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珉猛地抱紧徐篱山胳膊,“六郎!”
“儿子可以再磨练,但若是只有你犯错,那就太难看了吧?而且这次比别人多扣一分,下次要补回来就难了。”徐篱山抚摸京珉的狗头,“好哥哥,咱出门带个脑子成吗?”
京珉虚弱地点点头,枕着徐篱山的胳膊抓耳挠腮,“那我该送什么啊。”
“一个原则:投其所好。”徐篱山用酒杯点着桌面,“陛下不是贪享奢靡的人,尤其是在今年禹州才受过灾的时间点上。我觉得吧,你就撇去浮华之物,在不磕碜的前提下心诚最好……这样,等哪天天气好,你让人请我跑马。”
京珉迟缓地“哦”了一声,说:“听你的!”
“今天这事儿可得保密啊,谁都不能说。”徐篱山警告,“另外,我和您今日是头一回见,五年前咱们没在安平城偶遇结识过,这些年也没书信往来过。”
京珉态度极好,“都听你的。”
徐篱山这才满意。
酒过三巡,徐篱山拉开一点衣襟口,伸手夹了块烧鱼到碗里。吃完,他放下筷子,打了个小嗝,闲聊般地说:“刚才说起你皇叔,我有点好奇。”
京珉正在抿豆花,闻言连忙警告:“别好奇!皇叔很不好惹,父皇都避让三分。”
那尊煞神,鬼来了都得退避三舍喊一声“大王,是您呀”吧!
徐篱山翻个白眼。
“你很怕他?”
“怕是当然怕,但也不只是怕。怎么说,皇叔待我们几个侄儿虽不温柔,但也说不上不好,毕竟皇叔本就不是慈祥和蔼的人。”京珉说。
慈祥和蔼……徐篱山嘴角抽搐,觉得这个词语确实和京纾好他妈的不搭。
“皇叔只比我年长三岁,却比我厉害得多,我钦佩他,也记得以前他教过我骑马写字,在忙碌时帮我修改策论,竭力救我于马蹄下……总之,我也尊他敬他。”京珉看徐篱山一脸若有所思,便说,“你应当是见不到皇叔的,哪怕见到了,记得恭敬谨慎相待就是了,皇叔何等身份,不会无故刁难你。”
徐篱山闻言扯出一抹商业假笑,“噢。”
可惜已经得罪了呢,刁难了呢。
不仅如此呢,这顿饭还是你皇叔让我来的呢。
可是为什么呢?
徐篱山转着酒杯,京珉对这位皇叔观感极好,京纾对这个二侄子甚至还有救命之恩,两人不像是结过仇怨的,那京纾为什么要让他来接近京珉?
难道真的只是一次单纯的考验吗?
徐篱山看着杯中轻晃的液体,不对,若是考验,京纾也不该选择向来待人宽和、心眼子不多且名义上是他表哥的京珉。
京纾到底想做什么?
徐篱山想不通,抬手把酒杯喝了,掏出帕子擦了嘴,说:“嗯,吃饱喝足!”
京珉说:“回来有一段日子了,钱够花吗?”
“暂且还够。”徐篱山说着伸手挑了两瓶没开封的酒,连吃带拿的一点不客气,“我撤了啊。”
“晚秋寒凉,少饮!”京珉操心道,“别晃……慢点走,别摔着!”
徐篱山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出了雅间。柳垂守在门外,见他出来,便上前耳语:“肃王叫你去。”
徐篱山登时心累,妈的。
片晌,侧对面的窗帘掀开,紫袍男人倚着窗檐,饶有兴趣地盯着徐篱山离开的方向,喃喃道:“醉玉颓山,脸颊生花……真美人。”
“世子爷,那人是文定侯府刚回京的六公子。”随从打听回来,在窗边说,“叫徐篱山,樊篱的篱,高山的山。”
“如此美人,玩起来定然销魂酥骨。”郁玦放下帘子,“盯着他,别让不长眼的伸手碰脏了。”
“今儿我从萼春楼出来后走香尘街,途中路过逢君欢,恰好看见徐六的马车。”
冷风扫起涟漪,湖心亭中,莫莺给京纾倒好药,语气颇为留恋。
药汤浓黑,臭气冲天,京纾让它晾着,说:“萼春楼的还不够你看?”
“你没去过花楼,心中没数,那楼里的人最识情趣也最懂男人心,可要论相貌气韵嘛,”莫莺眼前掠过徐篱山下马车那一幕,摇头啧声,“真没得比。”
京纾不置可否,“奉劝你别起歹心。”
莫莺“哦”了一声,饶有趣味地说:“你不许?”
