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杨篱,就成了这帮豺狼虎豹的棋盘与筹码,只能任由他们在自己身上为非作歹,谈论着利益。
不曾将他当做人对待。
齐晟面无表情,无端显出几分冷厉。
至于,是否是他想的这样。
相信很快便能知晓了。
他手指随意地把玩腰间的银铃。
宽大袖袍遮掩之下,镂空半圆悄无声息地朝左转了一圈。
身侧冷不丁传来一声。
“验好了?”
齐晟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放下衣袖,含糊道。
“……差不多是。”
他话音未落,眼底就闪过一道明亮的火光。
齐晟目光下意识跟了过去,只见傀丝再度破空而出。
这次略有不同。
有些从林中,有些从地底窜出,一齐朝半空而去。
结成细密如网的诡阵。
四方各有一符。
燃火,却不见尽。
池州渡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抬手用其在眉间抹出一道血痕。
紧接着,一道傀丝穿过其中,一路领着这枚铜钱朝半空中而去。
在它到达正中的刹那,数以万计的傀丝被引燃,符火迅速朝铜钱聚拢,隐约可见其中玄妙。
齐晟望着那繁杂的图纹,心底震撼。
这些……是咒文。
所有符火于铜钱处交汇之际,又“轰”地散开,如同点点萤火,四散着飘零,缓缓落在尸身之上。
暖意驱散了阴冷的气息,像是火海带来了救赎与生机。
火焰侵蚀着腐朽,齐晟哑然。
“你这是做什么?”
“渡灵。”
池州渡冷漠地掸开一只死咬着他不放的冤灵,抖了抖袖袍,又落下几只,眉眼沾上几分烦躁。
“麻烦。”
以他的实力,捏死这一片的灵恐怕易如反掌。
齐晟望着他,轻轻扬唇。
沉默片刻后,他走到杨篱的灵前。
灰灵亲热地朝他靠近。
“……年少相逢是缘,虽说缘浅,但彼此也称得上一句故人。”齐晟低声道。
“若去了那处也无依无靠,便去寻阳一......如今应当是兄弟二人,性子都还不错,你们三个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齐晟最后碰了碰那灰扑扑的灵,低声喃喃,“若他匀你半分恶,今日躺在这儿的,便不会是你。”
火焰冲天,齐晟没有迟疑,立即朝后退去。
他眼中倒映着火光,一直印进心里。
池州渡这才扬手,将手里的粉末撒了出去。
火焰冲天而起的瞬间,符纸燃尽,红火顿时阴暗下来,变成泛着诡异绿光的火。
细密的傀丝在池州渡的操控变换,继而布成咒阵。
“这是什么?”
齐晟下意识退后一步,开口询问。
灵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这些是他们留下的怨气。
以骨针为引,成怨煞咒阵,业障反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池州渡收回手,淡定道:“一点教训。”齐晟会意。
得到自己想要的线索,他的神情缓和了不少。
齐晟正欲耐着性子开口,和池州度好好谈谈,谁料熟悉的眩晕感先一步袭来。
天旋地转,混沌不堪。
在他身形不稳跌进一个充斥着冷淡气息的怀中时,齐晟忍不住咬牙骂一句。
“混蛋。”
第81章 “捉来陪你”
宽大袖袍遮挡之下,齐晟手指抹过腰间,悄无声息地打开银铃,而后朝着缺口轻轻一划。
血珠没入细小的尖角之中。
一只长相怪异小巧的蛊虫从衣裳间隙中落下,瞬间钻入地底,待到二人离开,才悄悄冒头。
它背覆透翼,头顶生角,尾巴形似蛇类,很是灵活。
轻微的窸窣声被火焰燃烧的动静掩盖。
灵蛊钻进已经面目全非的乱葬岗,尾巴卷起那枚无人问津的银针后钻入地底,朝苗疆方向而去。
双生灵蛊,承载着主人的意志。
两蛊环抱缠绕,头顶尖角相触。
则知对方所留心声。-
鼻尖萦绕着一股乡野独有的炊烟气息。
黑沉中有一片光晕晃来晃去,齐晟的意识慢慢回笼,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晴朗的艳阳天,浑身被晒得暖意融融。
一只手碰碰他的脸,却没有出声。
青色衣摆在眼前一晃而过,齐晟竟有些习惯如今的处境,顿了顿后眼神扫过四周。
这院子十分狭窄,不是先前见过的大院。
不知为何,屋子左侧有一面高墙。
齐晟眉心微拧。
一只手忽然绕到他身前,替他将正往下滑落的小布靴穿好。
“......”
