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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师(羡凡)


池州渡转身,目光在他格外利落的装扮上停留片刻:“何事?”
齐晟并未立即开口,而是伸手在他案前画满符咒的宣纸上轻点两下,意有所指道:“有些线索,我打算亲自去一探究竟,那地方自在安逸,无人打扰,便打算邀你一同前往。”
池州渡闻言垂眸望向冥七,像是在考量。
齐晟见状走近了些,附在他耳边道:“你修习符咒之术,应当听过公羊老前辈的名号。”
池州渡蹙眉:“公羊纹一?”
那个身在咒术世家却一直试图破解咒术的不肖子孙?
虽然对池州渡直呼前辈大名有些惊讶,但齐晟还是回应道,“是,我此去便是拜访公羊前辈。”
池州渡点头:“略有耳闻。”
见他起身,齐晟暗自松了口气,“那我们即刻启程,对外便宣称去北屿拜访我父亲,恰好也顺路,不会引人怀疑。”
池州渡应声,先一步朝外走去。-
从鲁山到北屿并不远。
两人一路上许是揣着心事,并未多言,默契地闭目养神。
“那是什么?”
池州渡忽然开口,目光盯着马车外,像是有些匪夷所思。
齐晟顺着他的目光朝外瞧去,原来是说傀儡。
见他看出了门道,齐晟有些讶异,开口解释,“此去为何还是越少人知晓越好,这是轻越赠我的傀,以灵蛊操控,以假乱真足矣。”
见池州渡平静的面容显出几分难言,齐晟又连忙道,“这虽说是以尸身为傀,但原身本是大奸大恶之人,也算罪有应得。”
“……”
池州渡嘴唇张合,最终还是兀自闭上眼,车厢内陷入沉默。
齐晟摸不准他心中所想,正欲叹息,便又听闻身侧传来一声情绪莫名的:“粗劣之物。”
“嗯?”齐晟想起轻越提及过池州渡,心想也许二人相识,恐怕是句玩笑话,便笑着道:“嗯,轻越虽说性子古怪了些,但人很好的,值得一交。”
池州渡:“......”
他再度睁眼,盯着齐晟。
齐晟有些纳闷,摸不着头脑道:“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
剩下的途中,池州渡再也没有开口说过半个字。......公羊老前辈隐居之地,名唤花云间。
在古籍中略有记载,此地原是公羊家的一处荒地,公羊纹一因叛族被逐出家门后,便一直生活在此。
也不说清是命好还是有意为之。
正因如此,他逃过了公羊家族的天谴,全族唯有他得以幸存。
公羊纹一尚未隐居之际,偶尔也邀请友人去家中一叙。
据传闻所说,此地漫山遍野被他种满了花,在山庄尽头是一处高山,连接着江河,常见金乌西坠,月印清潭。
待到春夏,漫山遍野的花在清晨融入云雾之中,令人难辨身在人间还是天边,因此得名。
后世便称之为,花云间。
可惜后来公羊纹一隐世,众人便再也无法寻到此地的踪迹,于是又名世外云庄。长阳江岸。
齐晟揣着文灵老爷子给他的信物,也就是一锭平平无奇的金子,来到一个挂着铜钱的渔船跟前。
“这水路可险?”他笑着朝渔夫道,“我与夫人听闻那山上有价值千金的灵芝,特来瞧上一瞧。”
那渔夫皮肤黝黑,头也不抬:“一瞧便是外乡人吧,听信了谗言便匆匆赶来,那山凶险,小心有去无回。”
“我夫人身子骨弱,不论是否是谗言,您只管搭上一程就行。”
“不搭,路远,不愿去。”
齐晟从怀中取出那锭金子,递到他跟前:“这也不去?”
