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想中赤陵剑落地的声音并未传来。
池州渡伸手接过剑,抬手慢条斯理地抚过剑身擦拭掉血迹,这才重新放入齐晟腰间的剑鞘中。
齐晟摸不准他心中到底是何想法,只能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脸颊被一只冰凉的手碰了碰。
他一惊,立即警惕的抬眼。
池州渡望着他戒备的模样,忽然掐住他的双颊,嗓音阴沉。
“不是这样......”
应该笑着才是。
自花云间后,他再未看过齐晟笑着的模样。
就像那笑颜与专注都只给了红衣。
只给了他的影子。
而影子之后每日伴齐晟左右,真真切切的灵魂。
统统都不如一具红衣躯壳。
数百年来,他从未觉得身侧安静,心底始终波澜不惊。
直到一次鬼使神差的松懈,让一缕本该微不足道的陌生气息萦绕在身侧。
起初只不过是遵从了一次内心。
而后,便再未看懂过本心。
“封欲”咒摇摇欲坠,似乎任何一阵风都能将其击垮。
冰霜筑起的壁垒被忽然席卷而来的暖流击碎,只剩下薄薄一层。
池州渡仿佛已经看到壁垒之外的身影,与自己的身形别无二致,却十分陌生。
陌生到心中生出几分恐惧,像是将被取而代之一般。
若最终踏出这片被封印已久的极寒之地。
那青衣之下的是他。
还是另一个早已被遗忘的“他”。
池州渡并不想知道,所以本能地抗拒着。
让冰层不再融化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齐晟。
但为何......池州渡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人。
齐晟脸颊被挤压变形,这才有些含糊地开口:“池邹(州)渡......”
池州渡目光清明了一瞬,缓缓松开手。
“跟我回去。”
齐晟心中顿时冒火,被绑着动不了,无力感充斥着身心,一下下冲击着他的自尊。
齐宗主年少成名,最憋屈的时刻一次是被困在泥人之中。
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回什么......”
他正打算开口辱骂两句,却忽然被池州渡眼底的光点吸引了注意,嗓音戛然而止。
如同萤火虫一般的光点四散在周围,印在浅色的眸中十分鲜明。
齐晟一愣,没了辱骂的兴致,拧眉凑近了些想看清楚。
夜色下四周并无火光。
那这些光点从何而来?
久违专注的目光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池州渡眼底的阴沉散去了些,变回纯粹干净的模样,任由他打量。
齐晟看了看他的眼底,又扭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四周。
“这是......什么?”
池州渡:“灵。”
“灵?”齐晟的反应极快,立即追问,“你是指这四周的亡魂?”
池州渡颔首:“嗯。”
这里布满了灰蒙蒙亦或暗红的灵,唯独眼前的一抹浅金能留住他的目光。
齐晟虽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池州渡显然没有撒谎的必要。
大丈夫能屈能伸。
齐晟暂时忽略掉自己的处境,放缓声音以协商的语气询问,“那你可知晓问灵之术?”
池州渡没有开口,实则并未在意他所言,心中思索着哪处山洞宽敞些。
“方才我要找的人是灵鸠门大弟子杨篱,此人死因蹊跷,我怀疑是某种隐晦的信号。”
见他不吭声,齐晟只得再次开口。
“虽说我不明白你心中如何做想,但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守宫的势力已经蔓延到何等地步了吗?”
他这句话中有试探的意味。果不其然。
在听到“守宫”二字之际,池州渡身上浅薄一层温和的光辉瞬间褪去。
阴冷的风拂过齐晟的脖颈,令他浑身汗毛竖起。
这二人之间的恩怨,恐怕比他预想中还有深。
在他暗暗猜测之际,一只手卡住他的下颚,拇指用力抵开他的唇。
齐晟惊愕之下咬紧牙关,浑身紧绷地看向眼前人。
谁料脑中忽然传来一阵阵眩晕,他踉跄了一下,无力地松开牙关。
池州渡面色微冷,手指用力按压搅动着齐晟的舌头,深入喉咙。
他的手在对方舌根处停顿片刻。
舌头细软,稍稍用力即可撕碎。
直到听见齐晟痛苦的干呕,他才抿唇,眼中的戾气褪去,慢慢抽出手。
丝缕煞气上浮。
池州渡的手指干净如初,唯有齐晟略显狼狈地呛咳着。
脑中如同一团浆糊,他眼前模糊,只能听见头顶那声低语。
池州渡抬手揩去他眼角溢出的晶莹,一字一顿,仿佛命令般道。
“不要念那个名字。”
“咳咳……”
他这是在做什么?
