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脆的拉链声响过,挎包被打开,露出里面包装精致的干花礼物。
深蓝色的玫瑰静谧地躺在盒子里,梁思眠将它从包里捧出来,仔细端详,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后,他深吸了口气,祈祷一般,将礼物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手无法克制地发着抖,心跳如雷贯耳,一声一声,沉闷地砸在鼓膜上。
小小的蜗牛躲在漂亮的玫瑰之下,平静地注视着他。
梁思眠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将捧着礼物的手背在身后,慢慢地朝舞会会场里走去。
会场的角落里,高脚杯垒成了一座金字塔。孟允柯站在桌边,不急不缓地往杯子里倒橙汁。
梁思眠站在门口,远远看着他的背影,已经紧张到无法呼吸。
他在心里排练着早已准备好的措辞,扯了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努力控制住发抖的双腿,穿过人群,朝角落里的孟允柯走去。
他们相距还有几米,梁思眠盯着孟允柯的背影,张了张嘴。
“允柯?”
有人从身后叫住了孟允柯,梁思眠愣了愣,发现那个声音并不是自己。
听到声音后,孟允柯疑惑地回过头,梁思眠吓了一跳,立刻闪身,藏在墙角后面。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礼物,一颗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他喘了几口气,借着桌子和墙壁的遮挡,偷偷探出头,往那边看去。人群之外。
孟允柯手中还端着玻璃杯,他疑惑地转回头,看到来者,眼中流露出明显的错愕。
面前是一个同样穿着西装的青年,体型清瘦,留着一头微长的黑发。青年的皮肤很干燥,右脸的颧骨上,有一道很淡的疤痕。
孟允柯迟疑地端详着面前人。
“……林梓?”
林梓露出苦笑,举起手中的红酒杯,说:“允柯,好久不见了。”
孟允柯有些局促。
他的视线扫过林梓瘦削的脸,眼中显露出复杂的神色。他也朝对方露出笑容,“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很好,之前在老家的电视台干了几年,今年搬来桦台市了。”
林梓走近几步,与孟允柯手中的杯子碰了碰。他低下头,目光扫过孟允柯手中的两杯橙汁,眼中显露出欣慰的笑容。
“其实……刚才跳舞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他摸了摸鼻子,“舞伴很不错,那是你的爱人吗?”
孟允柯愣了一下。
“你想多了,我还是单身。”
林梓神色惊讶,他怔了一秒,而后表情变得十分微妙。
“那就好。”
他倚在桌边,轻轻叹了口气。孟允柯打量他的面容,只觉得他变了许多,身上那种怯懦的气质几乎已经褪去,整个人从容而坦然。
“当年的事,”林梓晃着手中的酒杯,低下头,“对不起,允柯,你那么努力想要帮我,我却……。”
孟允柯抿着唇,眉心微蹙。
“你不用自责,”孟允柯并不想提起那些,“都过去了。”
林梓侧过脸看着他,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许久,林梓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过于温柔的神情。
“允柯,”他的声音软了些许,“那次休学,是我父亲让我办的,后来他揍了我一顿,不让我来上学。”
他指着自己颧骨上的疤痕,“你看。这是他用刀砍的。后来我在老家休学了两年,再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毕业了。”
孟允柯蹙起眉,“林梓,你应该告诉我的。”
“我没有机会告诉你,也不敢面对你,”林梓苦笑道,“而且,我这样的人,只会把麻烦带给你……”
孟允柯不说话了。
他的手指摩挲着玻璃杯,颜色明亮的橙汁轻微摇晃,反射着头顶刺眼的灯光。
“你不应该这样,”孟允柯说,“我们是朋友。”
林梓呼出一口气,坦然地笑着。“你说的对。”
半晌,他又笑着说:
“我打算在桦台定居了,不回老家了。”
孟允柯点点头,“恭喜。”
“其实我上个月就回来了,”他凑近了些,“但……一直没有勇气和你联系。”
“允柯,”林梓侧过身,看着孟允柯的眼睛,“你还没有男朋友吧?”
