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偈眼底露了些惊异,“你们江湖门派,竟能做如此宏伟之事。此等巨制,可奉于君王?”
“不给。”
“为何?”
“若君王要看,我们九州阁自当打开,若君王不顾,我们绝不亲奉。你想,一旦呈献君王,与各地便有利益牵连,书就不是书了,还不知藏着多少龌龊的金钱勾当。”
徐偈自嘲一笑,“确实,到时候只怕和各地州府的折子没甚么两样了。”
章圆礼点了点头,“正是此理,我们既是江湖门派,便只做江湖门派,纵是著书造册,也只为开拓子弟胸襟见识,为芸芸众生记录一纸文字。自古以来,有多少座城湮灭于乱世,消失于灾年,有了书,便不会叫后人忘记了。”
徐偈沉思片刻,“可明今朝,可鉴后世。”
章圆礼叹了口气,“我们中原原本一统,现而今分裂成如此模样。各国争得头破血流,却也阻挡不了稍纵即逝,你我二国,强敌环伺,你身为皇子,仍不得不亲临战场,谁不想为这世道做一份努力?我们江湖门派,无法改变一政一策,便只能尽绵薄之力,若君王肯顾,至少有一份来自民间的声音,能呈到他面前。”
却见徐偈在看他。
“你看我干嘛?”
“我原当江湖门派皆落拓游侠,却不料有如此义举,是我狭隘了。”
章圆礼被他说的脸热,混不自在地摆了摆手,“这都是我师父的主意,你别夸我。”
徐偈却笑了,他慢悠悠在深巷中踱着,巷尾的袅袅炊烟已至眼前,他偏头问道:“章少侠对宿州如此了如指掌,连这么深的小巷子都不放过,难道也让我夸李庄主不成?”
章圆礼突然脸一红,瞪了他一眼,“就知道你认为我只会吃喝玩乐!”
徐偈将他一拉,“我实非这个意思。”
章圆礼却突然使出轻功,若一尾游鱼,从徐偈手中脱出,他回身笑道:“到店啦!”
而后那尾青鱼入了巷尾的铺中。
徐偈一进屋,就先闻到油香。
白气腾腾地冒了半个屋,往下一看,却原是锅里煮着乳白色的豆浆。旁边还有一锅,满是热油,正噼里啪啦地炸着些细长面食。
两口锅后,立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手中正将一团掺了黑芝麻的洁白面团若搓成细线,而章圆礼正凑在她跟前。
“婆婆你今天炸馓子啦?”
“圆哥儿来了?正好,今儿做了你爱吃的馓子。”
说罢,她将细面在手中一绕,而后丢进热油中,仅一滚,便用长筷捞出,那细面已成了一捆的细如金丝、环环相扣的馓子。
那妇人将泛着油光的馓子放在盘里,往章圆礼怀里一搁,“趁热吃,脆着呢。”
章圆礼连忙端着盘子放到一旁的矮桌上。
一抬头,见妇人正给他舀豆浆,忙道:“我们端我们端,婆婆你忙你的。”
那妇人一听“我们”,这才发现章圆礼身后站了一个人,一双眼当即锁到徐偈身上,上下打量,一双眼渐透了光。
徐偈轻咳一声,当先端起两碗热豆浆,“我端吧,小心烫。”
章圆礼正要跟过去,却被妇人一把拽到了近前,小声道:“圆哥儿,好会疼人的后生。”
章圆礼连忙也小声道:“哎呀婆婆,是朋友,你别瞎想。”
“朋友?”那妇人将徐偈的背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困惑道:“我怎么瞧着是个天乾?”
“天乾就不能做朋友了?”
妇人笑着摇了摇头,又给他塞了一盘馓子,“圆哥儿说朋友就是朋友,可惜个俊俏后生喽。先拿去吃,一会儿还有。”
章圆礼端着盘子来到徐偈面前坐下。
“怎么不吃呢?”
“等你。”
“你先尝尝这豆浆。”
徐偈舀了一勺递到唇边,诧异道:“怎么是甜的?”
章圆礼当即就笑弯了眼,“甜豆浆配金丝馓才对味呢!你拿馓子蘸着豆浆试试。”
徐偈见章圆礼一双眼晶亮地看着自己,生了些许兴致,他将一捏即碎的酥脆馓子泡进豆浆中,在章圆礼期翼地目光下,将它送进口中。
“如何?”