齐晟倒在地上,双手被束缚在身后,气息紊乱急促,满腔怒意在到达顶峰的刹那。
又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
齐晟攥紧了拳头,尽量保持语气平稳。
“……若那人与众门派联手,你当真觉得自己还能躲得掉?”
他侧身躺在地上,直直盯着池州渡的眼睛。
“即便被逼到如今这个地步,傀师前辈似乎也不慌不忙,没有一点想要应对的意思。”
齐晟顿了顿,不愿放过他一丝一毫异样的神情。
“我有些好奇,你究竟是不在意,还是忌惮害怕着什么?”
池州渡沉默了良久:“只是觉得吵闹。”
“……”
齐晟没料到是这个回答,嘴唇动了动,一时之间不知该接什么。
一股拉力袭来,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前而去。
池州渡牵着傀丝将其拽入怀中,紧接着顿住。
似乎觉得他块头有些大,犹豫了一下,顺手扛到肩上。
齐晟下意识挣扎两下。
不知池州渡究竟用了什么法子,他完全无法感知到内力,仿佛一瞬间变成了废人。
虽说对傀师的“摄魂”“驭傀”之术略有耳闻,但实打实体会到又是另一种滋味。
再难的阵法、剑法之类,他至少知晓该如何下手,只是思绪缺了一个突破口。
可这闻所未闻,甚至根本感受不到身体有任何异样的秘术。
他压根就无从下手。
齐晟见他作势要走,立即看向前方扬篱的尸身。不行。
若错过了杨篱这一线索,便无法确定守宫一脉是否已经探入灵鸠门。
若当真是他猜测的那样,与灵鸠门交好的门派恐怕也已经逐一沦陷。
再不采取行动,届时中立的门派倒戈,与之对立的门派又会陷入危险之中。
这样一来,便愈发举步维艰。
棋局已然倾向一方。
对上数百年前的大能,齐晟心中确实没底。
若说比武只顾及自身,齐晟绝不会有顾虑,但此刻走错一步,便会牵扯到许多无辜之人。
更何况他不知对方的底牌,但自己的底细对方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进退两难。
在池州渡开始迈步的时候,齐晟咬了咬牙,厉呵一声。
“慢着!”
池州渡停下脚步。
齐晟放轻声音:“劳烦让我验一下尸。”
池州渡神情毫无波澜,没有理会,继续抬步。
“池州渡。”
“你我相识虽说始于误会,但那段过往想必也并非糟糕透顶......”齐晟忍不住加重语气,“你就一定要如此决绝吗?”
池州渡一僵,再度停下脚步。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但弄清楚......对方的实力究竟渗透至何等地步,于你于我而言,都并非坏事不是吗?“想起这人方才粗鲁至极的举动,齐晟默默把“守宫”二字咽了回去。
他不确定池州渡是否会同意,但如今别无他法。
一阵死寂过后。
缠绕在身上的傀丝如浪潮般褪去,池州渡缓缓将他放下。
齐晟立即活动两下手腕,心下略沉。
软绵无力,根本使不上力气。
他原本猜测这秘法与傀丝有关,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但眼下纠结这些也无济于事。
齐晟抬步朝杨篱的尸体走去。
他的眼睛依然睁着,呆滞诡异。
齐晟顿了顿,抬手将他的眼睛合上,轻声道。
“得罪了,一路走好。”
他说着没怎么犹豫,利落地揭开对方的衣裳。
胸口一道狰狞的伤痕血淋淋出现在眼前,齐晟忍不住皱眉。
他将尸体翻了个面。
刀口表皮形似月牙。
“弯月刃......”齐晟喃喃。
是万勇昌法宝留下的痕迹没错,这一击奔着命脉而去,是致命伤无疑,不难看出对方下手的利落。
可万勇昌为何无缘无故对爱徒痛下杀手。
烟淼来信提及的那句“正邪难分”绝非偶然。
他仔细检查着杨篱身上的痕迹,眉头紧锁。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忽然,他的目光凝在对方腰侧的剑柄上。
齐晟为了看清些,取出火折子凑近,发现朝里的那面,恰好有血印的痕迹。他眼睛一亮。
杨篱胸口的刀痕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挣扎残留的模样,应当是事发突然,压根没来及反应所致。
而且以杨篱的性格,就算万勇昌朝他拔剑,他也决计不会还手。奇怪的是。
这血已经染红了大半衣裳,齐晟的火折子扫向对方的手,全是干涸的鲜血没错。
可为何,剑柄上只有浅淡到险些令人忽略的血痕?
