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猗说:“已经在桌上了,水也打好了,奴婢先伺候您洗漱。”
“不用,让柳垂来。”徐篱山说完就进内室洗漱,换了身干净的里衣,柳垂替他的脖颈、手腕上药包扎,再往脖颈上戴一圈狐毛风领,遮掩痕迹。
随后,徐篱山披上外袍去外头用饭。落了座,他往院子里扫了一眼,说:“这院子只有你一个小丫头吗?”
“不是的,还有一个管事嬷嬷、五个婢女,六个小厮,分别负责不同的活。”猗猗替徐篱山布菜,“少爷,您尝尝这个,正新鲜的时蔬,可脆爽了。”
徐篱山吃了一块,觉得没有以前在安平城吃过得好吃。过了会儿,他说:“这些仆人都是原本就在院里的?”
猗猗摇头,说:“汍澜院先前空着,只需派人日日打扫就好,无需有人。现在您回来了,管家便拨了我们给您。”
“哦。”徐篱山舀了勺粥,晾着,“我方才从别的院子经过,大家都起来忙活了,怎么唯独我的院子安静如鸡?还是说管家专门教了你们别的规矩,只对我的汍澜院使?”
猗猗慌忙放下筷子,跪地请罪。
“你没错,错的是些没规矩的东西。”徐篱山手中的勺子碰上碗沿,“啪”声一响,“拿名册来,一刻钟内我要看到名册上的所有人,少了谁,我就打谁。”
“是!”猗猗慌忙去了。
柳垂从屋外进来,说:“这些人惯是拜高踩低,说不准还是奉命让你难堪。可我们只是暂住,何必多费唇舌?”
一开始,侯府中人想必没把这位头一次回京的六少爷放在眼里,他还不如中午吃的一道菜要紧,直到他住进汍澜院的消息传出来。
——汍澜院是早些年修的,不要富贵华丽,要清幽雅致,这可比前者还要花心思。听说里头的好些家具器具还是文定侯亲自挑的,没让谁住进来过。起初,府中人纷纷猜测是自家侯爷在外头看上了哪个知书达理的美人,要纳回来当心肝,可一直没动静,众人也就渐渐地不再猜测。没想到如今六少爷刚回来,竟然入住了汍澜院。
难不成这院子原本就是侯爷修给小儿子的?侯爷早就有让小儿子回京的念头?只是没由头?
一夜之间,府中人心绪浮动,要知道不受重视的庶子和得家主看重的庶子可是截然不同的。
柳垂猜测,这堆下人里,免不了别的院子新派来的眼线。
“京纾不放人,我就走不了。”徐篱山喝了勺子里的粥,“既然要住一阵,那有些话还是要说,免得平添麻烦。”
柳垂说:“也是。”
不一会儿,院子里突然就热闹起来了,穿着统一的婢女、小厮挨个儿聚集到院中站成两排。猗猗拿名册数了人,转身跑到屋外说:“少爷,除了刘嬷嬷,都到齐了。”
徐篱山也吃好了,精神正好。
柳垂端了把椅子出来,放在屋门前。徐篱山施施然落座,扫一眼院子里的两排人,“我昨儿就回来,这会儿才与大家见面,真是失礼了。”
没人吭声,都把脑袋埋得很低,状若恭敬,可若真恭敬,此时他们也不会在这儿了。
徐篱山轻笑,说:“我知道,你们中的好些本来是在别的院子里干活的,伺候的都是府中的正牌主子,怎么我一回来,你们就被调到这儿来了?你们不高兴。”
众人偷摸递眼神,稍后齐声道不敢。
“敢不敢嘛,只有你们自己知道,我也不乐意分辨真假,但是有句话我得给诸位摆明了讲。”徐篱山屈指叩了下扶手,“只要我在这儿一天,就还是你们的主子,你们装也要给我装出个规矩样子来,否则说出去是坏了侯府的名声。我这人规矩不多,但混惯了,脾气不好,还多少有点欺软怕硬。”
他扫一眼众人,似笑非笑地说:“因此我要是哪里犯了错,被爹娘训了,回来就得找你们泄火,为着你们自个儿,可千万要多多提醒我、帮助我,别让我在不自知的时候‘不慎’出了什么岔子——我与诸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应该齐心协力,是也不是?”
