五六遍。那是他焦虑、紧张的表现。
‘我不想再这么下去了。’奚子缘和我说。讲到这儿,他突然他停下搅手指的动作,努力地、强迫自己违背自闭症本能地直视我。那是第一次,他用苍蓝色的眼睛望向我,仿佛企图望见我的灵魂。
‘我爱你。’他对我说。说完,他抿住嘴,把嘴抿成一条单薄的线,透出一种紧绷的羞涩。
我被他的话烫到了。
我从没想过会听见奚子缘对我说这句话,以至于我的大脑死机,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握住了他的手。我对他说好,‘别这么下去了。’
就这样,奚子缘彻底断了和玟的联系。
后面两年里,我们相处得很好,他做饭,我洗碗。每周三我们同在的项目小组会在五点结束,来不及做晚饭,我和他干脆把这天定义为餐厅日,奚子缘不擅长做决定,我又总是‘都可以,都行,没问题’,因此我们俩干脆在点评网站上随机选择没有尝试过的餐厅。如探店那样,有时踩雷,有时收获意外之喜。每个月我们至少出去玩一次,玩得简单,野炊、露营、爬山,不外乎这几样。
依照奚子缘的状态,我们的生活大体上是规律有序的。鸡飞狗跳的情况当然也有,譬如我不小心吃到毒蘑菇,坚信自己是颗草,要埋进土里。
奚子缘又不会拒绝我,只能哼哧哼哧地埋头和我一块儿挖坑。坑有了,我跳进去,他再按照我的指挥,哼哧哼哧地填土埋我。
这样惊世骇俗的举动惊动了治安局,警笛嗡嗡嗡地响,我和奚子缘灰头土脸地都被拷走了。
‘太可怕了!居然活埋自己的老婆!’治安员痛心疾首。
‘不是活埋,是回到大地。’我尚未清醒,但下意识挡在了小缘的身前,我抓着治安员的手腕,无比深沉地告诉他,‘我是一颗草,集日月精华获得人形。V我50,听我和你讲修炼秘籍。’
治安员,‘……’
治安员无视我,继续诘问奚子缘,‘所以你为什么要活埋你的老婆?’
奚子缘满头大汗,他紧张得结巴,吐不出一句连贯的话。
我大怒,驳斥治安员,‘能不能尊重一下草权!我们草就是土狗,爱在土里不行吗?’
这次治安员沉默了很久,他低下头写写画画,登记了半晌,‘……虽然我个人并不理解这样的性癖,但祝你们幸福。’
得益于我的不靠谱,我和奚子缘向来没有一般老妻少夫的那种说教似的沟通模式,更像是平辈间的交流。显然,这样的交流方式也更适合奚子缘。他逐渐变得外向,开始爱上游泳和骑自行车,也越发积极地和别人沟通。只要不遇见那种一定要与他眼神对视,并且连一点儿耐心都不愿给他的人,他甚至能做到无障碍交流。
在这个一切向好、向上稳定发展的阶段——
玟找到了小缘。
冬天的夜晚,他穿着淡黄色的病服敲响我和奚子缘居所的大门。
‘我要死了,’他平静地说,‘我想你陪我。’
他望着奚子缘,隆冬的风里,衣料飘飘,他的身型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单薄、纤细,瘦小得像一只如同冻伤的猫,苍白脆弱,神情中却充斥着少年气的偏执。
奚子缘一脸茫然,他搅着手指,下意识寻求我的帮助。我也是懵的,没弄明白情况,想请玟进来坐坐,但他拒绝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很孩子地对我说,‘上次是你赢了。这次我们来比一比。’
玟将当初奚子缘的远离当作是我的胜利。事实却是,这完全属于他的决定,其中并没有我的什么事。我看着玟望向我的执拗的眼神,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二十多岁的omega心里变成了手段高超的情敌。
第二天,我和奚子缘才终于弄清楚缘由。
由于一种遗传病,玟要死了。医生判断他只有一年的寿命。死亡前的最后一年,他想要奚子缘陪伴他,像以前那样陪伴着他。
他提出只要奚子缘和我离婚,他就和他结婚。他对结婚这件事格外固执,他耿耿于怀我能和奚子缘结婚,正是缘于他拒绝了奚子缘缔结婚姻的请求。
我陪奚子缘第一次去医院看望他时。他看见病房外等待奚子缘的我,情绪瞬间崩溃,他哭闹,‘我只要一年的时间了!一年你都不愿意给我吗?’
