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够了林巍吃掉一大把药,其中概有催眠成分,没大一会儿就困起来。
秦冬阳帮他盖上些被,给那抖起来的灰尘呛了一下,暗想这得脏成什么样子?昨晚怎么没觉得呢?
林巍却不介意,躺得十分安然。
秦冬阳调整了半天才能去想文章的事。毛坯房里没有书桌,他就靠在床垫上面,任凭林巍的脸贴着自己的腰,缓缓地往电脑里面输入文字。
睡了两个小时,喝了几杯热茶的林巍起身上厕所,刚出卧室就看见李洋鲲把秦大沛买来的食物拆得左一堆右一片,怀里还抱着半袋薯条。
“这么能吃?”林巍瞪眼。
李洋鲲撩眉看他,“无聊。”
“在路虎里也吃?”林巍气不过。
“没人买。”李洋鲲似乎接收不到林巍的情绪。
“好像是给秦冬阳买的吧?”林巍怒问。
李洋鲲不说话了,瞟瞟闻声出来的秦冬阳。
秦冬阳说,“我不吃。”
林巍气哼哼地进了卫生间,须臾出来,见李洋鲲还往嘴里放薯条,健步过去,翻了几个橘子就走。
“小气!”李洋鲲声音不高,但能让人听见,“黑锅底脸。”
写了半天文章的秦冬阳本来情绪紧绷,听见这句忍不住乐。
林巍把橘子塞给他,“写完了?”
“还差点儿。”秦冬阳垂首剥橘子。
“我看看。”林巍凑到电脑跟前。
秦冬阳写了好几千字,详细说明了事情原委,一一回应网络上的相关指斥,其中有一段话,“爱小动物可能是很私下的事,不必强求旁关的人认可这种珍视,可是一时激动怎么能算罪大恶极?不知大家觉不觉得,宠物真的像小孩儿啊!也许它们就是一个一个被封印在孱弱躯体中的幼小灵魂,是许多个没能长成大人的早逝早夭再一次地通过毛皮血肉光临这个世界……
还有父母亲人的思念疼痛牵系着它,还有许多不堪失去的人站在窗前楼顶流着眼泪想它。
所以老而衰弱的豆子对于失去爱儿的林阿姨有多重要?
别人可以不爱,竟要虐毙,能不激出她的冲动?
一时失手,有责任,没罪过,法律部门自会公断。
搅弄是非的人,所为者何?
上纲上线地讨论人权狗权,罔顾事实地污名一个老妇电光石火间的本能反应,往她胸口踏脚,对个衰迈之人坏意施暴,这就是大家想要看到的正义吗?希望这些只顾自己快意的判官没有机会看到那个哀哀叫着惨死掉的豆子孩童样的魂灵,希望他们永远不要发现自己也会老得无力反抗群体性的欺凌……”
文章还没写完,情绪很到位了。
林巍对着屏幕沉默良久,透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看清秦冬阳在现实中无法淋漓抒发的愤懑和压抑,意识到此前从未发现他的情感如此细腻丰沛。
不得理解,不得看见,也许就是他患有心理疾病的原因。
秦冬阳见他久不作声,忐忑起来,“不行?”
“挺好。”林巍肯定,“但是这里,”他指了指那段文字,“不忙着发,留着有用。”
“嗯?”秦冬阳没明白。
“我们做律师的,”林巍解释,“摆清事实就好。太赋情感意味的话容易遭受攻击,有哗众取宠的嫌疑。”
秦冬阳不由看看自己写的那段文字,“那还能用?”
“林阿姨自己说出来就不一样了!”林巍眸色缓深,“她是被告,也是苦主,先失爱宠又遭网暴。冬阳,辩护这种事情,只能靠律师吗?”
秦冬阳心脏急跳,“您的意思……”
“林阿姨没有说话的权利吗?”林巍淡淡地笑。
常在峰啪地一声挂断电话。
刘一桐和冯智学齐齐瞅他。
常在峰有些激动,“兄弟省的同事们太够意思,提审的时候把曲孝清和苍雪的遭遇透给苍志扬了,这小子要见我。”
刘一桐跳了起来。
冯智学高兴得直搓手,“感觉会有重大突破。我跟常队一起过去。”
“你家里不是离不开人么?”常在峰体恤道,“让于哥跟我去。”
“离不开也离一离!”冯智学坚持,“天天差不多的日子,趁机换换心情。于哥家里也是老人小孩儿,不能可他一只羊薅毛。”
常在峰精神振奋,没有过多纠结这些细节,赶紧就去领导办公室报备,回来又吩咐下属订票。
林天野听他又要出门,忍不住道,“这差出得够频繁的!”
