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圆皱眉道:“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赵怀远亲自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交代的始末。”
“也就是说,一个自称是赵如夫之子的山阴魔域魔主,给师父写了一封信?如何确信这就是大师兄?”
“千真万确,因为那人还一并寄来了一个信物。”
“什么信物?”
李云霄从怀中掏出一个皮包裹,小心地,一层层解开绳带,里面赫然躺着一个玉锁。
“你有印象没?”李云霄问。
章圆礼扫了一眼,“没有。”
李云霄一跺脚,“笨!这是他一直戴在身上的玉锁,亏你们以前还一起玩过!”
章圆礼耸了耸肩,“多少年前的事了,我能记这么清楚吗?再说,一个玉锁又能说明什么,就不能魔域魔主夺了玉锁,冒充于他?”
“必然是他,因为他将这玉锁的秘密告知了师父。”
“秘密?”
李云霄将玉锁递到章圆礼面前,“你仔细看看,这玉锁有什么门道?”
章圆礼将玉锁拿起,见玉锁背面花纹繁复,却看不出雕刻的是什么东西。
李云霄拧开水囊,滴了一滴水上去,水珠将花纹的纹路放大,竟是一条蜿蜒的线条。
“这是……”章圆礼问。
“是宝藏的地图。赵如夫其实已将人皮地图烧毁,却将地图刻在了赵怀远从小戴到大的玉锁上了。”李云霄将玉锁重新包好,“他愿将玉锁拱手相送,就是为了表达善意。”
章圆礼撇了撇嘴,“那万一玉锁是假的呢?”
“所以我爹派我来了啊,真与假,探探便知。他又是写信,又是信物,总不能就为了骗个断剑山庄弟子杀来玩玩。”
“我始终觉得那魔域魔主心怀鬼胎。”
“哦对了!”李云霄道,“他还给你捎了个东西。”
“给我?”
连徐偈也忍不住看了过来。
李云霄从包袱里掏出一个不大的物什,递到章圆礼的面前。
是一只木雕的小兔子。
“他给我一只木兔子干什么?”章圆礼皱眉道。
“我哪知道?”李云霄翻了个白眼。
章圆礼面露难色地将那只粗陋的木雕兔子拿了过来。他漫不经心地扫了木雕一眼,却突然神色一凛。
“怎么了?”徐偈问道。
章圆礼看了过来,那满目的震惊深处,竟有化不开的怜悯,他轻声道:“他可能……真的是大师兄,我想起来了,小时,他送过我一只兔子。”
徐偈一愣,一股酸麻,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口,随着起伏的胸口,凝视的双眸,渐次在心底化作一声怜惜的喟叹。
那只手瑟缩了片刻,握住了对方的手。
“我陪你见他。”徐偈说。
“……嗯。”章圆礼看了徐偈一眼,“我想想该注意些什么。”
车里渐渐安静下来。
章圆礼因自小晕车,有上车睡觉之习,此刻正事讲完,一时无话,他想了不多时,眼皮就开始下垂。
徐偈正要开口,就见章圆礼微微晃动,当即噤了声。
章圆礼很快东倒西歪起来。
他也会倒,会周公的那一刻,往徐偈身上一歪,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徐偈将他一揽,替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见李云霄挤眉弄眼地要出去,低声道:“李少侠留步。”
李云霄仿若自己被撞破奸情,颇尴尬地将自己摁回座位上。
“齐王殿下,何事?”
“你们方才相商,并未说何事何地与魔域魔主相见。”
“哦!”李云霄一拍脑门,“他还真说了!他定了七月初三,十日之后,地点倒是任由我们来选,选好后将信埋在入城后的第四棵柳树下,看起来倒是坦荡。”
却见徐偈垂着眸,面色泛冷。
“有什么不妥吗?”
“地点涉及安全,而时间代表准备,他定时间,如若不是气量狭小到非要争个互不吃亏,那就一定有所动作。”
李云霄一愣,脸上登时显出惧色。
“无妨,既由我们定,就不必充当君子。选一四处遮掩之地,请师兄亲自设伏,他梅花镖出神入化,纵是魔域魔主有何动作,也得先快过师兄的镖。不过……我师兄到底江湖中人,若魔域魔主一人他可应对,但若他背约,我师兄也应付不来。”
“那该如何?”