那渔夫立即伸手将金子攥住,放入口中咬了咬,这才笑着道:“二位客官,还请小心些上船。”
齐晟颔首,扶着池州渡先过。
两人坐在船舱内,见船远离了岸,这才掀开帘子。
渔夫朝他们一行礼:“二位贵客,方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齐晟起身,在狭小的船舱内站不直,只好弯腰将就着回以一礼。
“前辈言重了,晚辈也是有事相求,不知那位前辈可有什么忌讳,晚辈不懂规矩,唯恐冲撞了他老人家。”
渔夫摇了摇头:“既然我家主人同意二位入庄,便没了忌讳,随意即可。”
齐晟颔首:“多谢前辈指点。”
渔夫摇了摇头。
待到金乌西坠,天色渐晚之际,小船终于靠岸。
渔夫并未与他们一同入内,而是从一旁取出一个灯笼递给他们。
“入山有雾,南边有一槐树,树上住着一只乌鸦,它飞到哪,二位便跟着它走到哪儿,待到明月高悬,便能见到一处温泉,顺流而下,有一山涧,再往西几里,有一处洞府,入了那洞府,摸索到出口,远远就能看见灯火。”
那渔夫笑了笑,“那里,便是花云间。”
齐晟默念一遍,记下路途,见对方上船要走,连忙出声:“敢问前辈,天色已晚,叨扰不太合适,可要我二人在山中待上一晚,明日再去拜访?”
渔夫一愣,旋即意味深长地笑了:“不必。”
他说着滑动船桨,嗓音悠悠传来。
“花云间,本就只有夜里能进。”
“白日本无花云间,槐树引魂,月下桃源......”
池州渡闻言,眸光微闪。
齐晟未曾参透他故弄玄虚的话。
但眼下已然没有退路,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抓住池州渡地腕骨,低声道:“玄九,失礼了。”
“不知此地是否凶险,我担心反应不及,千万不能掉以轻心。”齐晟见他仍不开口,再次强调,“一定要跟紧我,可明白了?”
池州渡:“......嗯。”
周遭静谧得过分,齐晟一手抓着池州渡,一手紧紧攥着佩剑。
内力悄无声息地发散,探着前路。
不知何时起,就如那老者所说,山中起了大雾。
齐晟手上更加用力攥着池州渡,时不时回头确认一番。
池州渡能感受到对方浑身紧绷,目光掠过四周,不知在想什么。
“南边有一槐树......”齐晟喃喃自语,朝着南边而去。
走了许久,直到天边最后一缕霞光也被黑山吞没,他们方才听见一声乌鸦的叫声。
两人对视一眼,加快脚步。
走过一处小径,便见一颗苍天槐树。
一只乌鸦飞到树顶,猩红地眼珠死死盯着二人。
就在齐晟握紧剑柄之际。
那乌鸦突然展翅,他们头顶盘旋片刻,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齐晟抿唇,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池州渡的腕骨,以示安慰。
这才抬步匆匆跟上。
夜里的山路诡谲,与世人口中称赞的花云间。
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作者有话说】
明早抓虫!

稀薄如纱,隐隐附着着草木的气息,经久不散。
与寻常林中沁人心脾的滋味不同,亦或说少了一味令人安心的生气,森冷幽静。
一阵阵微风拂过裸露的肌肤,仿佛一双双藏于暗处的手,不疾不徐地划过猎物的躯体,思考着要如何瓜分。
“玄九。”
齐晟只觉得池州渡的手腕愈发冰凉,停下脚步回头,担忧道:“可是觉得凉?”
越往山中去,阴气便愈发重,体内的煞气蠢蠢欲动,这才令本身的阳气被削弱,从而冰冷起来。
池州渡略微浅淡的眸子倒映着对方担忧的模样,终于慢慢回过味来。
在齐晟眼中,自己似乎是个弱不禁风的人。
他嘴唇微动,似乎打算说些什么。
突然,齐晟身后迅速掠来一个黑影!
