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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师(羡凡)


直至风的痕迹消失,他才停下脚步。
眼前赫然是一处阴森隐蔽的山洞。
池州渡抬步走了进去,浅眸中倒映着点点萤火。
这些灵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洞内的场景。
玄九闭着眼,盘腿而坐。
四周布满了傀丝符纸,将她牢牢围在正中。
他隔着万千漂浮着的灵望向玄九。
忽然想起了两百多年前他炼出玄九时的场景。
血池之中煞气弥漫。
阴木成骨,精血为肉,还差一魂。
他在山中不知耗费了多少个日夜,终于在某一次闭眼后练成了离魂术。
这一魂没入血池,煞气冲天而起,而后又缓缓散去。
细密的傀丝编织出一件红衣缓缓落下,浓雾之中走出一道身影。
两道身影同时抬手。
傀丝在半空缠绕,于蓝焰间化为灰烬。
红衣傀不疾不徐地朝前走,在池州渡跟前站定之际,脚下的血印恰好消失。
往后望去,血池之外,鲜红的脚印由深至浅。
池州渡望着眼前的红衣,眼前闪过模糊的画面。
一道红色纤细的身影曾将他整个拥入怀中。
浑身的剧痛已成家常便饭,于是温暖成了最为鲜明的感受。
而那红衣最终融于血和火中,他站在遍布着鲜血的门前,垂眼望向手中残破的纸,默默揣进怀中。
他认字不全,在世间漂泊了两年,才知晓了这两句话如何念。
“八劫已渡,九见朝露。”
脏污的手变得修长干净。
青涩稚嫩的嗓音与低沉悦耳的嗓音重合。
池州渡抬手,在红衣傀额前点出如同火焰的纹路。
“日后,你便唤玄九。”
那时,他们身侧依旧围绕着点点“萤火”。
于此时别无二致。
从回忆中抽出思绪。
池州渡神情冷漠,一拂袖,玄九睁开空洞的眼睛,缓步走到他跟前。
他指尖轻点玄九的额头,煞气缓缓溢出。
只要再近一分毁掉傀心,这世上便再无玄九。
可池州渡看着眼前与自己长相别无二致的面容,眼中浮现出几分迷茫。
他的手一颤,而后握成拳头收回。
偌大的山洞中传来一声仿佛自问一般的呢喃。
“玄九……即是我?”

混沌的意识在平稳有力的心跳声中苏醒。
齐晟迷蒙地睁开眼,望着眼前的青衣反应了一会儿后,安静地伏在原地。
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后脑。
池州渡从怀里取出昨日被拒收的木剑,轻轻塞进齐晟怀里。
齐晟顿了顿,没有拒绝,伸手抱住。
池州渡眼中闪过讶异,立即举起手中的木偶小人。
“齐晟?”
齐晟垂着眼,抱着木剑的手微微收紧,没有回应。
池州渡像是读懂了他的情绪,眼中的光亮暗淡下去,慢慢垂下手将他重新抱回怀里。
“......他已被我重伤,至少半月内不会再有动作。”
沉默间,池州渡主动开口,仿佛知晓他心中顾虑着什么。
果不其然,齐晟闻言下意识抬头,又在半途反应过来,立即停下动作。
“如果你不喜欢这里。”池州渡抚摸着他的后背,动作有些生疏,像是安抚,“我们就去别处。”
“......”
见齐晟依旧一动不动,池州渡移步到桌前,将小木偶放到桌上。
齐晟只觉得仿佛无形中有什么拉扯着他,摆出并非本愿的姿势。
池州渡动作温柔地操控着木偶,让他围着自己的手绕圈。
一会儿让其挨着自己坐下,一会儿让其抱着自己的手指蹭蹭。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十分顺利。
可平静的眼底不知何时被焦躁侵占。
随着无形中拉扯的力道消失,齐晟也安静下来,像是成为了真正的木偶。乖巧、沉默。
池州渡以为他想要的只是齐晟。
“不是这样......”