“……没有,怎么了?”孟允柯看向他。
林梓抿着嘴,有些犹豫地低头看着地板,呼出一口气。
“你还记得那件事发生之后,同学之间的传闻吗?”他问。
孟允柯表情波澜不惊,但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他叹了口气,苦笑着说:“传闻太多了,你是说哪一个?”
“就是那个,说我给你写情书,”林梓扯了扯嘴角,“还把内容传得有模有样的。”
孟允柯点点头,“记得。林梓,那都是谣言,我没信。”
舒缓的音乐响起,钢琴声盖过了林梓本就微弱的声音。他上前一步,鼓足了勇气,正声道:
“不是的,那不是谣言。”
林梓握着拳的手在发抖,他直直看着孟允柯,一字一顿。“我…的确喜欢你。那封信是我早就写好的,但一直没有勇气交给你。后来……就没机会了。”
他垂下眼,神色落寞。“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但这么多年没见,我现在看到你,还是觉得放不下……”
孟允柯怔住了,他放下手中的酒杯,站直身子,面向林梓。
“林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林梓神色卑微,声音小了下去,“允柯,你跟我出柜之后,我也慢慢明白自己的心意了。现在想起来,我们其实……已经超过友谊的范围了吧?后来毕业了,我总是想起你,却也不敢去找你……”
“刚才我看到你和那个男生一起进来,我以为你已经有伴侣了,还好是我多想。允柯,你可以接受我迟到这么久的表白吗?”
他说完了,鼓起勇气地看向孟允柯,孟允柯却迷茫地沉默着,英俊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他才终于缓了过来。
他没来由地叹了口气,摇摇头。
“林梓,我从没觉得我对你有别的想法,”他不急不缓地说,“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我对你,除了友谊之外,只是出于关心和同情而已。”
“我知道这样的话说出来会伤你的心,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听到“同情”这个词的时候,林梓明显绷紧了身体。他痛苦地闭了闭眼,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叹了口气,“为什么?允柯,你在和你的舞伴暧昧吗?”
孟允柯推了一下眼镜,“不,那是我店里来的新人,不是我的恋爱对象。”
“林梓,我能够区分情爱和友谊,我也不希望你把依赖和爱搞混淆,”他说,“和对当时的你一样,我对他,只是照顾和关心,仅此而已。”
只要有一点点动静,它都会把花了很多时间才伸出来的触角收回去。
它不懂那些过于复杂的情感,他所想的,只有讨厌和喜欢。
除此之外,都是骗局。
第二首舞曲响起,宾客们重新回到会厅中央,挽着舞伴继续跳舞。
梁思眠呆呆站在角落里,手中的蓝色玫瑰的标本砸在地毯上,一丁点响声也没有,透明的盒子却被砸出蛛网般的裂痕。
“对不起,”林梓的声音传来,“允柯,是我太……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我们留一个联系方式,可以吗?”
孟允柯答应了,语气依旧平和,并没有因为好友的告白而起太多的波澜。
墙角后面,梁思眠蹲下身,心中涌起剧烈的绞痛。他急促地喘息着,捧起地上摔坏的礼物,忍着眩晕与窒息感,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离开。
回忆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孟允柯为他涂抹伤口,照顾他的酒醉,在人群中握着他的手腕……
原来都是一厢情愿的误会。
他到底有多自以为是,才会觉得孟允柯喜欢自己?
梁思眠跌跌撞撞地走出会场。
储物柜的门被拉开,他将破碎的礼物塞回包里,在关上柜门的瞬间,却被金属的柜门压到了右手的食指。
十指连心,剧烈的疼痛让他反射性地缩回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他蹲下身,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眼睛通红,无声地哭了起来。
眼泪充满眼眶,模糊了视野,就连隐形眼镜也错了位,他没法再戴回去,只好顺势取出来,随手丢在垃圾桶里。
整个世界又变得模糊起来。
委屈、失落、羞愧,全部在此刻爆发。他默默地流着眼泪,慢慢的,才逐渐变得平静下来,红着一双眼,默默盯着干净的红色地毯。
他顿了顿,所有情绪被抽离身体一般,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眼泪滑过的嘴角上扬着,梁思眠揉揉眼睛,站起来。
真是一场值得嘲笑的闹剧。
他如此想着,跌跌撞撞地走回去。舞会现场。
孟允柯看着手机里新保存的联系人,叹了口气,重新拿起手边的两个酒杯。
他没有为林梓的事情多费心思,转头寻找起还未回来的梁思眠。
“怎么去这么久……”
孟允柯四处张望,半晌才看到从门口走进来的梁思眠。
梁思眠神色如常,但眼神有些奇怪,缓缓从门口走进来。
“小梁,你去哪里了?”