众人纷纷应声。
“听清楚不够,时刻记牢才好,再有今天的事儿,我可就没这么多耐心了。话说完了,本该放大家去忙,奈何还有人没到。”徐篱山说,“只能烦劳诸位与我一道等着。”
昨日才下雨,今日的风冷得很,柳垂去屋里拿了件从安平城带来的薄裘,给徐篱山披上,又递上一盏热茶。
正值侯府丧期,着装要朴素轻便,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底下的好些人已经冷得打哆嗦,打心底里怨起刘嬷嬷来,你要耍牌面,何苦拖累我们!
茶换了一盏,喝到一半,院门口突然多了一道身影,一个老婆子快步走了进来。徐篱山发现众人暗自松气,想必这位就是刘嬷嬷了。
“婆子刘氏给六少爷请安。”刘嬷嬷不待徐篱山说话便直起腰身,扫一眼边上的两排人,赔笑道,“六少爷,管教下人是老婆子的活,哪能劳您费心?”
“嬷嬷贵人事忙,逼得我费心。”徐篱山垂首拨着茶盖,“嬷嬷忙什么去了?”
刘氏说:“李姨娘院里缺个人,叫老婆子过去。”
“姨娘院里忙不过来,只要说一声,我自然乐意让嬷嬷过去,可我怎么没收到信?”徐篱山慢悠悠地抿了口茶,“姨娘是府中老人了,向来温柔贤淑,父亲也正是因此才对姨娘宠爱有加,施以夸赞,应当不至于办出这么没规矩的事,可是嬷嬷自己偷懒,却要拿姨娘说事?”
刘氏眼皮一跳,急忙上前道:“老婆子怎敢——”
“住口!”徐篱山扣上茶盖,修眉一拧,“做错了事不仅不悔,还要污蔑姨娘、坏她名声不成?贱婆大胆!”
刘氏原本就是李姨娘院里的人,昨儿不到汍澜院、今儿迟迟不来也是听命行事,本也没将这刚回来暂住的六少爷放到心上。她方才提起李姨娘,便是想让六少爷知道自个儿是有主子的人,要打要骂都得看李姨娘的脸色,不料这六少爷竟然反将她一军,拿李姨娘的名声和侯爷的宠爱说事,她若不认,事情传到李姨娘耳朵里,她是攀扯主子,再传到侯爷耳中,侯爷怪罪下来,李姨娘要名声,就得罚她平事了。
这六少爷好狡诈!
刘氏搅着袖口,终于屈膝拜了下去,说:“婆子知错,请六少爷宽恕。”
“我本不欲罚谁,可嬷嬷是府中老人,院里管事,凡事当行表率,否则要把下面的人也教坏了。方才我说谁迟来就打谁……”见刘氏面色煞白,徐篱山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爷爷方才驾鹤西去,府中不宜见红,我便从轻发落,只罚嬷嬷两个月的月钱,望嬷嬷长个教训,不要再犯。若再有下次,我便只能按规矩处置,嬷嬷也别怪我不记着您。”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刘氏哪还好求情?哪还有话说?只得咬牙血吞了,“多谢……六少爷,老婆子再也不敢了。”
徐篱山抬手,众人纷纷行礼告退,下去做事了。他起身看了眼猗猗,感慨道:“整个院子就你最省心。”
猗猗接过徐篱山手中茶盏,说:“奴婢只是按规矩办事。”
“尽职尽责也该表扬。”徐篱山朝屋里去,“少爷拨私款,这个月给你涨月钱。”
猗猗没有推辞,喜道:“多谢少爷!”
没有功劳,哪配得上赏赐?猗猗有自知之明,但也知道徐篱山这是恩威并施,奖惩分明,她得了赏,对院子里别的仆人就是罚。若是推辞不受,反而不美。
徐篱山去内室整理好着装,说:“我要出去一趟,不用备我的午膳。”
六少爷在安平城是如何逍遥快活的,猗猗也有所耳闻,赶忙上前替他系腰带,说:“府中还在丧期,少爷千万别去不该去的地方,若被人发现,回来是要受罚的。”
“知道了。”徐篱山笑道,“我是去办正事儿。”
猗猗闻言更担心了,说:“对您来说,寻花问柳也是正事吧?”
“嘿,你这丫头!”徐篱山抬手敲了下猗猗的脑袋,“走了。”
猗猗捂着脑袋,心想六少爷当真是气血方刚,年富力壮,跪了一夜还能马不停蹄地出去快活!