徐偈沉思片刻,“我去找当地驻军,伏于沿途,以防山阴魔域倾巢而动。李少侠可知宿州驻军何在?”
“宿州是宣武节度使驻扎之地,齐王可直接去找他。”
章圆礼梦中不知梦到了什么,嘴里嘟囔了一句,往徐偈的胸膛处一溜。
徐偈连忙将他扶起,让他重新躺回自己的颈窝。
李云霄看着徐偈行云流水的一系列行径,原想问的话在嘴里刹了车。
马夫紧赶慢赶,在太阳落山前到了镇上。
镇上不如城里,没什么好的住所,只有一颇简陋的客舍,四五间房,并一个小院子。
但胜在风景优美,环境清幽。
章圆礼跳下车就像出了笼的鸟,和李云霄打打闹闹抢猫耳朵去了。
徐偈在院中要了一桌吃食,客舍吃食简陋,端上来的只有胡饼和米粥,章圆礼一看就先撇了嘴,拽着李云霄丢了句我们去打条鱼来,就跑没了影。
此镇有一条细流穿镇而过,正值傍晚,不论粼粼的水面,细细的拱桥,还是桥下的浓密翠柳,皆叫夕阳染上了一抹红。
柳上的知了还在尽情地唱着晚晴,章圆礼和李云霄早已挽了裤腿,淌到了河里。
暖融融的水好似晃碎的金子,轻柔地拍打着二人的腿,在二人的腿间指缝间闪着流动的光。
章圆礼掬了捧水洗了把脸,感慨道:“再不坐车了!明天骑马!”
“师兄。”
“嗯?”
“你知不知道你在齐王身上睡了一天?”
“啊?”
“你先睡人肩膀上,后来嫌不舒服,又躺人胸膛上,最后干脆滑到了腿上,在人腿根子上睡的,脸都快埋他肚子里了。”
章圆礼的脸轰的一声烧了起来。
“你怎么不叫我!”
“他不让啊。”李云霄忽然凑了过来,“师兄,我瞧他那样,实在不像你嘴里的光风霁月,他真的说要退婚?”
章圆礼垂下了眸,“他一直说要去洛京,从未变过。”
“师兄,这一路,我想明白一个事儿。”
“什么?”
“他去洛京,到底要干嘛。”见章圆礼呆呆地,李云霄搓了搓手,“你看,他是不是只说去洛京,从来没提去洛京干什么?”
“……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他不是去退婚的。”
章圆礼嘴唇一勾,接着又掉了下来,“怎么可能!”
“真的!我瞧他也是个君子,既要跟你退婚,又怎会和你如此亲近?他定是去反悔的!”
“可是——”
“师兄,你去问问他。”
“我不问。”
“那我给你问。”
“不行!”
李云霄在水里一跺脚,“那你就这样干着急啊?”
“谁说我干着急了!”章圆礼皱起了清俊的眉,“要是他没那个意思,你这一问,还怎么做朋友。”
“还做个屁朋友啊我的好师兄!你是要跟他做朋友的吗!”
章圆礼鼓着腮看了他一眼,然后一梗脖,“是。”
李云霄翻了个白眼,“你就怂吧!”
章圆礼掬起一捧水泼到李云霄脸上。
李云霄不干了,当即跳到章圆礼背上,脚背在章圆礼膝上一勾,把他压进了水里。
两人回来时,一条鱼也没捞着,倒都成了落汤鸡,叫夏日晚风一吹,皆可怜兮兮地淌了一地的水。
徐偈诧异道:“怎么成这样了?”
回答他的是章圆礼的喷嚏。
徐偈连忙解下外衣给他披上,将他拥进屋里。
李云霄一屁股坐到椅上,刚要端碗半凉的粥,却叫风一吹,打了个寒颤,只得端着凉粥拿着硬饼,哆哆嗦嗦地回了屋。
徐偈对章圆礼上次落水后高烧心有余悸,推他进屋后,就折身去厨房催熬姜汤去了。
待徐偈归来,屋内已然昏黄。
章圆礼正裹着被子坐床上翘首以盼。
他耸了耸鼻子,“怎么是姜汤?”
“去寒,别再着凉了。”
“可是我一天没吃饭了,很饿。”
徐偈眼里染了笑,“饭一并给你做上了,老板娘稍后送来。用肉干滚的粥,配上刚烤好的胡饼,你可满意?”