“关我何事?”京纾眼前掠过徐篱山那双眼,“口蜜腹剑,半伪半真,他不是善茬。你朝他下手,他说不得就要剁了你的手,不过也挺好。”
“无情!”莫莺幽怨地剜他一眼,又说,“徐六嘛,美得锋利,有棱角,有危险,因此有点眼力见的都只敢在心中想想,不敢真的伸手去碰。”
京纾说:“我以为你就好硬骨头。”
“你知我,所以我要先问你。”莫莺在冷风中打开一把折扇,扇面用朱砂描一卷白梅诗意图,也不知在骚什么。他喝一口茶,说,“这几日我忙着研究那本医毒杂谈,没来得及问,你到底准备怎么处置徐六?”
京纾坦言:“没想好,他有古怪,我暂且看不透。”
“以前犯在你手中的人各个都有古怪,你不是通通手起刀落。”莫莺折扇一抬,虚虚擦过京纾的下颔,调笑道,“你好奇了。”
京纾冷淡地瞥他一眼,说:“手不要可以就地留下。”
莫莺立马收回折扇,离他远点,说:“这徐六有心眼,可你也查了,他这些年确实与兰京没有过多的牵扯。我听说他生母徵音当年不仅容冠京城,还是位蕙质兰心、七窍玲珑的女子,文定侯嘛,那也是个大智若愚的,没准徐六的心眼子就是随了爹娘。”
“当年文定侯送徐六出京,却又在安平城为徐六买了宅子和仆人,月例照给,他嘴上默认徐六不祥,却谈不上厌恶排斥,但这些年他没让徐六回来也是事实。”药碗热气渐消,京纾端起来,一饮而尽。
莫莺说:“当年送走徐六是师出有名,文定侯也不好随便让他回京吧?我瞧着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该走了。”
京纾说:“他走不了。”
“就要这么办,我也舍不得他走!”莫莺说,“他若没坏处,你别杀他,把他留在京中让我多看几眼;反之,你正好把他交给我,我保证他上了我的‘红袖招’,就说不出半句谎话……不对,之前处理那女刺客的时候,我的‘红袖招’染上血了,我得重做一个,以表对徐六的喜爱。”
远处一道身影渐近,京纾没表示同意与否,只说:“滚吧。”
莫莺转头,见徐篱山踏桥而来,袍摆拂动,发丝飘飘,醉态更添三分艳色。他眉开眼笑,起身拱手,做足了文雅派头,“徐六公子。”
方巾白衣,能和京纾同桌说笑,应该就是原著中那位“白衣郎”莫莺了。徐篱山想,长了好俊秀的一张脸,可惜嗜好非常,是个爱剥皮剔骨的,还不剥丑的。
“在下莫莺,草字惊春。”莫莺盈盈笑道,“初次相见,这厢有礼了。惊鸿一瞥,六公子瑰丽如花,令我心折意动。”
还是头爱拈花惹草的笑面虎啊,徐篱山拱手作笑:“莫公子好。有缘得见,莫公子一笑春风,令我目痴神醉。”
美人的场面话,莫莺十分受用,说:“在下不才,行医多年。”
徐篱山立马改了称呼,“先生能入王府,必然医术高超,往后我若上门求医,还请先生行个方便。”
“六公子容光焕发,我倒是不希望你上门求医,不吉利。”莫莺说,“若是闲暇时,六公子上门找我同游畅饮,我却是极其乐意的。”
徐篱山受宠若惊,“改日一定!”
莫莺期待万分,“恭候大驾!”
“……”
这两人你来我往,分不出到底谁更虚伪矫作,京纾冷眼旁观,眼见两人差不多要就地结拜了,不甚耐烦地将药碗轻轻一拨。
莫莺当即识相闭嘴,朝徐篱山道:“药庐还熬着药,我就先走了,六公子,改日再叙。”
“莫先生慢走。”徐篱山让开道,侧身送莫莺离去,而后转身走到亭子边,态度恭敬,“不知殿下找草民来,有何事吩咐?”
京纾说:“鱼好吃吗?”