有五指的形状,应当未被擦拭过才对。
难道……在万勇昌给予致命一击前,他就已经受了伤,并且下意识握了剑?
可这浑身上下除了胸口的伤痕,再没有其他伤口。
齐晟唯一能确定的是,杨篱绝不会对万勇昌拔剑。
池州渡见他神情凝重,默不作声地划破指尖。
一滴血落在杨篱眉心。
齐晟从思绪里回神,下意识看向池州渡。
对方动作行云流水,修长的手指娴熟地沿着杨篱眉心往下画出繁琐的咒文。
一缕轻浅的煞气没入对方身躯。
刹那间,咒文燃起蓝焰。
齐晟只觉得一阵阴风刮来,似乎有什么在无形之中变了。
他正静静看着,池州渡忽然抬手,带血的指尖在他眉心轻点。心魂一震。
仿佛意识陡然进入了陌生之地,他眼底亮起如同萤火的光点。
齐晟愣怔地看向四周。
一众混沌灰扑的灵无意识的地朝池州渡靠近,有些乖乖挨在他身侧,圆滚滚的很是可爱,有些泛着红光的则上蹿下跳地撞着他的身体。
与想象中的阴邪大相径庭。
池州渡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像是懒得理会这些小东西,所以任由他们放肆的山神。这一刻。
齐晟甚至忘了自己蹲在乱葬岗是为了什么,眼中只有夜色之下被月辉赋予光芒的池州渡。
他看清了对方冷漠之下,也许可以被称之为温和与宽容的东西。
心跳不知为何变得异样,他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这一幕,总觉得似曾相识。
仿佛在荒诞的梦中见过一般。
他喉结滚动,内心莫名焦躁,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想要抓住对方。
直到一只灰扑扑的灵急匆匆从林中赶来,“咻”地一下跃进池州渡手心,极为舒适似的蹦了蹦。
齐晟这才如梦初醒,手指微微蜷缩,倏地收了回来,惊疑不定地傻在原地。
池州渡自然地伸出手,将灵递到齐晟跟前。
发现齐晟直愣愣看着他后,顿了顿,低声提醒。
“杨篱。”
“啊,嗯。”
齐晟错开视线,含糊地应声。
齐晟并未过多纠结,权当方才的怪异是自己一时鬼迷心窍,转而朝下望去。
眼前的灵乖巧地跳进他的手心。
虽说瞧着十分讨喜……但着实与杨篱生前规矩谦卑的模样没有半点相似。
“这……当真是杨篱?”
齐晟迟疑着问。
“黯淡无光,则神识混沌。”池州渡注视着他手里的灵,“如置身梦中,尚未意识到自己死去。”
“因此,会呈现出生前最真实的模样。”
池州渡手指拂过蓝焰,齐晟掌心的灵也跟着一哆嗦,受惊似的往他手里缩了缩。
“是杨篱无疑。”
齐晟闻言试探唤了一声。
“杨篱?”
那团灵顿了顿,似乎明亮了一些。
齐晟下意识看向池州渡,见对方点头,这才继续询问。
“你……为何而死?”
此言一出,尸身上的幽蓝火光更加幽暗了些。
灰灵中泛出些许猩红的色泽。
齐晟警惕地盯着他,却见这灵忽然转身,跃到尸身左侧的小腹。
刹那间,火光由蓝变绿,印照着泛着红光的灵,阴森至极。莫非?