章圆礼咂了下嘴,“快点就行。”
话未落,老板娘就推开了门。
章圆礼眼一亮,抻着脖子就要起来。
徐偈却将姜汤往他面前一递,“先趁热喝了。”
徐偈示意老板娘将饭放到桌上,章圆礼眼巴巴瞧着老板娘放下就走,只得从被子里伸出一只素白的手,皱着眉喝了个干净,而后冲徐偈一翻碗面,“喝完了。”
夏日的傍晚好似少女红颜,短暂而易逝。
只片刻功夫,屋内暗了下来。
徐偈从章圆礼瓷白的手中接过碗,来到桌旁,点起一盏灯。
屋内霎时朦朦胧胧亮了起来。
徐偈端着热粥,拿着胡饼,来到床边,坐在章圆礼身旁。
章圆礼好似开了壳的蚌,从花被中剥出一个雪白的人,只着中衣的章圆礼迫不及待地接过饼,啃了半边,才从徐偈手中端过粥。
许是腹中有了食,他喝粥慢了下来,指间的勺碰上粗瓷的碗壁,一下一下,和着跳动的烛火,敲得周遭愈发寂静。
“不好喝吗?”徐偈靠过来问。
烛火突然爆了一声灯花。
徐偈这才发现,自己无意中,靠的,有些近了。
近到章圆礼垂着目,盯着碗,近到章圆礼睫毛轻颤,呼吸相闻。
浓阴掩映下的眸,并未抬起,光芒却在涌动。
“你……”
“徐偈。”
“嗯?”
章圆礼盯着碗中莹白软烂的粥,指尖在碗壁来回摩挲,“徐偈。”
他呼吸渐紧起来,“你去京城,是要退婚吗?”
窗外骤然起了风。
穿过密密的浓荫,簌簌的夏叶,吹得门窗微动,密声遍起。
夏夜起骤风,看来要来雨了。
而徐偈的心,就如骤起的风,一并紧了起来。
一下一下,沉而有力地跳着,他听的分明,听的确切。
若说有情不知所起,若说有心彷徨多日,却原来骤然落地只需一瞬,就像此刻,坚而沉,清而明,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是。”
他听着自己的声音郑重如心跳,“我有喜欢之人。”
徐偈说的极慢。
有些话,一生一世,难逢一次,他说的很郑重,很珍惜。
章圆礼却豁然下了床。
徐偈紧跟站起,“圆礼!”
“出去。”
那一瞬,细密的风钻进窗缝,吹晃了烛光,吹得逆光的章圆礼目深如冰。
徐偈却不肯,心之所向,他比谁也清明,他必须说清楚,哪怕终结,也不能遗憾。
“我有一话,你若听完不,我即刻就走。”
章圆礼唇畔牵起一抹笑,“其声也婉转,其行也荒唐,徐偈,我不奉陪了。”
“你我相伴一路,纵要分别,也需得让我把话说完!”
章圆礼突然一扬手,一根春阴细雨针,和风而来。
章圆礼调弱了速度,给了他躲避的时间。
可也必须躲避,因那针向着心口而来。
徐偈旋身一躲,紧接着,是门轴开阖之声。
疾风顺着打开的门扑了进来,霎时扑灭了烛火。
徐偈追出门外,外面已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分明。
一滴雨陡然砸到面上。
徐偈追到院中,追出客舍外,雨已急如擂鼓。
刹那间,大雨如注。
夏日骤雨来得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家家户户冒雨摘了架子上的衣物,落了窗,闭了门。一户接一户,烛火次第暗了。
整个镇子,在浓稠的雨夜中,变成了漆黑一团无天无地的混沌。
仿佛矮屋、低树、小桥、泥路,皆消失在这一片黑暗中。
章圆礼不知自己跑出多远。
待回过神来,已不知身在何处。
唯余雨急如盖,一片滂沱。
这场雨,彻底浇醒了梦中人。他思绪一瞬间飘了很远。
有今日河中,他说还想与他做朋友。
有几日之前,他说咱们相伴入京。
有那夜危情,自己将他掀入水中,在船底,在生死一线的漆黑水底,那人悄然捏上手心的温度。
他以为自己可以糊涂而过。
甚么朋友,甚么退婚,甚么身份,甚么感情,他以为他可以统统不在乎。
只要能相伴一路,纵是一时半刻,有又何妨?