“好吃的。”徐篱山回想起来还想流口水,但生生抑制住了,又说,“二殿下也吃得高兴,说要寻日子让草民一起去跑马。”
京纾“嗯”了一声,说:“你的字好,改日去五皇子府看看五殿下写的字。”
兰京大家无数,何必非要他,这是醉翁之意在“清澧”啊,徐篱山想。不过,正合他心意。
“谢殿下赏识。”他说,“草民一定好好‘看’。”
“别让五殿下看出什么。”京纾仿佛好意,“他性子随我三分。”
徐篱山心中呵呵一笑,说:“草民的安危没有殿下的事情要紧,为着不影响您与殿下的叔侄情谊,草民也会谨慎行事。”
京纾说:“很好。”
“……”
徐篱山安静等着。
“……”
又是半晌,徐篱山有冷又困又晕,着实站不住了,便说:“殿下若没有别的吩咐,草民就告退了?”
“待侯府白事一过,你就该走了。”京纾说。
不需要你提醒!
不需要你警告!
不需要你恐吓!
徐篱山假笑,“没有您的准许,草民哪也不去。”
“你有这个心就好。”京纾看着眼前人,“否则以后再见我,都得跪着。”
徐篱山恍惚间膝盖骨一疼,当真见识到什么叫“眼刀”了。他把唇抿了抿,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草民膝下只有粪土,不值得您剜了它。”
“非也。”京纾说,“过来。”
搞毛!徐篱山乖顺地走近,暗自戒备。
京纾没让徐篱山跪下,抬眼用目光摩挲他脖颈上的勒痕,“痕迹消了。”
“其实是出门时用雪玉膏遮了遮。”徐篱山垂眼与他对视,语气柔顺,“殿下的教诲,草民永生不忘。”
京纾拆穿,“你心中有怨气。”
徐篱山不否认,玩笑道:“您愿意让我出吗?”
京纾不怪罪他口出狂言,竟略显认真地答:“看你本事。”
“殿下的手段,草民是知道的,草民怕是没有这个本事。”徐篱山盯着这副近在咫尺的眉眼,好似在吃醉后放出了一双熊心豹胆,此时终于露出本色来,“您好男风吗?”
这问题大胆且突然,京纾静了一瞬才说:“不好。”
“草民也不好,可就怕缘分天定。”徐篱山又平白生出一副婉转柔肠,语气甜蜜,“无缘无故入我梦,您是我的梦中人,还是红尘客?”
京纾目光微凝,沉默一瞬,突然起身拽过徐篱山的腰带,猛地将他推至亭边丹柱上。
“砰!”
后背撞得生疼,徐篱山闷哼一声,伸手握住腰带上的手腕,苦情贻笑:“说不得前世是草民负您,今生老天才教你我身份悬殊,还生出不虞之隙。”
话音落地,他被迫转身,后腰抵住围栏猛地悬空,栽了下去。
湖水寒骨,徐篱山在水中打滚,浮出水面望着京纾,浑身哆嗦。
“突然疯了。”京纾用帕子擦手,居高临下,语气冷寒,“脑子涮干净再起来。”
活爹,冻死我了!
徐篱山心中狂怒,费劲力气游到围栏边,探手抓住,湿漉漉的半截身子从水中出来,水花四溅。他倚靠围栏,吹掉鼻尖水珠,又露出那副虚伪乖顺的嘴脸,只是语气还“疯”着,是挑衅,是哄慰,“草民只是想告诉您。只要您凡心不动,草民就寻不到您的破绽,出不了这口怨气,永远是您袍下微尘。”
许是这笑话太新鲜,京纾难得好奇,“否则?”
徐篱山眼尾轻扬,捧出一道缱绻酥骨的目光,“那我自然就是纾郎的怀中情郎,身下鸳鸯,夜夜叫给纾郎听……喂。”他倏地笑起来,笑得开怀,笑得天真,“您耳朵红什么?”
京纾没说话,抬脚踹向围栏,把这厚颜无耻的登徒子震下湖中,砸得水花四溅。
夜色深寒,汍澜院歇了大片的烛火,只剩寝屋昏黄一片。
徐篱山裹被坐在床上,怀里捧着汤婆子,时不时打个哆嗦。柳垂将热汤端到他面前,“好好的,发什么疯?”
徐篱山将双手从缝隙中伸出来,颤颤巍巍地握着碗,一边打摆子一边喝。热汤下肚,他呼出一口浊气,缓了缓才说:“人不都是突然疯的,谁发疯还提前预警啊?”
