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眠扯了扯嘴角,“你不用求我原谅你,也别说那些咒我的话,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他转身离开,李飞遥立刻站起身追上去。
“小绵!我什么时候说过咒你的话?当年的事情,我也很愧疚!”
梁思眠攥着拳,头也不回地过了马路。
路过的摩托车在他面前紧急刹车,梁思眠与车轮咫尺相隔,却也视若无物般继续往前走。
“李思绵!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孩子?监控、跟踪骚扰别人,你是不是真的做了这些事情?”
马路中间,梁思眠停下脚步。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地转回头。
“你说什么?”
公交车从远处缓缓驶来,梁思眠却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李飞遥上前拉住梁思眠的胳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梁思眠瞥到手机上的内容,整张脸顿时变得苍白。
那是一封匿名邮件。
【发件人:黑雾叔叔您好。
我是梁思眠的朋友,想必您很想见到他吧?
附件里是一些关于他的东西,相信您一定会感兴趣的。
或许您根本不了解您儿子真正的模样,所以我想让您看看,了解这些之后,你还会不会爱他。】
附件里,是存放着照片和录音的压缩包,已经被打开看过了。
“这是你的朋友吗?”
李飞遥几乎要将屏幕贴到他的脸上,担忧地问:“小绵,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梁思眠张了张嘴,往后退了两步。
他觉得十分不安,“他,为什么会联系到你?”
“这是谁?”李飞遥再次问道。
梁思眠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李飞遥点开了附件。
白色的下载进度条一点点地变长,填满。
一段录音跳出来。
“你和孟允柯同居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知道,这有什么好害怕的?”
“你用我的程序入侵他的电脑摄像头,还偷偷装监控,没被发现就已经是万幸了。”
“嗯,所以我很厉害呢。”
“梁思眠,你真的很坏啊。”
“对啊,彼此彼此。别废话,帮我个忙。”
“帮我找个可以远程操控的电脑,我把账号给你,晚上他直播的时候,帮我给他刷打赏。”
“为什么?”
“当然是摆脱嫌疑,我可不想这么早被发现,不然就不好玩了。”
“好玩?你觉得这是很好玩的事情吗?”
“对呀。”
录音里,他带着笑意地说着让人脊背发凉的话,与站在李飞遥面前的梁思眠判若两人。
梁思眠整张脸都白了。
“小绵,”李飞遥颤抖着转向他,“这些都是真的?”
他举着手机质问梁思眠,梁思眠却愣愣地站着,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说不出话。
“是不是真的?!”
李飞遥睁大了眼,语气中夹杂着恐惧与愤怒。“那个人是谁?你对别人做了这样的事情吗?”
他步步紧逼,路过的路人狐疑地看着这对父子,令人不适的视线停留在梁思眠身上,而后匆匆离开。
梁思眠后退了两步,一脚踩在马路边缘,身子晃了晃。
他的嘴角抽搐着,低下头,半晌,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我只是昨天没接电话而已,”他僵硬地别过脸,“有必要发这么大的火吗?不对,他一直都在录音,一直都防着我。”
李飞遥忽地上前,握住他的肩膀,苦口婆心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个安分的孩子,但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是这些年你妈妈没有好好教导你吗?”
梁思眠随着他的动作被晃来晃去,如同聋了一般,只是自顾自地笑着。他过长的碎发耷拉下来,遮住了眉眼,发梢揉进眼睛里,刺得发痛。
他瞥向自己的父亲,时隔多年,他再次在这个人眼里看到了失望的表情。
那是他最害怕看到的表情。
“你没有资格指责我,”梁思眠强撑着,“也没有资格提我妈妈。”
“我是你爸!”
李飞遥急了,“我怎么没有资格管你?小绵,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梁思眠冷声道,“觉得很惊讶吗?”
李飞遥一愣,握着他肩膀的手松开了。
梁思眠趔趄两步,浑身都没了力气。
“你一定很失望吧,”他耷拉着肩膀,“你早就该失望了。好在我现在不是你儿子,所以你也不用太为我生气。”
“好了,”他转过身,麻木地攥着发抖的双手,“我要去打工了。”
“那个人是谁?”