"入口即碎,脆如凌雪。"
章圆礼喜滋滋地将馓子掰成一根一根的,只将末端浸到甜豆浆中,吃完泡得甜软的那端,再将顶头的酥脆嚼进口中,那唇齿间炸开的油香和咸香,别提有多诱人了。
两人正吃着,就听门外传来一声颇为粗壮却偏又捏着嗓子的女子声音。
“婆婆,来两盘馓子,一碗甜豆浆。”
章圆礼一愣,一脸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怎么了?”徐偈问道。
章圆礼却恍若未闻,只直直地盯着门口,徐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见门口站着一位颇……高挑的妖冶女子,正顾盼生姿地死死盯着油锅里的馓子。
“李!云!霄!”
章圆礼的口中突然爆出这三个字。
那名为李云霄的女子听到动静,一双媚眼含情般抛来,却在看清章圆礼的容貌时,石化在脸上。
那女子当即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一屁股坐到他二人之间。
“师兄!你怎么在这!”
竟是个男子声音。
徐偈手中的勺子,啪的一声,跌回了碗中。
作者有话说:
哎呀呀,一号助攻上线咯
李云霄听到动静,偏头一看,见是个极英俊的人,不免打量起来。
徐偈轻咳一声,拱手道:“幸会,在下徐偈。”
李云霄茫然了片刻,忽而睁大双眼,扭头看向章圆礼,“徐偈?那个……齐王徐偈!?”
章圆礼无比坦然地点了点头。
李云霄豁然站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突然出手将章圆礼从凳上拽了起来。
章圆礼岂是容他拉扯的,当即扣住李云霄的手腕,一个巧劲卸了他的力道。李云霄腕间吃痛,连忙一个旋身,离开章圆礼一尺,颇狼狈道:“章圆礼你别不识好歹,和我去内院!”
章圆礼一振袖,“事无可不对人言,有什么话在这说就是了!”
徐偈晓他二人有私事相商,他不愿叫章圆礼为难,便起身道:“你们师兄弟难得相见,我便不打扰了。”他看向章圆礼,眼中尽是和煦,“圆礼,我在店外一里相候。”
说罢冲李云霄一颔首,转身出了店铺。
章圆礼张口欲拦,可见徐偈走的果决,到底也没出口,待他走远,章圆礼瞪向李云霄,“何必非要撵他走?”
李云霄却仍在回味徐偈方才的神情,半晌才看向章圆礼,“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他不退婚了?”
章圆礼不耐烦道:“退!这不还没到洛京吗?”
李云霄张了张口,震惊道:“那你告诉我,你俩这你侬我侬的是怎么回事?”
“我们就不能是朋友吗!”
“朋友?”李云霄一愣,忽而将章圆礼上下扫了扫,“师兄,你该不会是隐瞒身份,色诱于他,然后等他情根深种后再一脚踹开吧?”
章圆礼抬腿给了他一脚。
“哎你干嘛!”
“我先踹你一脚吧!想什么呢!”
“不对,你笑了。”
“哪里笑了。”
“我说色诱的时候,你分明笑了。”
章圆礼笑道:“行了!收起满脑子的不正经,真是朋友!他知道我的身份。”
李云霄望着章圆礼坦然的目光,怔了半晌,方道:“师兄,你知道你在做什么糊涂事吗?”
章圆礼脸上的笑意落寞下来,“云霄,我原是来报复他的,你是知道的。可是他不仅不计前嫌,我醉酒时弄散抑息手串,是他给我串上的,我落水,他自己不会水,却二话不说跳了下来,后来我高烧,他若不管我,我可能就见不到你了。云霄,我知道我不应该和他做朋友,可此前种种,我不能当没发生。他是诚心与我相交,我又为何非要拘泥呢?”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一旬有余。”
“这么多天了,他可有说过他不去洛京了?”
“他真的是光风霁月,你不必再往那里想了。”
却见李云霄目露忧虑。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那我问你,他光风霁月,你呢?”
章圆礼目光一震,垂下了目,“我也没有别的心思。”
李云霄摇了摇头,“师兄,你跟我走。”
“不走。”
“师父有令,令你我前往亳州拜访落梅门白门主!”
“你明明无意中碰到我的,哪有师门令?”