他将木偶捧在手心,眼中闪过直白的困惑与失落。
齐晟和冥七不一样。
他想要的,大抵是......脑中浮现出齐晟挺拔的身姿。
他总是为了自己微微俯身,眼睛明亮干净。
“玄九。”
他的嗓音低沉清冽,唤着“玄九”时,总是比平时温和些。
喋喋不休说起自己的见闻时,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只要得到一点回应就十分欣喜.....池州渡一愣。
当初齐晟看着他时也是这般无措吗?
不知如何才能得到回应,分明近在眼前,却像是触摸不到的幻影。
耳边十分安静,只余下山野间惬意的鸟鸣。
“齐晟。”
池州渡又唤了一遍。
“......”
像是耳边的鸟鸣也淡去了,四周又回到了他所熟悉的寂静。
可这一次,他无法像从前那样泰然处之。
无声中孕育出的陌生心绪肆无忌惮地攻占净土。
安静中唯一的喧嚣,是回忆中一声声足矣令他不安的。
“玄九。”
池州渡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
察觉到体内煞气不稳,他立即调息,将溢出的煞气按了回去,却还是晚了些。
喉中一阵腥甜。
池州渡倏地起身朝门外走去。
神魂动荡,如同识海荡起一圈圈涟漪。
在这摇摇欲坠的囚笼中,齐晟隐约能感知到原身。
经此一遭,他大抵能知晓自己每每能与原身感应,都是因为池州渡的古怪。
血色与对方痛苦蜷缩的模样历历在目。
他应当为自己的发现暗喜。
毕竟似乎只要继续这样沉默下去,就能影响到池州渡。
从而有机会逃跑。
可是为何.....齐晟一言不发地摸了摸怀里的木剑。
为何一个无心的木偶,却总觉得心口沉甸甸的呢。
齐晟异常沉默地抱着木剑,甚至没有理会与原身细微的感应。
究竟为什么,方才池州渡唤他时,心情会如此古怪呢?
这一次,齐晟没敢问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胆怯。
仅仅为了心底一个随时可以掐灭的影子。
一个明明可以轻易掐灭。
却莫名其妙被留到了现在的影子。-
忆起往昔似乎是人人都逃脱不过的宿命。
心绪不宁,夜里便被梦灵钻了空子。
久违的,齐晟再度梦见了往事。
年少时,他身边有一只花猫。
可惜有一日偷溜了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齐晟伤心了许久,父亲没办法,只得给他寻来了一只相貌相差无几的,但他没要。
父亲问他,“这几日茶饭不思,原来不是为了猫?”
“……是。”
齐晟耷拉着脑袋,“但我只喜欢那一只。”
“这两只长相、性格都相差无几。”
齐晟固执地说那不一样。
“好。”
父亲略显头疼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开口。
“若那只猫回来了,但变成了鱼,你还喜欢吗?”
齐晟想了一会儿,迟疑道:“我喜欢猫顺滑的皮毛。”
父亲笑了,摸了摸手里的猫:“这只的毛也很顺滑。”
齐晟沉默下来,不认同地皱紧眉头。
“小晟,人的喜爱有时浅薄,有时也古怪。”
“你说喜欢那只猫,可它若变成了鱼,这份喜爱便摇摆不定起来,而这只猫与它长相性格都相似,你也觉得不一样……那若它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但是变得格外肥硕,你可还喜欢?”
齐晟迟疑着喃喃:“肥硕......圆滚滚的话,应当也十分讨喜。”
“人的古怪之处就在这里。”
“世间万物没有一成不变的,那只猫是如此,你我亦是。”
“可这世间无论怎么变也都不会过于可怕,因为它始终在你我眼中,反之亦然。”
“心中衡量着的,有时与实际并不相符,这里......就是最大的变数。”父亲点点他的心口,“正如你起初看见那只猫时还嫌弃它丑,不愿靠近,谁料不过三日就变了样,宝贝得要命。”
父亲的目光温和。
“小晟,若那只猫当真变成了鱼,你也还是会喜欢的。”
“毕竟起初,它也不是靠着顺滑的皮毛讨你喜欢的,不是吗?”