“嗡——”
两人神情微变,赤陵剑瞬间出鞘。
齐晟反应迅速,一面将池州渡护在身后,一边内力运剑,朝黑影挥去。
“嘎——”
一阵嘶哑的叫声响起,乌鸦掉了几根羽毛,愤怒地俯身朝齐晟冲去,正欲用翅膀扇他两下,就与齐晟身后的池州渡四目相接。
池州渡平静地望着它。
“……”
乌鸦在空中紧急换了个方向朝前飞去,落在树上若无其事地扑棱两下翅膀,示意他们跟上。
齐晟见是它,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鸟能否听懂人言,总之他朝着乌鸦一行礼:“失礼了。”
乌鸦顿了顿,郁闷地展翅继续给他们带路。
池州渡见齐晟迟疑,又打算回头,伸手推了他一把:“跟上。”
齐晟抿唇,握在池州渡腕骨的手迟疑了一下,而后缓缓下滑,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的温度炽热,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缕温和的内力。
没有丝毫试探,规矩地覆在齐晟手心薄薄一层,试图借此将他的手捂热。有人领着。
池州渡便垂眼朝齐晟的手望去。
比玄九的纤纤玉手大一些,与自己的原身相比略小。
骨节分明,手背覆着轮廓明显的青筋,掌心手指有老茧,有些粗糙。
怀里有什么动了动。
被周遭的阴气吸引,冥七刚探出头,就被池州渡按了回去。
方才引路的乌鸦忽然加快速度,悄无声息地掠进深山,黑色的鸦羽隐匿在无边夜色之中,山中最后一丝动静也随之烟消云散。
齐晟显然也察觉到异样,或者说,从踏入此地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不对。
眼前不远处便是瀑布温泉,齐晟突然停下脚步,眼中闪过疑虑。
他打量着四周,忽而像是察觉到什么,赤陵剑出鞘,刹那间斩过四方各一的槐木。
在树木轰然倒塌后,一直如影随形的薄雾忽然散去,月光渗入山中,耳边这才隐隐约约传来对岸村庄的犬吠。——是幻阵。
这幻阵究竟是何用意,齐晟一时间也捉摸不透。
按理说公羊前辈已经答应帮忙,不应为难才是,若说是下马威,也并不符合对方的心性。
但眼下已无退路,更何况腰间的双生铃也未曾作响,想必也没什么大碍。
阵已破,他们也该继续朝前走了。
“……我们走。”
齐晟将池州渡护在身后,更为警惕地望向四周。
池州渡任由他拽着,长睫微敛,并不意外。
是幻阵,又并非幻阵。
不过是利用幻阵改变风水布局。
花云间外,有“三扇门”。
第一扇门,是他们离开船,踏上岸时。
金乌西坠,酉时。
日落月将起,他们入山之际,金乌在水光中与他们并行,待到他们走到槐树跟前之际,日沉月显,薄雾四起,入阴阳之阵,则第一扇门开。
第二扇门,是槐木鸦。
这是一种古咒,以尸骨养槐,以哺幼鸦,两者共生,得名槐木鸦。
槐木鸦引魂、渡魂,与它走的那条路,则为阴阳路。
槐木鸦销声匿迹,是阴阳路尽头,第二扇门开。
第三扇门,本是山中温泉,亦或说黄泉水。
经过此地洗礼,步入的那处洞府,对应“地府”。
以假乱真,匿咒、隐阵。
若说障眼法是让旁人将一物看做另一物,那么此法便是在原本的物件之中,又凭空造出另一物,令两者共存。
所以,那处洞府相连两界,往前是“世外桃源”花云间,往后则是长阳山。
但齐晟发现了最后一扇门的阵眼。
至阳之躯能察觉倒如此微薄的阴气,对咒术并不了解,仅凭对阵法的剖析便能精准找出阵眼。
好比瞎子听声辨位,与人下棋博弈,最终得胜。
但可惜,阴阳咒阵一脉,便如同湖面的倒映,他们在“岸上”斩破阵眼方位,在水中则为反向。
所以他们破阵的那一刻,并非走出了幻阵,而恰好是入阵,走进了真正的花云间。
眼前的景物并无变化,只是薄雾散去,露出了花云间里长阳山的模样。
忽然,眼前一晃。
池州渡下意识抬眼,看见了对方微微滚动的喉结。
齐晟褪下披风,为池州渡裹上,紧接着兀自撸起袖子,转身在他跟前蹲下。
“上来。”
池州渡一愣,望着他们前方的山涧,不知他想做什么。
齐晟半天等不到回应,干脆将他拽到自己的背上,嘴里解释:“夜里凉,你本就体寒,别待会儿沾了水又吹风......我背着你走过去。”
第二次被人这般无礼对待,对方还是位理应叫他祖宗的后生。
池州渡冷声道:“不必。”
“哎哎,你别动。”山涧有些滑,齐晟险些摔倒,连忙哄道:“我知晓你不喜与旁人接触,但这距离不远。”
他说着架起池州渡的腿弯,有些担忧地回头,“你若困了便睡一会儿,等到了我再叫你。”
“......”