李云霄将他一把拉住,“师兄,你听我的!跟我走吧!你既比谁也明白!又何必非要做那劳什子朋友!”
章圆礼一把甩开李云霄,“我知你担忧什么!你又何必担忧!从这距京,左不过十几天的路程,我和他统共也就做这十几天的朋友了,到时候不用你拦,我们缘分自散!又何须现在就抽身!”
李云霄震惊地看着章圆礼,“师兄,你竟真的——”
“我没有!”
章圆礼忽而眼圈一红,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李云霄,“我没有,我很清楚。”
“你清楚什么!”
“我很清楚,我愿意陪他到京城。”
在李云霄震惊的目光中,章圆礼突然勾唇一笑,“所以,你又何必非要厘清我怎么想?我愿意陪他,也知道会分别,既如此,何不随心呢?”
他展颜一笑,重新握上李云霄的手,“走,和我找他去。”
发现拽不动,他干脆撤了手,啧了一声道:“师父常说,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亏你是他亲子,怎么这点都不懂!你不跟我我自己去了!”
说罢也不理他,转身向着门外跑去。
李云霄一愣,到底一跺脚,也跟着追了出去。
徐偈果真在一里外等待。
他负手立在寂静的巷内,晨曦的光洒进窄巷,他颀长的背影好似一并融进这和煦的光中。
让他的等待显得悠长而静好。
听到动静,徐偈转过了身,见是章圆礼,眼里率先染了暖意。
“聊完了?”
“聊完了。”
李云霄也紧跟着跑了过来。
“齐王接下来是不是要去宋州?”
徐偈莫名地看向章圆礼。
章圆礼点了点头,“去洛京确实要路过宋州。”
徐偈颔首道:“那看来是要去宋州。”
“那不巧了,我们要去亳州。”
章圆礼皱眉道:“不是和你说好了——”
“师兄,师父确实有令。”
“你少唬我,师父和白世叔几百年不联系了,好端端叫我们去拜访白世叔作甚!”
“因为师父在亳州城外山阴鬼岭,打听到了大师兄赵怀远的消息!”
章圆礼一惊,“师父竟然寻到大师兄的消息了?他在哪!”
“山阴鬼岭。”
章圆礼怔了半晌,“我和你去。”
说完这话,他好似下了什么决断,转身看向徐偈,“我师门有一失散多年的弟子,现在重获消息,我……要去接应。”他突然一顿,一双眼睛望着徐偈,“你自己去宋州吧。”
徐偈却充耳不闻,“山阴鬼岭是何地?”
“晋国的一处腌臜地,你不要细问了!”
“此行可有危险?”
章圆礼一怔,“没有,你不要管!这是我师门内务,你只管去宋州就是了!过了宋州、开封,就能到洛京。你到了洛京,给我、给我写一封信!”
说罢一拱手,竟是要就此别过。
徐偈连忙伸手将他拉住,“我与你同行。”
“你去你的宋州,同不了路!”
徐偈却不松手,“亳州城内,是否有一个落梅门,其主人姓白?”
章圆礼和李云霄齐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徐偈面色一松,“那是我师兄,我的一手梅花镖,就是他父亲所授。”
见章圆礼兀自狐疑,徐偈笑道:“当年师父游历到虞国,与我有一段师徒缘分。父皇曾想招揽于他,可他心怀故土,教我几年后,仍回到了晋国。他病故之后,便由他长子继承家业,现而今是我师兄当家。山阴鬼岭一听便不是善地,我们何不先寻师兄,向他寻求助力?”
李云霄合掌道:“我正愁怎么跟白门主开口,这不就有送上门的了?”
章圆礼瞪他一眼,转头看向徐偈,“你非江湖中人,更是异国亲王,很不该插手我们晋地的事。你若不愿一人独行,便在此地等我十日。”
“看来确有危险。”
章圆礼一愣。
“圆礼,若真有危险,我更当前往。我与白门主同门之谊,能劝师兄鼎力相助,对你们大有裨益。”
李云霄也跟着撞了撞章圆礼的肩,“师兄,叫他跟着吧。”
章圆礼却仍道:“不行。”
“你无非不愿我涉险。圆礼,你莫忘了我是晋国宾客,我若亮出身份,自可唤驻军前来,又有何危险?”