他递上手中的酒杯,将人带到一旁。
“刚才去了趟卫生间,”梁思眠朝他笑起来,“回来的时候迷路了,找了好久。”
“先喝饮料吧,”孟允柯呼出一口气,“继续跳舞吗?还是准备去看烟花?”
梁思眠没有抬头看他,摇了摇头。
“不跳啦,”他轻快地说,“孟哥,我突然有急事,要先走了。”
孟允柯愣了一下,“烟花也不看了吗?”
“下次吧,”梁思眠扯了扯嘴角,“学院有任务,我得回去用电脑处理。”
“……小梁?”
孟允柯神色疑惑,他下意识伸手挽留,梁思眠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旁跳舞的路人挡在身前。孟允柯望着梁思眠的背影,被人群包围着,寸步难行。
他犹豫着,还是给梁思眠拨去一个电话。夜风很凉。
梁思眠背着挎包,快步走出温暖热闹的晚宴,站在阴冷昏暗的路上。
身后,随着几声银瓶乍破的响声,红色的烟花窜上夜空,炸开血淋淋的两朵红花,鲜血四溅,滚烫地落在大地上。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梁思眠擦了擦干涩泛红的眼睛,脊椎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他跌跌撞撞地下台阶,从包里摸出自己的黑框眼镜,用衣摆擦了擦,熟练地戴在脸上。
烟花一朵朵盛开,猩红的颜色照亮了他的背影。
手机铃声戛然而止,屏幕亮起,是孟允柯发来的消息。
梁思眠视若罔闻,用外套紧紧裹着冰冷的身体,没入黑暗之中。两天后。
花店里只有风铃在发出轻微的响动,冯遥百无聊赖地坐在角落里修剪花枝,重重叹了口气。
“店长,”他看向站在橱窗前的孟允柯,“小梁已经两天没来花店了。”
孟允柯目光注视窗外,阳光落在镜片上,有些刺眼。
自那晚分别后,梁思眠便朝孟允柯告假,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连电话也未曾通过。
虽然临走前梁思眠依旧是笑意盈盈的,但孟允柯总觉得不太对劲,他心中记挂梁思眠,再加上与林梓的不期而遇,也没了看烟花的心思,与几位老师聊了几句,便早早回了家。
次日一早,他便收到了梁思眠的请假条,说是回家路上吹风感冒,估计一周内也没法来上班了。
今天是第二天。
孟允柯抄起手中的毛巾,仔仔细细擦拭着吊兰的叶片,默默叹了口气。
梁思眠那晚的态度确实有些反常,可无论如何思考原因,他也想不明白。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孟允柯如此想。
“咦?店长,这个人你认识吗?”
冯遥疑惑地走过来,将手机亮给孟允柯看。
孟允柯回过神,看到屏幕上的好友验证,微微蹙起了眉。
“……林梓?他怎么会找上你的?”
冯遥收回手机,“不知道呀,”他露出揶揄的表情,“店长,你的猎艳对象?”
孟允柯摆摆手,对此已经疲于解释。
“只是大学时期的朋友,”他叹了口气,疲惫地坐回沙发上,“最近回桦台了而已。”
花店里静谧无声,冯遥嘀咕了几句,通过林梓的好友申请后,又坐回桌前看电视剧去了。
孟允柯盯着花架上的花瓶出神,他想到了什么,起身走进休息室,在床头坐了下来。
硬板床发出吱呀的声响,孟允柯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摸出那张白色的卡片。那是匿名者寄来的最后一封信。
“……真的不写信了?”