李飞遥不依不饶。
“和你同居的那个人,是你的女朋友吗?你这样做,她知道了一定会去告你的!”
“他知道的啊,”梁思眠颤声说,“他不怪我。”
李飞遥的声音提高了几分:“真的?你觉得她会打心底原谅你吗?小眠,你不能再做错事了,马上去和她道歉!”
梁思眠忽觉心脏一阵刺痛,他深深吸了口气,停下脚步。
许久未曾感受到的不配与自卑,再次涌上心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孟允柯的脸,孟允柯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他,将他从自己身前推开。
那是无数次萦绕在深夜的噩梦。
“作为父亲,我衷心劝告你,不要再错下去了,”李飞遥严肃地说,“所有人都会抛弃你的。”
他再一次,对梁思眠下了诅咒。花店。
冯遥挎着包匆匆推门进来,将手里热腾腾的四份油条和豆浆放在桌子上。
“雪岚,早上好!”
他笑嘻嘻地和正在系工作服的王雪岚打招呼,而后转向坐在沙发前的孟允柯。
“给,店长你要的香菇肉包!”他凑上来。
孟允柯戴着那副金丝边眼镜,手里抱着一本厚厚的书。
“哇,店长你在看什么呢,”冯遥好奇的凑上去,“这是心理学的书吧,怎么突然想起看这个了?”
孟允柯推了推眼镜,合上书本,放进身后的包里。
“没什么,最近闲着无聊,随便看看。”
冯遥忽然想起什么,双手倚在沙发扶手上,笑着问孟允柯:
“店长,今天晚上……你要不要和我还有雪岚一起去广场看倒数?”
王雪岚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冯遥与她猝然四目相对,脸上有些泛红。
“你是希望我去,还是不希望我去?”
孟允柯笑着揶揄他,“我就不和你们一起了,我还有别的安排。”
“什么安排?”
孟允柯笑了笑,没有回答。
昨晚睡觉前,他还在回味和梁思眠的约会,想着如何计划跨年夜时,忽然想到了梁思眠曾经说过的疯话。
——“我会把你扔进浴缸里,绑得紧紧的,哪里也去不了,吃饭洗澡都要求我才行。”
在那时候的梁思眠看来,这似乎是他对两人关系最高的期待。
不如就趁此机会满足他好了,或许他玩够了,以后就真的不会再做什么极端的事情了。
只要梁思眠不会伤害别人,他愿意接受他所有的疯狂。
桌上还有两份早餐,孟允柯拿起其中一份,下意识往店外看了一眼。
冯遥虽然面上还是没有原谅梁思眠,但买早餐的时候,还是习惯性给他带了一份。
然而,已经快到上班时间,梁思眠还没来。
或许是错过了公交车吧。
孟允柯脑海里忽然冒出梁思眠急忙追赶公交车的模样,觉得十分可爱,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他把香菇肉包放进准备好的保温盒里,等着梁思眠来见自己。
要下雨了。
李飞遥还在他身后唤他,但丝毫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
或许,亲生父亲也觉得自己是个怪物,所以也害怕靠近他了吧。
梁思眠晃晃悠悠地往回走,自嘲地笑了笑。
连亲生父亲也会害怕他,何况与他认识才几个月的孟允柯呢?
干燥的冷风迎面而来,梁思眠胡乱揉着眼,尘沙几乎要将他的眼睛割出一道口子。
他忍着眩晕,一步一步走回小区,上楼,拿出钥匙,打开家门。
梁千琳正在打扫卫生,看到折返回来的梁思眠,露出疑惑的表情。
“小眠,你怎么回来了?没去打工吗?”
梁千琳放下手中的扫把,快步走过来,“怎么了?刚才出门还好好的,发生什么了?”