他不自在地蜷缩起腿。
齐晟站起身,远离池州渡的小腹和大腿后默不作声地跳下地,扭头就朝屋中走去。
在外头溜达有风险,万一不巧让人撞见,自己便难逃一劫。
见齐晟不吭声,池州渡动作一顿,默默跟着他进屋。
有过两次出逃的经验,加上对这木偶的身子适应了不少,齐晟行动还算灵活,直奔床榻而去。
见原身鲜活如初,他这才放下心来。
头顶笼罩一大片阴影。
他扭过头,见池州渡犹如一座小山般俯视着他。
齐晟心里有气,但自己技不如人被摆了一道也没处说理,只得心中冷哼一声,麻利地爬上床挤进“齐晟”的手臂,背对着池州渡躺下。
一副拒绝对话的模样。
身后的人分明很安静,却更招他心烦。
过了一会儿,池州渡缓步走到床前,从怀里取出一个适合木偶大小的棉被盖在齐晟身上。
齐晟闭着眼没动。
一阵窸窸窣窣后,耳边传来脚步远去的声音。
紧接着门被阖上。
齐晟睁开眼,沉默了一会儿,一脚蹬开被子。
他心烦地叹了口气起身坐好,不经意扫过那袖珍的被褥,目光定格在被角的“焰”字上。
也不知池州渡对这字究竟有何执念。
被褥被蹬得有些远,这东西略微轻薄了些,风一吹就要朝地上刮去。
就在它即将飘落的刹那,一只木手及时地抓住,而后又像是烫手一般朝床里边扔去。
反正他倒不是说怕这东西脏了还是什么。
若任由它落到地上,此时又恰好有人进屋,那么就有暴露自己的风险。
齐晟起身,在被褥上来回踱步。
池州渡不在,他放松了许多,难得安静,令他能够聚精会神去想屋子的古怪之处。
这院里有一家三口。
母亲,儿子,儿媳。
分明生于穷苦的村落,屋中陈设却并不似寻常百姓家中那般贫寒。
屋顶更是有带有螳螂纹路的铜镜与悬针。
应当不是巧合。
可近来自己也不过与这几人打了个照面而已,此前他们在院中话家常……
齐晟的脚步一停。
脑中忽然想起老妪的话。
“这端午将至,阿成去湖边摘了些粽叶,我让他去镇上时买些糯米回来,也就这些天了,咱们不赶那趟儿,就自家做些尝尝。”
“我瞧是阿母嘴馋了,年年临近端午便记上了。”
按理说这并不奇怪,那时齐晟也并未多想。
可如今他陡然发现了怪异之处。
百姓过节图个欢喜倒也十分常见,但这老妪又说,“咱们不赶那趟儿,就自家做些尝尝。”
而儿媳则下意识说,“年年临近端午便记上了。”
那老妪瘦弱,老一辈过苦日子的人,应当不会特别注重口腹之欲。
更何况,儿媳用的是个“记”字。
说明老妪极有可能临近端午便开始念叨,究竟是所谓的嘴馋,还是说另有隐情?——端午。
齐晟的思绪似乎抓住了些什么,他目光专注。
那日阳光明媚,耳边人声不停。还有什么呢?
自己略显狼狈的伪装成布偶一动也不敢动。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一道小小的影子一闪而过。
齐晟眼睛一亮。是院墙边!