“是,你疯够了。”柳垂说,“也冻爽了。”
徐篱山把热汤咕噜下肚,递过碗,说:“美人身/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嘴上逞强。肃王真要你死,你还风流得起来?”柳垂接过碗,放回屏风外的圆桌上。
“那自然是要怕的,不过……”徐篱山眯了眯眼,乐得不行,“没想到京纾走的是纯情路线啊,一撩还红耳朵了。”
“奉劝你别浪到肃王头上。”柳垂好心相劝,“哪怕他待你的确有几分仁慈。”
这话徐篱山听不得,立马哆嗦给柳垂看。
柳垂几不可察地笑了笑,随后说:“肃王何等尊贵,又生得那副皮囊,为何至今都不娶妻纳妾,甚至连个贴身侍女也没有?”
“因为他不近女色。”徐篱山想起今日亭中问答,补充道,“也不好男风。”
柳垂说:“肃王这样的身份,哪怕不近美色,也早该有一门婚事。”
“因他不欲娶妻。”徐篱山说,“他是陛下唯一在世的弟弟,又深受重用,脾气也不好,不管是为着君臣之谊还是兄弟之情,陛下都不好强迫他娶妻。何况,他这门亲事可不好挑。”
肃王妃既要有家世门楣,又要有贤名美名,母家权势却不能太过,综合来看,选个家世显赫却无实权的高门嫡女最合适。
“肃王十八岁那年,太后想把自己刚及笄的侄孙女许给肃王,肃王当场拒绝,态度坚决冷漠,把姑娘气得一路哭跑出宫,闹得很不愉快。”柳垂看着徐篱山,“那姑娘就是文定侯府的嫡小姐,你的大姐。”
徐篱山吃了个陈年旧瓜,评价道:“太后的心太野了。”
太后出自文定侯府,是老侯爷的亲妹,后来侄女也入宫为妃,封号“贤”,生下了二皇子。如此,文定侯府已然树大招风,若是再把嫡女嫁入肃王府,那可真是“一门三杰”,太不得了了。这般情形,哪怕京纾相中了文定侯府的姑娘,也不会轻易娶她,雍帝那边也得斟酌。
柳垂又说:“两年前,长宁侯府的嫡小姐来兰京游玩,在城门口撞见轻袍策马、公办归京的肃王,一见倾心。”
这事徐篱山知道。
长宁侯府嫡小姐,不就是褚凤他妹——褚鸳吗?
这褚鸳虽是长宁侯府的嫡小姐,却并非同褚和、褚凤一母同胞,而是长宁侯的续弦所出。当年长宁侯的原配夫人在生下褚凤没多久就离开了人世,没等多久长宁侯就续弦再娶,为着这茬,褚凤向来不和继母、褚鸳亲近,对他老子也是一翻一个白眼,经常把人气得手捣胸口。
褚鸳是侯府唯一的女儿,自小受宠,性子也张扬外放,比多数闺中女儿都大胆许多。那时她对肃王一见倾心,翌日便找上肃王府,登门送礼,多次偶遇,写送情牍,当众示爱……总之办法想尽却还是半点效果都没。
后来,褚鸳不知道是受了“郎心似铁”的刺激,还是怎么就傻了,竟然在某回肃王巡查京郊大营、在路上茶馆暂歇的时候偷偷跟了进去。说起来也令人敬佩,她在身上戴了藏着春/药的锦囊,故意靠近肃王被抓时伸手打翻茶杯、弄湿了锦囊,激发了药性。赶巧的是紧接着就有一批死士闯入茶馆,刺杀肃王。
当日,肃王血洗茶馆,将褚鸳打翻茶杯的手腕砍了,押回金昭卫大牢。消息一出,长宁侯马不停蹄地赶到兰京,在雍帝殿前跪了一天一夜,晕死过去后才被抬回去。后来褚鸳被长宁侯领了回去,至今未出家门半步。
彼时听说此事,徐篱山就寻思这事太过巧合,褚鸳大可能是被利用了,但雍帝仁慈,她才能是不知者,可以从轻发落,留条性命,否则她就是合谋刺杀,长宁侯府都得受牵连。长宁侯府原本就不太出风头,一家子富贵闲人,因着此事愈发式微,好在世子褚和争气,得雍帝赏识进了刑部,尚有重振门楣的机会。
徐篱山呼一口气,说:“我知道,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我:勾搭京纾没可能。”
“这点不用我说,虽然你向来自以为世间第一金疙瘩,人人都爱。”柳垂在徐篱山龇牙咧嘴的控诉下毫无感情地微笑了一下,“我是想告诉你,肃王在哪里,危险就在哪里。他位高权重,身边却也杀机四伏,你与他走得太近,不论是敌是友,都要招来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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