池州渡没回应,但也没有继续挣动。
他的眸色比旁人略浅一些,瞳孔中倒映着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丝丝缕缕的冥火在四周游荡着,泛出幽蓝的光亮。
唯有齐晟眼中盛着暖黄稀薄的月辉。
他们每走一步,冥火便自行朝两侧跑去,又晃悠着不肯离去,将他们包围其中。
于是这条湿滑诡异的山径,被他们走出一道干净的痕迹。
月色浓郁迷离。
在这无人打搅世外桃源,唯独剩下两人的呼吸。

齐晟的背宽厚温暖,握在他腿弯处的大手亦然。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池州渡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一呼一吸。
由于山涧湿滑而显得略微不稳的喘息,平稳有力的心跳,说话时胸腔的震颤……
这些陌生的东西鲁莽地闯入池州渡的五感之中,令他莫名安静下来。
池州渡垂眼望着齐晟小半张脸出神,无意识抓紧了他的肩膀。
齐晟察觉到异样后偏头,见一双白皙柔夷揪住自己的衣裳,以为她有些害怕,便立即开口。
“此地确实古怪了些,但眼下没什么危险,别怕。”四周过于静谧,齐晟特地放轻了声音,怕惊着对方,他想了想,小声同池州渡说起了自己年幼之事,试图转移注力,为他驱散一些恐惧。
“不过来到这儿倒是让我想起从前,还在父亲身边时,我便总爱往山中跑,因为常常闯祸,担心被人责骂。”
“我儿时顽劣,家中有位性情古怪的幼弟,名唤轻越。”
“我二人起初并不和睦,常常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后来被父亲罚跪祠堂......”他说着顿了顿,许是觉得丢人,忍俊不禁,“总之十分闹腾,不过好在慢慢的,也成为了十分要好的存在。”
“母亲虽说早逝,但始终存于我与父亲心间,血脉相连,未曾来及相拥,但常在梦中相见,这世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借梦会故人,真假又何必去较真。”
“父亲曾在桥头遇到一位卖鱼姑娘,身姿容貌,在那惊鸿一瞥之中像极了娘亲,不仅仅是父亲,我那时也愣在原地,只一眼,娘亲原本模糊的面容在我心里陡然清晰起来。”
“未曾失去过的人不知,能借一人、一物、一景与故人相聚一瞬,已是万幸。”
“后来父亲领着我走上前,给了那姑娘一袋金子......”
父亲告诉那位姑娘,她与自己已逝的夫人极像,询问她是否愿意抱一抱尚且年幼的孩子。
那姑娘先是一愣,淳朴憨厚的眼神里写满了局促,一边慌乱地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又嗅了嗅自己身上是否有鱼腥味,这才紧张地朝齐晟伸出手。
齐晟乖乖上前抱住对方,感受到那双温暖的手生疏地拍了拍自己的背。
事后,姑娘没有收他们的金子,但父亲买完了她的鱼。
他们离开后沉默了许久。
父亲才蹲下身,将齐晟抱进怀里,低声告诉他。
“若是你娘亲,不会那般温柔待你,她笨手笨脚的应当会弄疼你。”
“......那方才父亲为何还要让姨姨抱我?”
“因为你对娘亲的印象越多。”父亲点了点他的心口,“娘亲离这里就越近。”
父亲将他心中的缺口缝缝补补,变成恰好可以容纳娘亲的模样,所以后来许多人恶语相向,他都不曾放在心里,因为这里早已被填的满满当当。
齐晟的嗓音轻柔,像是羽毛一般时不时扫过耳朵。
池州渡原本僵硬的身体不知在何时放松下来。
在齐晟口中说出“思念”二字时。
破天荒的,寂静的林中传来一声回应。
“思念?”
清冷的嗓音就在耳畔,离得很近,带着明显的不解。
齐晟愣了片刻。
他早已习惯自说自话,突然得到对应倒还真有些不适应。
“玄九。“齐晟有些迟疑,但还是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这世上,有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吗?”
池州渡没有犹豫,平静道:“没有。”
正如他的回应一般,嗓音里没有悲伤,也没有遗憾。
与这寂静的山林很是相配,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齐晟握在对方腿弯的手微微用力,心中没由来的难过:“......那,会偶尔想起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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