院墙边爬过一小巧的守宫。
守宫,五毒,端午。
齐晟几乎脱口而出。
“端午至,五毒醒。”
这是一句耳熟能详的童谣。
齐晟眯了眯眼,朝屋顶的铜镜与悬针望去。
如果钟啸当真没死,那么他极有可能与守宫关系密切,毕竟他们是一丘之貉,想要的东西是一样的。
那么事情就更加棘手了一些。
还有一点奇怪的是。
老妪在院中曾以秋后的蚂蚱作玩笑。
阿成接茬说,已然熬过三年秋了。
在这山村之中成婚三年,身侧却没有孩子的身影,按传统固执的观念来说。
应当身旁的人都会唠叨几句。
而看老妪对阿秋分明是喜爱的模样。
究竟是是开明,还是事出有因?
不过如今分身乏术,也无法去证实猜想。
尚有回旋余地的人日夜烦心,被推上风尖浪口置身险境的人却像是毫不在意。
齐晟转过身望向自己平和的面容,又瞥向一旁被人细心绣出纹路的被褥。
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他第一次这般琢磨不透一个人。池州渡。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宽敞的院中没有旁人。
池州渡在木雕上刻下最后一划后,抬袖拂去多余的木屑,继而用手帕裹住,揣入怀中。
怀中熟睡的冥七忽然探出头,用钳子夹住他的指尖,尾巴高高翘起,戒备地朝一处望去。
与此同时,池州渡也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的异样气息,抬眸朝一个方向望去。
青衣化作一道残影,从后门绕向主屋后的林子。
一人行色匆匆,脸色发白。
阿秋神色惶然,一边跑一边回头,像是在躲藏什么。
她再度扭头时,冷不丁看见池州渡的脸,惊得一哆嗦,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公......”
阿秋方才开口,嗓音便戛然而止。
她额头正中破了一个细小的血洞,直愣愣地望向前方.紧接着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池州渡神情冷漠,缠绕着傀丝的五指微张。
阿秋的身体在落地的前一刻以一种诡异的形态站了起来。
池州渡一言不发地转身朝林深处走去。
阿秋跟在他的身后,脚尖点地,低垂着脑袋。
不知何时起,林间悄无声息,失去了风的足迹。--月辉稀薄,在树梢落了浅浅一层。
屋内未点烛火,昏暗寂静。
齐晟侧卧背对着门,盯着虚空一点神游。
“吱呀”一声,门被人轻轻推开。
齐晟下意识闭上眼,抱臂装作睡着的模样。
池州渡反手关上门,点燃蜡烛后望向床榻,见那小人依旧背对着自己,便抬步走到床前,从怀中取出一物,轻轻塞进齐晟怀里。
齐晟睁开眼,正打算将东西往后扔就看清了那一点红。
他的动作陡然僵住。
这是一柄木雕小剑,通体漆黑,刻下的纹路泛着犹如火焰的红金流光,剑柄处还镶着一枚红宝石,与赤陵剑几乎一模一样。
除了剑鞘上小小的“焰”字。
鼻尖萦绕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淡香。
齐晟不清楚这木材是什么来头,但他认得那作为点缀的裂纹红石。
此乃万血珠,传说中能够永驻容颜,保尸身不腐,祛病去灾的宝贝,更有延年益寿之效。
据记载,此物一旦现世必然会引起一阵腥风血雨。
而现在,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自己手中。
作为......一柄木剑的装饰。
“......”