常在峰心在蹦哒,“好事儿野哥,多利于咱俩感情保鲜?”
林天野无法认同,“之前才保鲜呢,谁也摸不清谁,多刺激?”
“那个不行。”常在峰立刻否定,“温度太低时间太久,冻成僵尸肉了。现在这样好,小别胜新婚,总能像头一回……”
“滚!”林天野觉得他人嘴里总吐狗牙,挺像样的离情别绪都走味了,骂。
正式在一起后更被惯着,常在峰需要经常听听类似的骂才能回想起前两年的林天野,乐在其中。
现在的野哥固然千万种好,之前的……没有之前哪有现在啊!
只要有这个人,别说出差,去月球都有劲儿。
“滚啦滚啦!”常在峰乐津津地,挂电话前吧唧一声,隔空亲了林天野一口。
林天野听着这个脚踩风火轮却不嫌倦的人毫不掩饰地表达爱意,暗叹了声,心道老天爷这都是怎么做的安排呢?非把自己绑在如此直勇如此热忱,除了法律威严和国家治安只贪一个林天野的傻小子身上,害得他的牵挂心疼不比幸福少上半分。
被吃死了。
李洋鲲载着秦冬阳去秦大沛交代好的馆子买骨头汤。
现等现做,保镖先生百无聊赖,闲话地问,“你同林先生和好了?”
秦冬阳脸有点儿热,“我也不知道。”
变化轰隆隆地砸下,他还没想清楚。
“不和好没法往一起凑。”李洋鲲替他断定,“不是说前任见面分外眼红?”
秦冬阳好奇,“你有女朋友吗?”
李洋鲲自嘲,“我这种的?用得着问?”
“你很能干!”秦冬阳不懂他是哪种,“威武!强壮!”
“可是没钱。”李洋鲲毫不遮掩,“一点儿都没有。我得养家,薪水到手就寄回去,吃住全在雇主身上。”
很现实的难题,情感对象不在乎经济条件已很难得,见不着人怎么发展?
李洋鲲突然笑,“要不然我琢磨琢磨廖杰呢?怎么算对一个男的好?你给提点儿建议。”
秦冬阳把这玩笑听成挖苦,脸色变了。
他可能不是天生的小众者,只是太早遇见了林巍,所以规则无力道理苍白,而且过程辛苦,感受也不够美好。
李洋鲲看出他的变化,连忙解释,“我没恶意,熟了,觉得你这人挺好,不注意分寸。”
秦冬阳整理一下自己,似乎没头没脑地道,“我有一个朋友是搞心理学的。”
李洋鲲疑惑。
“性心理也是一门学科。”秦冬阳说,“她曾经告诉我,和异性关系一样,同性关系的建立和维护过程也免不了要区分主客体。我并不知道怎么算对人好,可要爱上一个体魄远远强悍于女性的男人,即便像您这么厉害,也不一定百分百地抢占主体位置。男人处在性客体的位置,同样要承担一切性客体的命运和风险,比如被要求被挑选,甚至被嫌弃……您确定自己可以心甘情愿吗?”
李洋鲲紧张,“我开玩笑……”
秦冬阳转开了脸,“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取了骨头汤回去,秦冬阳情绪低落,李洋鲲一脸愧疚,林巍自看出来,“怎么了?”
秦冬阳只是摇了摇头,略微吃了一点东西又去弄稿子。
毛坯房挺大,但没能说悄悄话的地方,李洋鲲闯了祸,不坦白不痛快,寻思半天,给林巍发了一条信息,错字连篇地复述了秦冬阳的话。
林巍端着手机沉思良久。
他从没有认真想过主客体的事,和沈浩澄在一起是自然而然的半斤八两,天经地义不用协商,对象换成秦冬阳,林巍便把统领看做命定——他小么,身子单力气薄,个头还矮。
从来都没考量过他的想法,没觉得那是付出和给予——年轻人主动寻来,就应该主动呈交,献上赤诚。
可那是上一次吧?