小丫头这可真是误会徐篱山了,他当真是去办正事,只是这正事没报酬,说不得还要受气——不过也怪不得谁,谁让他那夜急中生错了智,而京纾命比屌硬。
徐篱山坐着马车到肃王府侧门,下车颔首。
“文定侯府徐篱山,求见殿下。”
“殿下有令,徐六公子若到了,便请到前厅稍候。”
守卫开门,侧身请徐篱山进门,小厮旋即上前引路,“徐六公子,这边请。”
“有劳。”徐篱山上回是晕着来的,回去的时候也没兴致赏景,这会儿一路走过去,发现这王府鸿图华构,雕栏玉砌,当真气派不俗。可惜,往来之人要么垂首快走,要么目视前方,总之面无表情、来去无声活像复制粘贴的幽灵,显得偌大的王府死气沉沉,活像阎王殿。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是,供着那么一尊煞神,谁敢活泼乱跳?
徐篱山走上游廊,随意抬头一扫,不远处的湖面立着一座三四丈高的翠檐朱楼,楼前悬挂一方“堕甑不顾”的匾额。此时楼上站着两人,京纾一袭墨袍,神色苍白不掩凛冽气势,他今日没束冠,长发披散,当真美人冷艳。另外那个白玉锦袍的男人约莫四十出头,眉眼俊秀与京纾有些神似,气质却是截然不同的温和斯文。
这个年纪,这样的气度——雍帝京璋。
徐篱山撤回眼神,同时感觉一道目光自上而下地落到身上,他恍若不觉,跟随小厮继续向前走。
楼上,雍帝收回目光,“那素服少年是?”
“文定侯第六子。”京纾答。
“六……哦,我想起来了,一早就被文定侯送出去的那个小儿子。”雍帝感慨,“这相貌,肖似其母啊。他怎么会来你府上?”
京纾言简意赅,“送东西。”
雍帝打破沙锅问到底,“什么东西?”
京纾在紫檀螭龙纹小案边落座,提壶倒茶,“晚秋风冷,陛下喝杯茶,润润嗓。”
“又让我闭嘴,好吧。”雍帝笑着“唉”了一声,转身坐回小案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龙井是香,可天气渐冷,明儿我让人给你送几盒好岩茶来。”
于茶一道,京纾没有雍帝那般讲究,却也没拒绝,谢恩之后便不说话了
雍帝等了片刻,笑道:“是不是我不问话,你就不答话,能哑巴到天明?”
类似的问题,雍帝不知说过多少次,京纾也不厌其烦地拿出往常的回答:“臣没什么话。”
“你……罢了。”雍帝无奈地叹了声气,也不为难这个锯嘴葫芦,转而说,“此次杨峋害你,你按照章程办了相关的人,我不多过问。”
京纾“嗯”了一声,说:“听说陛下昨夜罚五殿下在殿前跪了一个时辰。”
“他做事太狠。”雍帝抿了口茶,“大雍的皇子,不能只让人畏惧。”
“五殿下不该在臣身边。”京纾说,“臣没把他教好。”
“你已经很费心了,是他自己戾气太重,况且把他放在你身边是最好的选择,只要你压得住他。”雍帝说,“我知道,他是为着你出事才对杨峋恨之入骨,但他已经过了喜恶随性的年纪,再不管管他,往后要出大事。”
京纾不置可否。
“好了,我就是过来看看你,这会儿也该走了。”雍帝起身,“我带来的补品记得按时吃,这段时间你就在府中好好休息,别到处折腾了。逾川,”他把声音沉下,“你还年轻,别糟践身子。”
京纾取下一旁的披风替他披上,垂着眼说:“臣知道。”
“真知道就好了。”雍帝屈指弹了下他的脑门,在弟弟无语凝视中欣然大笑,“听话!我走了。”
京纾送雍帝下楼,叫来辛年护送雍帝回宫。
雍帝对此颇有微词,“跟你说多少次了,我身边又不是没人,何必让辛年跑一趟?”
京纾说:“陛下若不喜欢辛年,臣换个人便是。”
“诶。”雍帝说,“我没这么说啊,你别拿辛年说话。”
“陛下龙体尊贵,不可有失,待卑职将您安全地送回宫中,再回来禀报,殿下方能安心。”辛年及时拱手,“陛下,请。”
“辛年,逾川身旁真不能少了你啊,毕竟他那张嘴巴生出来就不是为了说话的,连句牵挂关心都说不出口,还要你来做他的译官令。”雍帝摇头叹气,撇一眼面色如常的京纾,嘟囔一句“棺材脸”,拂袖而去。
京纾在原地看着雍帝消失在游廊尽头,转身去了前院。
彼时徐篱山已经吃了两杯茶,正在脑海中幻想待会儿京纾那狗逼会怎么为难自己,而聪慧多谋的他要怎么应对,自顾自地彩排了一场悄然无息但比博然的撕逼大戏,并且身临其境,十分入戏!