齐晟心中懵懂,在原地想了许久。
那猫少见的粘人,若变成了鱼,大抵也会游过来贴着他。
它习惯晒太阳,应当也还是会吐着泡泡悠哉哉享受着日光。
它喜欢被自己抚摸,估计依旧希望自己时不时伸手点点它的脑袋。
齐晟愣了许久,甚至忘了哭闹,时至如今想起,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想要什么。
或许只是很纯粹的想要那只猫回来,可他也知道它回不来了。
人的喜爱是很奇怪的,差了一分便觉得古怪。
人的感情是更奇怪的。
有时觉得不可能,可偏偏就是在怀疑中变成了可能。梦醒后。
齐晟最先感受到的是熟悉的呼吸声。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他迟迟没有睁开眼睛。
忽然,那手一顿。
头顶传来仿佛有些无奈地低喃。
“焰。”

下意识唤出这一字后,池州渡也是一怔。
原本心中想的是“齐晟”,也不知为何却脱口而出了“焰”。被人看穿。
齐晟睁开眼,只是依旧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两日......不,也许是四日或五日。
不知已经过了多少个日夜,因为不清楚自己于梦中逗留了多久。
只知晓心中煎熬,思绪像是缠绕的藤蔓紧紧禁锢着心脏,愈发令人喘不过气来。
那一下下抚摸着自己的大手,均匀的呼吸,熟悉的气息与嗓音......都如同阴魂般如影随形。
池州渡像是中了蛊似的,不厌其烦地围绕在他身边。
以至于自己睁开眼是他,闭上眼是他,睡着了梦中还是他。
池州渡,池州渡......他的名字,他的容貌。
那一抹青色的身影完完全全侵占了他的识海。
就在齐晟眼神发直之际。
池州渡手指微曲,轻轻触碰他的脸颊。
齐晟下意识躲开,目光却恰好瞥见对方手上新添的伤口,一顿。
他的手白皙修长,这些痕迹便格外明显。
池州渡见他停下动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即蜷缩起手。
齐晟皱眉,他知晓池州渡有着令伤口恢复如初的能力。可如今……
他心思活络,一下就猜到这伤口无法愈合是与对方近来的古怪有关。
脑中闪过池州渡后颈古怪的图纹,齐晟微微出神。
莫非,池州渡其实也受了伤?
忽然,余光中多出一物,齐晟的目光下意识跟了过去。
池州渡将手中栩栩如生的木雕小兔塞进齐晟怀里。
这兔子很小,却被雕琢得十分精致,不用想也知晓出自谁之手。
齐晟想抬手丢掉,又被池州渡手上的疤痕晃了眼,动作迟疑了一顺,最终进退两难,只得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这些伤痕细小,应当是锉刀所致,更何况在这偏远的村庄中,能伤池州渡的,恐怕也只有他自己了。
齐晟方才睡醒,领口有些散乱,池州渡注视他良久,这才伸出手仔细地为他抚平。
举手投足之间,难掩诊视与喜爱。
齐晟一时之间不知该庆幸还是愤怒。
虽然他很难界定他与池州渡之间的关系。
但齐晟很清楚,自己并不希望和他成为敌人。
“我与冥七在苍东......也就是如今的北祈阎霄岭相遇。”
就在齐晟出神之际,头顶传来没头没尾的一句。
池州渡抱着他,眉心微蹙,似是在努力回忆。
“三百年前,世人曾唤其‘苍东毒首’,得名银甲长尾蝎。”
齐晟一惊,古籍中有不少银甲长尾蝎的相关记载。
据说在百年前是无价的至宝,只可惜后来在有心之人的掠夺下绝迹。
他初见冥七只觉得十分漂亮,没想到它竟有这么大的来头。
“那时我方才出山,行至......”