这次硬被虏获,所以计较?不心甘情愿了?
秦冬阳把文稿改完,让林巍看,“觉得行我就发了。咱们的反应不算快,人家雄兵百万,我是孤军独马,得跑出去。”
林巍迅速浏览一下,让他发表。
这种时候不能害怕专权,秦冬阳的实名号,他得在意。
扣上电脑,秦冬阳站起身。
“去看林英?”林巍询问。
秦冬阳摇头,“去得太勤林阿姨也有压力,给她一点时间自我修复。”
林巍定定瞧他。
秦冬阳只好解释,“是去隋萌姐那儿。她要求我每天保持一个小时以上的清空时间,醒着清空。我去接受她的监督。”
“我能和她联系吗?”林巍听了,询问。
秦冬阳略觉意外,“不是早见过了?”
“那就当我补递征求。”林巍说,“能和她来往吗?”
秦冬阳真不习惯这样的林巍,垂下眼睛,过会儿才说,“隋萌姐自由,您也自由。”
“那就一起去?”林巍还打商量,“我想向她请教问题。”
“什么问题?”秦冬阳自然敏感。
“我的问题。”林巍回答,“不关于你,是我自己的困惑。”
秦冬阳不是特别情愿,可他生来没长粗暴干涉他人决定的性格,更不习惯违逆林巍。
下了那么大的决心都没坚持太久,更不要说别的。
放上分贝合适的白噪音,隋萌对秦冬阳说,“今天对你是个挑战。我出去陪林先生,这么要紧的两个人背着你聊天,还能静下心来的话就是胜利。不胜利也没所谓,当是适应变化。”
秦冬阳笑笑,神情乖得像个小孩。
隋萌退出房间。
林巍迎上。
“不好意思,”隋萌先说,“我的资金有限,治疗室和办公室合并,此外只有这间接待室。”
林巍朝上指指,“时间宽裕的话,我请隋小姐喝杯东西。”
隋萌闻言,示意助理关注秦冬阳,跟随林巍上了顶楼餐厅。
“之前说过约您时间,”坐定,林巍直接了当,“事情太杂耽误了,并非信口开河。”
隋萌点头,“成年人大多身不由己,理解。既然时间宝贵,林先生可以更直接点儿。”
林巍便把秦冬阳和李洋鲲的交谈讲了,而后诚恳地说,“我从十几岁时就知自己兴趣所在,从来都没考虑过主客体的问题。冬阳既然是从隋小姐处了解到的这些,我想请教一下,身为这个群体中的客体们,我指精神层面,不单纯是体位之分,嗯……是否当真情愿?还是为了……爱情,不得不做的退让和牺牲?”
隋萌思索地道,“我的知识体系来自导师前辈,有所见,未必就够全面。任何群体所以成为群体,必然有其同一性和复杂性。打比方说,面临的世俗目光亲缘压力会类似吧?百分之九十九的父母都不希望儿女在这方面与众不同,习惯异性亲密关系的人们也不怎么接受两个男人卿卿我我,时代怎么发展都好,反对和质疑只是方式柔和了些而已,抗拒永在。”
林巍点头。
“而复杂性呢,”隋萌继续说,“同性恋与同性恋的成因是不一样的,林先生天生地造,别人不都和您一样。据我了解,很多年轻男孩只是在知道可以如此之后的好奇尝试,很大部份并不足够了解自己,单纯是因为同性群体更易接触,更好突破雷池,而且没有婚姻责任致孕压力存在,甚至不需准备房子彩礼就能解决生理问题,所以前赴后继地高调宣布自我洗脑,拿感情做实验,隐住不愿承认的私密想法投身于中,经得住现实考验的凤毛麟角,大多数人演了一场闹剧。这不是批判,异性关系也经常是闹剧,人生如此,见怪不怪,单讲事实。”
林巍等她主动停下才表达说,“我不是想问群体,只关心秦冬阳。很惭愧,身在庐山,看不清楚。”
“少年执拗。”隋萌没作迟疑,“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生。”
林巍唰地看向隋萌。
隋萌莞尔,“命运捉弄。您再晚出现点儿也许就是我了!嗯,不够好笑哈?”
林巍反正笑不出来,“是我耽误了他?”