孟允柯摩挲着一个个方块字,镜片后一双眼锐利而充满好奇。
梁思眠不来上班,疯狂的匿名者也不再寄信,多年未曾联系的好友忽然回来了,却是来告白的。
孟允柯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十分无趣。
林梓的话一次次在脑海中闪过,孟允柯不禁怀疑,难道自己真的喜欢梁思眠?
他放下手中卡片,思忖片刻,却再次否认了这个想法。
他对梁思眠的感情,始终差了些什么。
日光偏西,透过厚重窗帘的缝隙,照进阴冷灰暗的房间里。
梁思眠赤裸着坐在床上,深蓝色的玫瑰花瓣被撕碎,如同乌鸦的黑羽毛,散落在洁白的床单上,地上则全是亚克力的碎片,紫灰色的西服随意甩在地上,沾染了灰尘。空荡荡的酒瓶倒在地上,仅剩了一点点果酒流了出来,散发出水果的香味。
房间里散发着浓郁的酒味,若此刻有一丁点的火星,或许这里的一切都会全部燃烧起来。
梁思眠抱着自己的身体,脊背光裸,后颈处能看到小小的凸起。
他睁着一双熬红的眼睛,面无表情的脸上全是干涸的泪痕。
“怎么又来找我了,前几天不是想剜掉我的眼睛吗?”
经过合成处理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黑雾”笑了起来,如同化作实体的雾气,黏腻地缠绕在梁思眠身边。
“我知道你会回来找我的。我知道你想问的那个人是谁,七年前的事情,老师我也是亲历者哦。”
“亲历者?”
“这个你不用明白。”
那件经年旧事在“黑雾”口中被缓缓道出,梁思眠默默地听完了所有,许久没有说话。
“你知道林梓是谁,”梁思眠哑声道,“你早就知道,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膝盖上,失声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倒在了床上。
“他对谁都很好,只是随手的施舍而已,你还以为那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呢,”黑雾语气嘲讽,“小梁,你好蠢。”
梁思眠并不理会他,在床上静静躺了会儿,复又爬起来,赤脚踩过那些锋利的碎片,走到电脑前,拉开椅子坐下。
“他不喜欢你,再继续下去也没意思,”黑雾打趣道,“不如你来喜欢我好了?”
梁思眠没心情听他的冷笑话,顺手把电话挂断了。
屏幕亮起,蓝色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却只能照亮面前一小块范围,他凑得离屏幕很近,却依旧被黑暗笼罩。
他缩在座位里,戴上眼镜,弯腰捡起垃圾桶里的报纸,展平皱巴巴的纸面,压在仙人球的盆栽下。
他想起多年前,记忆中那个高大的身影,与孟允柯的轮廓逐渐重合了。
熟悉的……被关心、爱护,然后被抛弃的感觉。
十六岁的梁思眠,坐在同样昏暗的书桌前,被扇过巴掌的脸上刀割一般疼痛,而那个曾对他温柔以待的父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
——“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小绵,你这样的极端的性格,永远都交不到朋友。”
父亲的诅咒应验了。
他像为了躲避杀父娶母诅咒的俄狄浦斯,无论怎么做,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孟允柯对他的好,也仅仅只是“好”而已。
所有人都是会离开的,无论立下多么真挚的誓言,做过多么充满关爱的举动,都只不过是昙花一瞬,是随口说的话、随手给予的施舍,那都不代表着爱。
父亲的脸,在此刻重新浮现眼前。
原来他所有做的事情,都是白费功夫,孟允柯并没有喜欢自己,对他的好,也只是随手的施舍而已。
既然不喜欢,又为什么要施舍呢。
就像对待那个林梓一样,也只是看自己可怜吗?
梁思眠如此想着,心中的恨意越来越强烈。
他好恨孟允柯。
【作者有话说】
小孟:被骚扰的时候觉得烦,不写信了又开始想梁思眠的思维的确很极端,在这里解释一下:他只能理解“不喜欢”和“喜欢”,而孟允柯对他的感情处在“中间地带”。但是梁思眠一旦对谁上心,他就没法相信这种处在中间地带的感情,因为这种不确定的东西在他看来就是“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