池州渡的嗓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不像旁人提起过往时有怀念与怅惘,只是平静地叙述着,将自己想到的一板一眼地说出来。
齐晟神情一凛,垂眸认真听着。
他暗自琢磨着对方忽然提起过往是作何打算。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才渐渐觉得不对。
池州渡十分生疏地叙述着,说了一段,得停上好久去想。
他说的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关于“守宫”与“符咒”只字未提。
显然不是打算与自己结盟,主动坦白的意思。
倒像是......齐晟终于抬起头,慢慢看向池州渡的脸。
对方的浅眸盯着虚空一点,眉心微微聚拢,神情难得带上了几分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为难。
倒像是......齐晟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曾在他跟前喋喋不休说起过往的模样。
那时,自己也总是胡乱献殷勤,出门若是见到了什么有趣的,定然会顺手带回去给他。
他总是冷冰冰的模样,自己便只好喋喋不休地说着有趣的见闻,得了他一个轻描淡写的应和,内心就十分雀跃。
如今,到有些像照镜子了。
只是相比起他孔雀开屏的花哨模样,池州渡显得更为笨拙些。
心底攀上不明的酸涩。
齐晟眼神中闪过复杂的意味,攥紧了手中的木雕兔子,最终垂头闭上了眼睛。
眼前陷入黑暗后,薄光不舍的晕进空隙。
连同池州渡语气中任何细小的情绪一起。
迟疑、轻松、温和、低沉......这些起伏十分细微,但若仔细去听,只觉得十分纯粹。
如同一个尚且年幼的孩童,第一次与人说起过往。
只是像这样平铺直叙,说出的那些事失去了本身的趣味。
但单凭这笨拙的模样,早已足够鲜活,连带着枯燥无味的琐事都变得有趣起来。
耳边的声音断断续续。
齐晟安静地听着,忽然生出一个莫名的念头。
他如今尚未到而立之年,回忆过往便已觉得岁月冗长。
池州渡活了整整三百多年,眼中不变的恐怕只有日月。
为何提起过往时却像是要苦思冥想?
齐晟沉默地闭着眼。
池州渡说了许久,见他依旧没有反应,抿了抿唇。
身子悬空了一阵,齐晟不动声色地眯着眼看了看。
是池州渡带着他朝外走去。
屋外的阳光明媚,一只野兔啃食着小院前的草,乖巧地待在圆圈内。
而另一边是个用木头搭建的小秋千,上面甚至有花作为装饰。
池州渡蹲下身,将齐晟放了上去,见他不为所动,就伸出手轻轻掰开齐晟的五指,让他抓住秋千的吊绳。
秋千被一双手不知疲倦地推动着,力道恰到好处。
微风徐徐,暖意融融。
齐晟因抗拒而紧皱的眉头不知何时松懈下来,刻意卸力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绳索。
傀丝像是察觉到什么,悄无声息地退下。
池州渡单膝跪在地上,垂眸望向木偶。
浅淡的笑意无声攀上眼底。
“这东西都生得一样,若不想被旁人拿走,便在上头刻上印记。”
遥远的记忆里,看不清妇人的面容。
只记得那双手粗糙,布满了陈旧的伤痕,将一件勉强能取暖的薄被递给他。
那时候自己尚且年幼,毒煞在体内乱窜。
一阵阵阴冷的滋味并不好受。
那妇人走后,他紧紧裹着被子,迷蒙中许是太渴望温暖,眼前总是浮现出火焰的模样。
睁开眼时,手指死死扒着脏污的地面,已然渗出了血迹。
他睁眼呆愣了一会儿。
就着这血,在被褥上画出一个火焰的符号。
时过境迁,明媚春光下,印照着一个“焰”字。
透过这一字,像是回到了那个灯火辉煌的月夜。
年轻俊朗的宗主拦在他身前,故作风流地一拍折扇,笑着问道。
“姑娘,可曾成家?”
那一瞬,四周虚浮的火光才真正落入他眼底。
清寂的四周破开一个缝隙,让烟火气息钻了空子,落进这片无人问津的死地。
对方一口一个姑娘,喋喋不休在耳边说着。
不知为何,他偏偏将一句记在了心里。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在下齐......焰,姑娘随意称呼即可。”——焰。
他望着远处的灯火,觉得这一字似乎也带有着炽热。
“焰......”
许是深陷回忆,池州渡不知觉喃喃出声。
明亮、炽热、温暖。
可当“焰”渐渐熄灭,他能做的也只有守在原地,双手拢住那微弱的火星。
在一片寒风中等待、期待着它再度燃起。

恰逢阴雨绵绵,简陋的客栈中潮湿,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此处偏僻,自然没什么人,唯有阴惨惨的几盏灯轻晃着。
随手打发了小二,两人朝着楼上而去。
其中一人轻啧一声,他头戴斗笠,一身黑衣并不醒目,但一看就是上好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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