齐晟心绪翻涌。
他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预想中池州渡的脸并没有出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棕色的绒毛。
池州渡弯下腰,将手递到小人跟前摊开,他的掌心卧着一只格外乖巧的小野兔。
野兔幼崽只比齐晟小上一些,但胜在憨态可掬。
它直往齐晟跟前凑,很亲人,与在花云间的那只暴脾气不同。
齐晟反应慢半拍地伸手抵住,而后抬眼望去。
池州渡的浅眸染上了昏黄的烛光,融化了里头堆积如山的冷漠。
“捉来陪你。”
【作者有话说】
跳着章节写完才发现没有更新(T^T)小剧场:池老祖在林中走着,忽而与一只野兔四目相对。
池州渡:“……”
野兔:“……”
池州渡:“带路。”
野兔:“……”
野兔瑟瑟发抖地带他来到了自己的小窝,池州渡挑选了一只最好看的揣进怀里,大摇大摆的离开了。
兔妈妈原地啐了一口。
齐晟久久没有移开视线。初见时。
这双眼睛疏离冷漠,眼中分明有万物,却容不下万物。可此时。
池州渡眼中有了希冀,有了灵动的情绪。
漂亮了许多,却也脆弱了许多。
齐晟并非蠢笨之人,他心中明白。这些。
大抵是他一手造成的。
因为一己私欲,因为鲁莽。
他端着君子做派,看似处处为对方考虑,像是什么极好的人。
可时至如今齐晟才恍然,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因为他记起了“寒梅”起初的模样。
寒梅只有在冬末才是寒梅。
他看上了这样一株寒梅。
但冬日太冷,他无法在此久留,于是他心生贪念,强行带来了春天。
他在春日里对其无微不至,尽自己所能去照料它,一日比一日喜欢。
可慢慢的,初春一过,雪被融化。
寒梅渐渐显露出不同的一面,他心中的热烈也慢慢淡去。
在看清春光下寒梅的刹那,他失望至极地转身离去,因为那不再是他想要的模样。直到有一日。
他再次来到这个熟悉的地方,不经意一个抬眼,突然看清了寒梅低垂的枝丫。
他一愣,忍不住走近了些。
它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
他想起了初见的雪夜,月华之下的梅花傲雪凌霜。
再一抬头,春光明媚,是自己喜爱的模样。
衣袖传来被拉扯的感觉,他再度低头。
原来是低垂的枝丫绊住了衣裳,他一拽,这一整株梅花都摇晃起来。
它变得像是春日中的花,与四周的花草融为一体,却不再是他喜爱的模样。
可带来春天的是他,毁了它的也是他,心中埋怨的还是他。
那些时日的悉心照料,究竟是照料着寒梅,还是照料着自己私心之下的“喜爱”?
那一刹那,他醍醐灌顶。
从头到尾,造成这一切的,都是他。都只是他。
“小晟,这世上有许多事只要开始了,怎么选都是错的,一步错,步步错。”
齐晟耳边响起了师父郑风的话。
那时自己是如何回应的?
“错了便认错,及时止损不再错下去便是。”
师父摇了摇头,转而看向天上的月亮,喃喃自语。
“可你那时,该向谁认错呢?”
这句曾经对于他而言十分难懂的话,像是终于靠岸的小舟,重重撞在齐晟心头。
是啊,该向谁认错呢?齐晟哑然。
池州渡任由他看着,也不出声打扰,直到怀中的兔子蹬了蹬腿。
齐晟这才如梦初醒,仓惶地背过身去。
池州渡垂眼,起身将幼兔扔到门外。
兔子饮过他的血,寻常情况下是不会死的。
傀丝在门前圈了块地方,幼兔乖乖挪了过去。
池州渡转身插上门闩,朝床边走去。
那木剑被扔在一旁,齐晟一声不吭地背对着他。
隐约透露着一股低沉的气息。
池州渡在床边坐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木偶的身子。
“齐晟。”
齐晟闭着眼,向来平稳的心跳却被搅乱。
一只手将他抱了起来,脸被迫埋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池州渡的怀抱沾染着未散的寒意,却莫名令人犯困。
眼前一片黑暗,感官反倒更加敏锐。
他们贴的很近。
齐晟能察觉到池州渡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却只是抬起手,一下下轻抚他的背。
一阵带着冷淡气息的风熄了烛火,齐晟紧绷的心弦也在不自觉间松懈下来。
他不是会随意放松警惕的人,大抵是池州渡使了什么手段。
齐晟攥紧了对方的衣袖,呼吸逐渐绵长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如同梦中之语的低喃。
“......别难过。”
池州渡垂首,浅眸中盛满了金光。
金光并不刺目,温和地铺满了入眼每一寸地方。
可惜除了他,没人能看到。
幸好除了他,没人能看到。-
夜是冗长乏味的。
心存执念的人死后会化作点点萤火似的灵,徘徊在世间的角落。
青衣在林间一闪而过。
寂静无人的山洞四周没有活物的踪迹,却不乏萤火似的灵。
有些暗淡,有些明亮,有些散发着诡异危险的光芒,有些则木讷随意地漂浮着。
他早已习惯这一切,每每绕过三棵树,眼前的景象就随之变换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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