“不代表您非得负责。”隋萌重新正经,“我这么想,冬阳也这么想。所以他走了也就走了,回来也就回来,您非把他抓住干什么呢?”
林巍一直敬畏隋萌,闻言又垂下眼,“我喜欢他,至少喜欢。”
隋萌稍探了身,“他是抑郁症,没关系吗?”
“没关系。”林巍的深刻思考始自上一次见到隋萌,“但我害怕,怕是他的不良刺激。”
“他得习惯一切刺激,”隋萌又退回身,“才可能好。”
“那我希望得到隋小姐的帮助。”林巍立刻便道。
“没问题。”隋萌毫不犹豫,“我应该说过了,冬阳对我而言不单单是病人。
“把该做的告诉我,不该做的也告诉我。”林巍又道。
“您要做医生吗?”隋萌问他,“先找准则?林先生,不是什么事情都有固定尺子,喜欢就做喜欢者该做的事啊!冬阳应该得到原汁原味的情感,酸甜苦辣才是真实,缺盐少醋的供给并非人生,我不希望他活成实验室里的试验品。”
林巍愕然,“可是……”
“他弱了点儿,”隋萌点头,“我们就有资格剥夺他的自由呼吸,给他插上管子扣进玻璃罩里?林先生,喜欢他,还是陪他吹风淋雨吧!宁可汤药及时病榻陪伴,也别时时刻刻如临大敌,不恰当的呵护只会把他制成标本。”
林巍心中连震,半晌儿才说,“容我再问一句,他的病因是什么呢?”
“这是医学难题。”隋萌回答,“别说我,我导师,或者更加权威的人也并不敢断定。也许每个不起眼到冬阳自己都忽略掉的经历都是一部分的原因,甚至他的亲近关系,比如您,也比如我,还比如他哥哥他父母,都起作用。”
“你?”林巍不敢置信。
隋萌肯定点头,“也许认识了我,对他而言是种经年累月的心理暗示。冬阳的身边若没一个研究情绪问题的人存在,他可能就不会总把些小事拔起高度来看,进而疑神疑鬼,过分审视这个世界也过分审视自己。夜路走得太多心幕自然跟着阴沉,因此说表面上的好事可能是坏事,坏的也有好的一面,难以区分,难摘清楚。他要走出瘴气,只能依靠自己强悍。”
林巍觉得自己仍旧大需思考,而不是问。
“能认识隋小姐还是我们的幸运!”他说,“冬阳的,也是我的。”
“冬阳给我压力,”隋萌并不讳言,“也是我的动力。林先生,您被他信赖过吗?那种毫无条件的托付和遵循?冬阳给了我,一点儿都没犹豫。这使我每次想起来时都会窝心到疼痛的地步,欣慰满足且生恐惧,唯恐自己不值当他如此对待,怕会亏负耽误。所以我不能迟疑,不能留力,必须把他紧紧拽在人间。您肯帮忙的话,相识便是我的荣幸。”
林巍再次震惊,“他跟我说从来没有想过自杀,隋小姐太紧张了……”
隋萌摇头,“抑郁症患者的笃定不可信的。我经历过,有的患者明明已经临床治愈,前一天还送花来感谢,翌日便离开了。您不是这个领域的人,不知道什么叫做急转直下。我每时每刻都坚信冬阳不一样,也每时每刻都胆战心惊。”
林巍出了一层冷汗。
“所以我刚才先问您抑郁症没关系么?”隋萌柔下声音,“林先生,我指望您,但也有义务提醒您,同疾病抗争的时长也许就是一生。”
林巍沉默良久,决然点头,“没关系。活着就是抗争。”
隋萌看似淡定的脸终于变了一点儿颜色,她想自己可能没有赌错。
林巍固不能算满分恋人,可他甘愿知难而上,非只勇气可嘉诚意可鉴,刚承认的那份“喜欢”必不存伪。
足够难得。
时间倏忽而过,隋萌起身,“我们去找他吧!”
乘梯下来,助理在和刚起身的秦冬阳说话。
隋萌过去询问,“睡着了吗?”
秦冬阳摇头。
“心乱?”隋萌观察他的神色。
“开始乱。”秦冬阳承认,“最后的十几分钟好了。该说什么你们都说完了,随便吧!”
隋萌轻轻笑了,“这是大进步啊!冬阳,你肯‘随便’,还有什么关口过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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