玟絮絮叨叨地讲诉了很多,我听见他谈到他们的父母、童年。奚子缘安静地听着,他一声不吭。可当他出来,他的脸上也全是泪水。
要为了一个活人,伤死人的心;还是为了一个死人,伤活人的心?
这即是奚子缘面对的困境。
奚子缘该如何割舍呢?少年时代萌生的爱恋,绝望之境中唯一视作的浮木。
我知道他无法割舍,正如人无法割舍过去。这两个来自同样乱性家庭的受害者,他们共享着同一种阴影和迷茫的爱恨。伤害将他们的灵魂粘稠地捆绑,直到难分彼此。
也并非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
如果我再年轻些——比如我现在也是二十多岁出头,以我那种大大咧咧的性子,我多半会觉得无所谓。现在离婚,成全他们,等玟去世了,我对奚子缘还有感觉,那么复婚就好了。
但那个时候我已经四十八岁了。我早已过了与情爱纠葛的年龄。我不想再给结束任何附加的意义。结束意味着真的结束了,仅此而已。我不希望我的生活因此变得复杂,我的生命里也不是只有情爱,我还有别的事儿要去做。
于是,我和小缘离婚了。
我翻了翻精神疗养院的医生预约列表,确定下周有看诊的名额。
见我又在收拾背包,姚乐菜从门后探出头,“叔叔要出门吗?”
“是的,”我一边折衣服,一边回答他,“又要出门了。”
“那叔叔能在梧桐果熟得落下来前回来吗?”小菜忧心忡忡地问。前几天我和他才买好做梧桐果酱的陶缸,就等着满树的果子噼里啪啦地落下。梧桐果酱小菜不会做,只有我知道。
“肯定没问题!”我昨天看了这些果子,最熟的也不过刚刚发紫,距离完全成熟至少有两周。
姚乐菜点点头,随口问道,“叔叔还是去找朋友玩?”
“差不多是这样,”我说,“去找个需要帮助的朋友玩,顺便带他看看医生。”

三性星系的精神疗养院和养老院,都坐落于一颗四季如春的星球。
这颗星球类似于常绿星,遵循古老传统建造,不论是建筑、配套设施,还是管理方式都很复古。星球上只有一个机场和一个港口,从飞船下来,我坐上双层大巴车,驶入城市。
刚刚下了场雨,空气清醒,弥漫着青草的甘甜,周围的建筑低矮,最多不过五楼,相比起其它星球高楼的拔地而起,这儿的天际线完整又干净,不再是零散的碎片。成群的鸟飞过天空,逆着光,隐隐能看清轮廓。我望向窗外,我看见我的影子从一扇扇橱窗上滑过。道路边的商铺悬挂刻着店名和营业时间的木牌,正在风中摇曳。
我和奚子缘直接约在精神疗养院见面。
约的是下午两点,在疗养院背后的花园。他答应我说今天一定会去一次心理咨询。也不知道他到了没有,没看见他给我发讯息。
下了车,我沿街走,拐进一条小路。小路狭窄,用石头铺成,凹凸不平。两边灌木丛生,绿树成荫,雨后的阳光从间隙倾泻而下,雾气赋予了光线笔直的形状。这条小路鲜有人知,还是当初裴可之和我偷渡出疗养院,带我发现的。
小路七弯八拐,有三口分叉,我并不担心。我早就对它烂熟于心。脚心依次碾过坚硬的石头,轻微的痛感传来。裴可之曾经告诉过我,过去,人们相信这样能够能够刺激穴位,活血化瘀,调和体内凝滞的气,疗养院保留了这个传统,建了那么一条路。
一直以来,我都非常喜欢这条路。每次走过它,走过疼痛,我的内心会慢慢静下来。
二十九岁最想死的那段时间,我总是彻夜难眠,独自一人踏着月色,赤裸着脚反复地、不停地走这条路,直到被血肉模糊,丧失知觉。
好在当我想要去寻求别的更大的痛感前,裴可之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他阻止了我,‘你已经出现了受虐的倾向。’他对我说,‘姜冻冬,冷静下来。’
人为什么会想要受虐,会依恋疼痛呢?