齐晟心思活络,试探地伸手,鬼火并无温度,如水一般冰凉。
不过轻轻一触,阴冷的滋味便随之指尖没入心底,令人毛骨悚然。
他垂眼在尸体的小腹按压起来。
忽然,齐晟的指尖微顿。
皮表之下有一处不易察觉的硬块,细微到他来回摸了三次才有所察觉。
齐晟大致猜到了什么,下意识想附着一丝内力在指尖去探,谁料却毫无反应。
他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继而默不作声地望向身侧的大佛。
池州渡眸光微闪,慢吞吞伸出手,细长的傀丝没入杨篱的小腹。
齐晟眼中闪过锋利之物映射出的寒芒,果不其然。
一根细长如丝的银针被傀丝吊在半空中。不过……
两人几乎同时察觉到异样,立即后退躲闪。
“噗呲——”
令人牙酸的动静响起。
皮表之下传来内脏爆裂的声音,尸体倏地睁开眼睛,从口中喷出一大股鲜血,连带着周边的草地都未能幸免。
他眼角蜿蜒而下两道血泪,紧接着是耳朵。
齐晟攥紧了拳头。银针。又是银针。
杨篱心性纯良,这些年跟在万永昌身后掌管灵鸠门内外事宜,可谓尽心尽责。
他从未吝啬于内法秘诀。
将自己的心得倾囊相授给师弟师妹,丝毫不担心他们会动摇自己的地位,对灵鸠门忠心耿耿。
九年前他们初遇时,齐晟还只是郑风的弟子。
那时杨篱身形瘦弱矮小,笨拙地在后院调息却始终不得解,他见对方内力紊乱,便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跟前,随手解了对方困境。
分明是举手之劳,他却像是得了什么大的恩惠,朝着他跪下磕头谢恩。
齐晟那时性子还不圆滑,愣了一下后,伸手将他拽了起来。
“不过举手之劳,兄台何故如此?”
杨篱憨厚地摸摸后脑。
“于我而言,已是大恩了。”
齐晟摇了摇头,抬手与他碰拳:“客气了。”
又过了几年,二人再度相见。
那时他已经是平定江湖内乱,自立门户的年轻宗主。
而阳篱则跟在万永昌身后,身形高大了不少。
见到他后眼底有几分真心的笑意,却不敢抬起头来看他,只是躬身一行礼道,“齐宗主,久仰。”
没了年少的稚嫩,血肉生长得愈发宽厚,却也依旧遮挡不住骨子里的卑怯。
时至如今,曝尸荒野,无人立碑。
杨篱于他而言,是一位故人。
若一刀毙命尚能免些痛苦,可最终却连尸身都不得体面。
齐晟在原地怔了片刻,缓步走回他身边。
那双眼睛里布满了死气,血泪浸染之下,犹如随时会诈尸的恶鬼。
但这世间,至少有一人记得他温润谦卑的模样。
齐晟的目光停留一瞬,继而异常冷静地看向他的小腹。
方才取出银针的地方破了一个血洞,源源不断的血与碎成一团的内脏汩汩涌出。——鬼食器。
这是姬叶君的绞针秘法之一,以丧心病狂闻名。
忽然,齐晟迅速抬眸。
眼前划过一道红影,傀丝没入尸体的心口。
而后,缓缓向上拽出一根黑针。刹那间。
原本就青白的尸体顿时生出黑紫的毒斑,大片大片蔓延开来,一片狼藉。
齐晟目光阴沉:“……毒?”
“骨针。”
池州渡摇头,攥拳碾碎了手中的骨针。
“七日煞。”
“……骨针,七日煞。”
齐晟盯着这具已然面目全非的尸体,拧眉喃喃。
万勇昌杀杨篱,这其中一定有一个契机。
不过既然是双方会面,自然有所图,是来做交易。
剑柄带有血痕,说明杨篱起先已经受伤。
血痕浅淡,似是五指虚拢,说明他虽说警惕着,但心中也迟疑不定,应当是万勇昌没有表态。
共两枚银针,一枚出自姬叶君的独门绝技,放血威胁万勇昌,施加压力。
这第二枚骨针,咒煞之术,七日煞毒发作,是留给万勇昌的考虑时间。
而最后,是万勇昌的弯月刃。
看来对方给出的诱惑不小,他不过迟疑了片刻,便选择亲手杀了自己的爱徒,以示诚意。
同时,向其它知晓内幕,却有没有胆量的门派抛出信号,从而壮大自己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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