梁思眠沉默地走进来,往卧室的方向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梁千琳上前一步,将他拦在房间门口。上次被送去急诊的事让她心有余悸,不敢再让梁思眠一个人待着。
“和妈妈聊一聊好不好,”梁千琳担心地说,“你不能总是一个人闷着。”
梁思眠顿了顿,一手搭在门把上,缓缓地抬起头。
他一双眼睛通红,满脸狼狈。梁千琳吓了一跳,当即拉起他的手让他在沙发前坐下,心疼得忍不住掉了眼泪。
“让妈妈看看,”她哽咽着摸了摸梁思眠的眼睛,“这是怎么了?谁把我们小眠欺负成这样?”
她小心翼翼地帮梁思眠摘下隐形眼镜,又扒拉了两下他凌乱的头发。
梁思眠呆坐着,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
“小眠?”梁千琳紧紧抓着他的手。
梁思眠泛着红血丝的眼珠转动了,他看了一眼面前的母亲,又很快移开视线。
“李飞遥来了。”他说。
“李飞遥?他又来骚扰你?”
梁千琳从沙发上腾地站起来,掏出手机去阳台打电话。
片刻,阳台上传来了梁千琳几乎是吼叫的声音。
“离我儿子远点!当初是你自己决定要去过新生活,现在凭什么又对他说三道四?你今天又做了什么,居然把我儿子弄成这样?!”
梁思眠低头摩挲着手掌上被自己弄出来的一排指甲印。
家里很安静,即使他并不想听,手机里李飞遥的声音还是隐约传了进来。
“你要不要先问问他做了什么?梁千琳,你是怎么教育他的,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小眠现在好得很!”
“好得很?他监听别的女孩子,在别人家里装摄像头,还和不三不四的黑客混在一起,你说他好得很?”
“你别胡扯,小眠是学网安的,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和黑客混在一起?”
“你不相信?好,我把证据给你。”
片刻后,梁千琳陷入沉默。
梁思眠抬起头,如等待审判的罪人,看向被遮光帘挡住的阳台。
昏暗的光从半透的纱帘后透进来,母亲握着手机,呆呆地站在原地。
茶几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壁纸上是孟允柯坐在花店里的照片。
【允柯哥哥:到哪里了?早餐都凉了,你怎么还没来。】
梁思眠没有注意到新消息,屏幕很快暗下去。
时钟的秒钟发出清脆的声音。仿佛等了一个世纪,纱帘后的身影终于转过身来。
梁千琳什么都没说,挂断电话,推开了阳台的门。
白日的光落进来,梁思眠下意识眯起眼,像一只生活在阴暗角落的小动物,不舒服地挪到光照不到的地方。
梁千琳一步步走过来,在他面前坐下。
母子二人就这样沉默着,过了许久,梁千琳才犹豫着开口。
“李飞遥是不是污蔑你?”
梁思眠埋着头,还在数手掌上那一排月牙。
“小眠……”梁千琳再次开口。
“不是。”
梁思眠平静地说,“他说的是真的。”
他说完,忽然笑了。
这就像一场噩梦,他像一条将死的鱼,被黑雾开膛剥肚,露出最丑陋的模样,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扔到阳光下。
他痴痴地笑着,看着满脸惊讶的梁千琳。
连母亲也对他厌恶至极了吧。
他呼出一口气,拿起茶几上的手机,起身往外去了。
“小眠?!”
梁千琳被他吓了一跳,快步跟上去,“你干什么?”