有关这个问题的解释很多,我和裴可之夜讨论过很多次。然而可惜的是,至今都没有定论。有时人们受虐,是为了在熟悉的痛苦里感到安全,有时人们受虐,是为了逃避更大的痛苦,有时人们受虐,是为了追求倒错的爱。
我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那时我的受虐,是为了体验活着。
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段经历,使得我尤为不忍看见奚子缘在受虐与恋痛中反复挣扎。
我想起前几天我对奚子缘所说的,‘我会很失望。’
说完,我就很后悔。后悔和他说这样的话。这不是什么尖锐刻薄的话,但却是对奚子缘的精准打击。
我明明知道我在奚子缘的潜意识里同时扮演着母亲和父亲的角色;我明明知道他鲜少得到过爱,所以总是惶恐不安——他与柏莱、姚乐菜这些后辈一样,甚至比他们更惧怕让我失望。我应该再温和些的,而并非如此严厉。这不是他的错。
‘你要是愿意的话,说不定能成为PUA大师。’聊起我时,裴可之曾经这么说,‘你没有发现吗?你总能轻而易举地让别人按照你的意愿发展。’
我对此茫然无知,毫无察觉,‘你也会按照我的意愿发展?’
‘对,’他点头,‘就连我也对让你失望这件事充满恐惧。’
……难道说我才是隐藏的大Boss吗?
我一点儿也不想这样。我不想用我的意愿主宰周围的人,也不想让旁人对‘让我失望’这件事感到恐惧。然而,我显然没有控制好。我叹气,反省自己,感到沮丧。
我垂头丧气地走进了疗养院的后花园,走到和奚子缘约定的白色长椅上。
我以为奚子缘还没到,却没想到他已经坐在了长椅上。他背对着我,一束阳光从他的头顶洒下,像雪一样落满了他的肩头。他穿着纯白的棉质体恤和蓝色运动裤,除了学院派的穿搭,他总是偏爱白与蓝色的组合。
“小缘!”我喊了他一声。
他回过头,和上次见面的好气色不同,这次相见,他的脸颊苍白,毫无血色,眼睛下一片青黑,一种脆弱的憔悴和病态的焦虑横亘在眉宇间。接触到我的目光,他的眼睫扑闪,不安地搅着衣角。
“……冻冬哥……”他极小声地喊我的名字,作为回应。
看到他这么忐忑的模样,我越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了。
我坐到奚子缘的身边,他怀抱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袋,忍不住紧张地晃动身体。我认出他怀里的包是以前出去野炊时我随手买来装饮料的,包的正面印着一朵朵淡黄的小花。按照常理,这么多年过了,这些花早应该斑驳,但使用它的人似乎格外爱惜,那些密密麻麻的花仅仅只是褪了点儿色。
我握住奚子缘的小臂,以此表达和他缔结连结。他浑身颤了一下。
“我应该当时就告诉你的,但我觉得当面和你说会更好,”我说,“真是抱歉啊,小缘。我那天说的——我感到失望这种话,让你很难受吧?”
我的原意是想让他的弦放松,别再这么紧绷。但没想到,我说完,奚子缘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浓郁的玫瑰香信息素在花园里扩散,和其它绽放的鲜花一起形成调和的馥郁芬芳。
我一看到他哭,人就慌了,我连忙道歉,“抱歉抱歉——”
但宽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奚子缘摇着头打断了我,“哥说的没有错,是我太没用了。”他说,剔透的泪水滚落,他的鼻尖泛起红色,苍蓝色的眼睛在光线下如同一颗清透的玻璃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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