李云霄当即点头如捣蒜。
章圆礼这回不瞪李云霄了,他狠狠瞪了徐偈一眼,“就你会叫驻军啊!”
徐偈含笑看着他。
“若江湖纷争都要累及国家,我们也不要混了!”
李云霄急道:“叫不叫他跟,师兄你给个话吧!”
徐偈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爱跟不跟!”
说罢转身就走。
李云霄诧异地看向徐偈,“你早知道他会答应?”
徐偈微一颔首,“很明显。”
因李云霄说路上有事相商,骑马不便,三人在客栈安顿一夜后,徐偈叫了辆马车。
出行前,章圆礼只喝了碗清粥,就上了车。
徐偈颇为诧异,上车后坐到章圆礼身边,“不舒服吗?怎么吃这么少?”
李云霄已在一堆包袱中稳当当坐好,一面往嘴里塞了一个圆片小食,一面道:“他晕车,不敢多吃。”
他扬声喊了声启程,遂将油纸包绕过章圆礼递到徐偈面前,“宿州的猫耳朵和蚂蚱腿,新炸的,齐王要吃吗?”
章圆礼正被晃得东倒西歪,没好气道:“拿远点,别烦我。”
“师兄你别急,等下了车我给你吃。”
章圆礼方要发火,徐偈适时插进嘴来,“敢问李少侠,你们说的那个失散多年的师兄,是怎么回事?”
李云霄忽而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不仅赵怀远,其父亲赵如夫亦是我门弟子,算得上我的师伯。早年父亲迫于生计,曾带着门下弟子干过掘坟挖墓的勾当。这个勾当损阴德,为了一件珍宝,师门反目兄弟相杀太过常见。父亲管教弟子极严,从未出过什么岔子,却有一次亲眼目睹了一对兄弟为了一个宝物阋墙厮杀。”
李云霄看了章圆礼一眼,“当时恰好机缘巧合,父亲救了圆礼师兄的母亲——当朝的大长公主,而圆礼师兄看中了父亲的功夫,想拜父亲为师,父亲便借机金盆洗手,建立了断剑山庄。当时师叔赵如夫正在外面打听一个边陲小国的藏宝地宫,听闻此事,十分愤怒,于是去信一封,与父亲分道扬镳。”
李云霄叹了口气,“之后的事,大抵整个武林都知道了。他与一伙江湖人在一座古墓中挖出一张人皮地图,地图上正是那个小国君王的藏宝地宫所在,人皮地图绘制的惟妙惟肖,不仅把路线画的十分详尽,里面富可敌国的珍宝亦一清二楚。赵如夫集结的那帮人,来自各门各派,谁都想将人皮地图据为己有,便有人借助师门暗相联络,抢夺人皮地图。消息走漏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场厮杀,赵如夫携人皮地图藏匿深山,向父亲求救。父亲带着圆礼师兄赶到时,赵如夫已身负重伤,身边只剩他的儿子一人。父亲劝赵如夫将人皮地图当众毁掉以绝后患,但赵如夫却说知他有藏宝图的人已全部死绝,不肯销毁。父亲感伤赵如夫的狠绝,欲带他的儿子赵怀远离开,可赵怀远挂心他父亲的伤势,想等他父亲伤愈后再走。当时我的母亲突然胎动,父亲需先行暂离,在反复确认不会有人知晓赵如夫的行踪后,带着圆礼师兄先行离开了。待一月之后父亲再次返回,却已不见他父子二人的踪影。直到半月前,才有了大师兄赵怀远的消息。”
章圆礼对徐偈说:“师弟讲得基本不错,师父为此十分自责,这些年一直在寻找他们父子,不过——”他看向李云霄,“大师兄为何会突然进了山阴魔域?”
李云霄收了小食,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他是山阴魔域的魔主。”
“什么!?”章圆礼往后一仰,正巧马车颠簸,他一下子歪到徐偈怀里,又赶忙直起身来,“他怎么会是魔域魔主?”
“赵如夫有藏宝图之事还叫人得知了,山阴魔域的人把他们父子掳进魔域,以赵怀远的性命威胁赵如夫交出藏宝图。可赵如夫却说只说了一句地图在自己儿子身上,便咬舌自尽。魔域的魔头们用尽手段也没有从赵怀远口中逼出地图,只好便将他囚在魔域,日夜折磨。至于赵怀远自己怎么当上山阴魔域的魔主,这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