是今日他才知前尘如梦,多么荒唐,多么易醒。
他兀自向前走着,在遮天蔽日的雨脚中。
腿突然陷进水中。
他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与云霄戏水的河边。
满天的大雨让他看不清河面和堤岸,他干脆落拓地,坐到了一片泥泞中。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只着中衣,浑身湿透,狼狈至极。
章圆礼忽然笑了起来。
倒不见悲声,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可笑。
他想干脆躺到地上,但到底对软烂泥泞的堤岸心有余悸,只得坐着,叫雨从头到脚刷了个清醒。
徐偈不知找了多久。
风吹翻了他的衣袍,雨打湿了他的头发,这是比那夜河底更令人惶然的黑。
他的来路叫大雨冲了干净,他的喊声叫大雨遮了严实,他的所思所想,皆叫这一场雨彻底浇乱了,而他要找的人,就在这雨中,可他寻不到。
风声,雨声,茫然四顾,一片空濛。
直到一道闪电自天边炸起。
章圆礼望着远处一道接一道的闪电,落到了地上,砸进了雨中,若银蛇突现,若苍天裂隙。
直到心无由来闪过一丝悸动,于刹那间愈跳愈紧,他豁然转过了身。
徐偈正站在他的身后。
一道闪电接天起,他看到了徐偈湿透的发,苍白的面,他看到徐偈起伏的胸膛,可最终,还是落到了那双漆黑的目上。
两行泪,骤然从章圆礼瞪大的双目中滚落。
于雨水混迹无踪。
徐偈却偏偏在那人满面的雨水中感到了凄然。
所有激荡,一夜困兽,皆在此刻,抛入雨中。
徐偈蹲下了身。
“咱们回去。”
声音淹没在瓢泼的雨中,淹没在那人凄惶的神色中。
河水不知不觉间涨至章圆礼双膝,徐偈突然转过身,将章圆礼背到背上。
背着他,离开了涨水的堤岸。
徐偈没有说话,背上的人也一言不发。
唯余泥泞的脚步,起伏的胸膛,一下一下,在雨夜穿行。
有比雨水更滚烫的液体混入了徐偈的脖颈。
直至他们来到了客舍昏黄的院前。
却原来老板娘见他二人不在,为他二人在檐下挂了一盏灯。
已叫雨水打得丧魂夺魄。
“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是徐偈先开的口。
若说一个时辰前他仍有心必须托付,而此刻,唯余心底一声叹息。
两人各自进了屋。
徐偈燃了灯,换了衣,拭了发,便站在灯旁,长久伫立。
门却突然自外推开。
门外站着仍是一身湿衣的章圆礼。
一双星目,幽深晦杂。
徐偈的思绪终止在那一瞬。
一丝极甜之香扑面而来。
是醉梦。
翌日黎明前,两匹骏马不惧泥泞,在半明半暗的寂静官道上飞驰。
其中一少年已絮絮叨叨抱怨半日。
“师兄你干嘛啊?天不亮就急成这样,不是和你说了赵怀远定在七月初三嘛!”
“雨都停了还不走,等下一场雨?”
“哦,咱俩打前锋,叫你好齐王在那睡大觉。”
“哪那么多废话!”
天渐渐明了,李云霄昏昏沉沉的大脑也渐渐醒了。
他看了眼敛目疾行的章圆礼,挺秀的眉下面是深沉的目,和着紧抿的唇,凌厉的下颌,让他整个人透着一股凛然。
李云霄心中一突。
“师兄……你和齐王,吵架了?”
“分开了。”
“啊?什么叫分开了?”
“不同行了。”
“可你昨日不还说——”李云霄蓦得噤了声,半晌方道,“师兄你……是不是……还是问了?”
章圆礼垂下目,不再开口。
李云霄方要出声安慰,章圆礼却一扬马缰,口中一声轻斥,胯下骏马登时超出一丈。
“你说他定了十日后?”
“啊?哦,你说赵怀远,是。”
“我们今夜之前进亳州城,明日就见!”
“这么赶!?”
“谁知他有没有算盘,我们岂能由他定?不打他个措手不及,我不踏实。他要不乐意,不见就是!快走!”
“师兄你等等我!那我们还找白门主吗?”
“找表哥!”章圆礼速度不减,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