心跳声如惊雷,母亲的追问在此刻像一只穷追不舍的野兽。
梁思眠脸色发白,被角落里横着的拖把绊了一跤。他匆匆爬起来,顾不得膝盖的疼痛,冲到门口打开房门。
梁思眠一手撑在门上,顿了顿。
他站在玄关处,面前是敞开的家门。
“……李飞遥没说错,”他喃喃道,“本性难改,我就是一个坏人。”
说完,他转身跑出去,摔上了门。
“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日,桦台市局部地区有雨夹雪,并伴随短暂的降温,请市民朋友们做好防护。”
小超市里的老旧电视机播放着午间新闻,梁思眠匆匆走过,天上已经下起了雨雪。
他的头上沾了许多雪花,融化成冰冷的水滴,渗透进发丝里,视线因为没有戴眼镜而模糊成一片。他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慌乱地裹紧羽绒服外套,快步朝外走去。
晦暗的街道无限延长,那些城市的血管分叉交汇,他却不知该去哪里。
雪越下越大,冷风无法冲刷他心中的愤怒与绝望,他不敢面对母亲,不敢面对李飞遥,更不敢面对孟允柯。
他没有地方可以去,哪里都容不下他。
他责怪自己被短暂的爱意冲昏了头脑,居然忘记从前对孟允柯做了多么无法原谅的事,以为从此就可以无忧无虑地和孟允柯在一起。
可就像李飞遥知晓了真相一样,孟允柯如果一次又一次想起那些事,心里的喜欢也会很快被浇灭吧。
梁思眠浑身都湿透了,街上的行人们纷纷捂着头快步跑过,只有他还在固执地往前走,像一条将死的鲨鱼,浑浑噩噩地游着,直到精疲力尽。
他沿着与大学城相反的方向走了很久很久,终于走不动了,才在路边网吧的挡雨棚前蹲了下来。
头发湿漉漉的,风一吹便觉得更冷了。
他往角落里缩了缩,双手因为心情的起伏而发着抖,路上的雨夹雪变成了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雨棚上。
他闭上眼,耳边只剩下头顶雨棚被撞击发出的声音。
初中的某个冬天,冰雹砸上学校小卖部的雨棚,发出巨大而密集的声响。
小小的梁思眠穿着脏兮兮的白校服,摁住面前曾经的好友,将男孩的背抵在冰冷的墙上。
他哭着质问道:
“你以后都不和我一起回家了吗?我每天给你买零食,作业也可以借给你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送给你,这样也不行吗?为什么要离开我?”
好友露出惊恐而嫌恶的眼神,挡开他攥着自己领口的手。
“谁敢和你做朋友,”他哆哆嗦嗦地说,“每天缠着我,还说着离不离开的,不觉得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我只是想和你继续做好朋友呀。”
“你真是怪人!”
面前的好友用了很大的力气,将他一掌推开。梁思眠愣住了,整个人向后跌去,一屁股坐在水坑里。
男生转身跑了,干净的板鞋踩到了污泥,脏水全部溅上梁思眠身上的校服。
他的屁股很痛,于是抱着自己的膝盖,瑟瑟发抖地哭起来。眼泪落进水洼里,激起一小片涟漪,脸也变得扭曲不堪。
记忆中,好友的面容逐渐变化,变成孟允柯的脸。
犹如他在阴暗处偷窥的那些日子里梦到的,孟允柯对他露出嫌恶的表情,冷冷地说:“我们还是分手吧。”
冰冷入侵感官,梁思眠从回忆中猛地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瘫坐在地上。
一如当年被好朋友推开那样。
他被黑雾背叛了。
就连黑雾这样的恶人也看不上他,孟允柯又能忍他多久呢。
父母、爱人、朋友。
没有人会接受他的。
他痛苦地坐在潮湿的地板上,靠着脏兮兮的墙壁,呆滞地望向灰暗的天空。
雨夹雪淅淅沥沥地下了几个钟头,直到下午才渐微,但天空依旧阴沉,看不见阳光。
花店里,冯遥偷偷打着盹,孟允柯坐在沙发上,面对着手机上连续七个无人接听的通讯记录,逐渐变得不安。早上买的香菇肉包还在保温盒里,香味也散掉了。
孟允柯深吸一口气,起身穿上外套,匆匆离开。
“店长?”
王雪岚疑惑地撑着半开的玻璃门,“你去哪?”
“晚上到点准时锁门,记得把仓库清点一遍,”他匆匆扣上风衣的衣扣,下摆在冷风中翻飞,“我去找小梁。”
寒风冷冽,孟允柯撑起花店外挂着的一把透明雨伞,快步走到停车场,发动越野车,直奔梁思眠家的方向驶去。
车里还萦绕着昨晚残留的啤酒味。路上车辆很少,越野车一路飞驰,平稳地驶过空荡的街道。
孟允柯再次拨通梁思眠的电话。
回铃音在车里响了很久很久,依旧是无人接听。
道路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孟允柯很快到了梁思眠家楼下,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梁思眠住在那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