因此当京纾来到前厅时,就看见那“柔顺恭敬”的徐六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翘着个二郎腿、哼着个不知名的调子,姿态慵懒霸气,仿佛王府主人。
一旁的近卫见状连忙小声喊了句“徐六公子”,可惜六公子春风得意、魂飘飘然,完全没听见。
近卫欲要再喊,被京纾抬手制止。京纾迈步走到徐篱山跟前,冷不丁地出声:“在想什么?”
“当然是在想怎么把京纾那个狗逼……”四周气温骤降,徐篱山如堕冰窖,嘴比脑子快,无比滑溜地改了口,“伺候得周到细致,毫无错漏!”
京纾说:“狗逼是何意?”
徐篱山“噌”地站起来,面色如常,张口即来,“狗,狗吠不惊也;逼,贵气逼人也。这个词意味如今天下太平安定,而殿下安富尊荣,是个吉祥的词!”
“狗,狗彘不若也;逼,非刑逼拷也。这个词意味肃王猪狗不如,逼打于你,尤其卑劣。”京纾面无表情,“徐篱山,你在骂我。”
论敏锐,京纾仿佛直觉上长了个探测仪,但是论演技,徐篱山怎么可能输?
徐篱山当即惶恐垂首,“殿下错怪草民了,草民敬您如父母,尊您如苍天,恨不得关怀备至,侍执巾节,怎敢口出狂言!”
京纾喜怒不露,“是么?”
徐篱山万分肯定,“是。”
片晌沉默,京纾说:“六公子还得读些书。”
徐篱山:“啊?”
“侍执巾节这个词是说妻妾服事夫君的。”京纾说完就走,留下徐篱山在原地如被雷劈,浑身僵硬,随后就被一脸“徐六公子想活命就老实一点吧”的近卫撵去书房了。
京纾的书房很大,左右书架并列,摆满了书籍,靠墙一排黑漆彩绘花纹柜,文册珍宝陈列其上,同式书桌椅摆在柜前。
徐篱山一边走到桌前,一边思忖:京纾这样的身份,这书房里不知摆了多少外人看不得的东西,如今轻易让我进来,是试探,还是真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暂时搞不懂,遂说:“殿下,草民已经把那本医毒杂谈给了府上近卫,不知您还有什么吩咐?”
“不是说要日夜侍奉?”京纾站在书桌后,头也不抬,“这就想走?”
徐篱山化身假笑男孩,“草民不敢。”
“你不是说自己擅书画,来看这篇。”京纾说。
您不是文武兼修吗?这会儿您就不会了?非要给我找点事做是吧!
徐篱山腹诽着上前。
书桌上摆着一幅卷轴,他快速看了,是篇为国选才的策论,客观评价道:“言简意赅,文从字顺。”
京纾说:“没让你点评内容,看字。”
哦!哦!哦!
徐篱山悄悄翻个白眼。
都说看字如看人,他怀疑这是京纾写的,便措辞道:“锋芒逼人,削铁无声。”
京纾说:“说人话。”
徐篱山低眉顺眼,“锐气太盛,需要嚼一百斤冰块降降火,或去寺庙里给菩萨磕七天七夜的响头祈求消除秽气,又或者找人抽他八百八十个嘴巴子。”
“良言可取。”京纾在徐篱山“你说啥”的目光中说,“这里有卷《太上老君清静心经》,你抄一份。”
抄书总比做别的好,徐篱山真有点受宠若惊了——天知道他以为京纾会让他去涮马桶扫狗屎或者跪在肃王府前举牌大喊一万遍“徐篱山是猪”!
“好嘞,马上给您抄。”他拿起经书,迟疑地指了指外头,“草民去廊上抄?”
“就在这里。”京纾说罢不再管他,径自走到窗边的榻上落座,叫了近卫进来,“五殿下今日在做什么?”
“回主子,五殿下一直在府中休息,没有发气折腾。”近卫顿了顿,又说,“主子出京这段时间,下面的人发现一件事情,但尚有疑点,本想等查清楚后再向主子禀报,既然您此时问了,属下便先一同说给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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