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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狐狸(二百)


涟绛想用阴阳引让他遗忘,让三界遗忘。
但在涟绛身死之前,他先一步有所察觉,扯断了阴阳引,并将其烧毁。
想到这儿,他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那边松晏在门前站了会儿,望着观御衣角眉梢沾的血不由得愣了愣。
观御从来都是好洁的,衣裳上若是不小心沾了脏污,他都会先停下手边的动作,捏诀将那点不净清理干净。
像如今这般,带着干透的血迹站着,不太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松晏眨眨眼,一步跨下台阶朝他小跑而去。
“沈万霄!”
松晏没有叫他观御。
沈万霄闻声回神,眼前人影一晃旋即怀里便满了。
“你怎么不进去?我刚才睁眼都没看到你。”松晏问。
沈万霄还没说话,松晏又道:“是不是步重拦着你啊?”
他想了想之前步重欲言又止的样子,疑心是步重不愿意让沈万霄进去,毕竟步重曾亲眼看着沈万霄剜去他的神骨。好像自那时起,步重便对沈万霄不满意。
想到这儿,他环住沈万霄的手紧了又紧,哄人似的说:“你不用搭理他,他什么都不知道,回头我会与他解释清楚的。”
“嗯。”沈万霄颔首,掌心拢起他的长发时依旧觉得不真实。
他想过无数种再见时松晏的反应,或是会怨他当初回去的太晚,或是会恨他又一次自作主张做出蠢事,或是会烦他一千年了仍旧阴魂不散......他不敢奢求原谅。
但松晏什么都没说,好像气已经消了,好像他们昨日才刚坐在一起聊过天。
松晏与他没有半分生疏,甚至隐有讨好的意味。
“不要站着了,”松晏松开他,改为抓他的衣袖,一边晃一边说,“我们先进去吧。”
他垂眸望向松晏葱白的手指,迟滞地明白松晏为何如此,而后心骤然作痛。
松晏担心他生气,但实际上即便他气松晏一意孤行,也不会对松晏说任何重话。松晏已经受了太多伤,他不会往那伤口上撒盐,更不会将伤疤撕开,让它重新流血。
他永远都不会怪罪松晏,只是有时心里难免不甘,恨不能将松晏绑在身边,恨不能早些察觉松晏的意图,阻止松晏离开。
他与松晏往院子里走,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院中布局摆设与长生殿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长生殿里的烛灯已经很久没有燃过,而镜中花四处的烛火都亮着,摇摇晃晃灿若星辰。
“我没醒的这段日子里,楼弃舞有为难你吗”松晏带他往居室走,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问,“还有玄柳,他有没有再伤你?”
沈万霄摇头,松晏又问:“那止戈呢?他没有......”
他渐渐噤声,沈万霄眼里的仇恨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他推开门走进屋,吩咐侍从烧些热水,待人走尽后转身抱紧沈万霄,目光落在他手背斑驳的血迹上。
“有没有受伤?”他轻声问。
沈万霄身体一僵,随后又松弛下来,答:“没有。”
“你撒谎。”松晏抓起他的手,不顾他轻微的抗拒将那沾血的衣袖卷起。
他小臂上有一指长的伤疤,不偏不倚刚好将那只狐狸分成两半。
松晏呼吸凝滞,良久,问:“疼不疼?”
“不疼,”沈万霄摇头,微微用力想抽出手。
但松晏紧握着不放,声音涩滞,“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沈万霄见他神情难过,便屈指轻碰他的眼尾,“三天前。”
三天前。
他自尽后的第一天。
沈万霄剖出相思骨,受过天雷极刑后不久。
止戈因祭龙脉未成,对沈万霄怀恨在心, 夜闯长生殿,意欲暗杀沈万霄。
但他在看到沈万霄臂上的狐狸时改变了主意,转而想将那一块肌肤剥下,好让沈万霄连这唯一的念想也失去,痛不欲生。
沈万霄并未如他所愿,反而是新仇旧恨一并结算将他杀死。
彼时阅黎与玄柳闻讯匆忙而至,前者呆望躺在血泊里的止戈许久,最后掩面而泣,半晌说不出话。后者则是勃然大怒,但扭头对上沈万霄的双眼,他半个字也未敢说出口。
他知道沈万霄记起了一切,包括他曾指使止戈杀死涟绛一事。
因为知道这些,所以他毫不怀疑沾着止戈血的承妄剑会指向他。
“耘峥也在,”沈万霄说,“我没有杀玄柳。”
松晏在他身前蹲下,闻言低头轻轻吻在那道快要结痂的伤口上,垂眸道:“对不起。”
“小晏,”沈万霄抚摸他的眼尾,“该是我说对不起。”
让你独自一人承受那么多痛苦,背负那么沉重的责任。
松晏摇头,将脸埋进他的掌心,声音发闷,“我骗了你,沈万霄,对不起,我瞒了你很多事。若不是因为我,你与家人本不会......”
“他不是我的家人,”沈万霄打断他的话,“松晏,我只有你一个家人。”
听见这些话时松晏本该感到高兴,但此时他竟不知是哪儿痛。
他望着沈万霄,想说不要把我当成你唯一的家人,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还是想和沈万霄共度余生,他们走了那么远的路,才终于走到这里,若是止步于此难免会觉得遗憾,觉得难以接受。
但很多时候他所想的都不能实现,他害怕的都会接踵而至。
他虽不知扶缈为何千方百计要他找齐灵玉,但不用多想也能猜到这必与三界劫难有关。
他怕终有一日,他还是不得不与沈万霄分开。
他不想要沈万霄孤身一人,所以他希望,沈万霄不止有他一个家人,还要有勾玉,有步重,有耘峥,有贞以。
“我们拜过堂,”沈万霄见他不语,注视着他道,“成过亲,三生石上有我们......”
“你说什么!?”
沈万霄正说着,房门忽然被推开。
他下意识地将松晏往身后带,抬头却见门边不是别人,而是松晏的父亲,李大将军。
李凌寒伤得重,又不是沈万霄这种神躯,是以这会儿走路还要人扶着。
他听步重说松晏醒了,便急匆匆地赶过来看,但没想到房门大敞着,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第一句便是“我们拜过堂,成过亲”。
松晏今年冬月初六都才刚满二十一,在他眼里,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都未问过他这个做爹的,怎么能就与人拜堂成亲?
他往屋里看去,见说话的人是沈万霄时悬起的心缓缓落回肚里——幸好,不是别人。
而松晏显是也没想到李凌寒会突然过来,摸摸耳朵开始装傻充愣:“没有,爹,你听错了,什么白果汤,陈国庆,有这两个人吗?”
他一边说,一边轻拽沈万霄袖子。
沈万霄沉默须臾,并未与他演戏,而是拱手作揖道:“岳父大人。”
松晏立马瞪大眼,满脸难以置信。
李凌寒也有霎那的怔愣,睨着沈万霄,半晌,道:“你还是先别这么叫我。”
沈万霄目光微顿,疑心是先前惹李凌寒不悦。
他正要颔首应下,李凌寒又说:“我不管上辈子你和无灾是什么关系,反正这辈子无灾是我儿子,你要想娶他,”李凌寒顿了顿,“或者嫁他,都得按人间的规矩办。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八起迎亲,十里红妆,凤冠霞帔,明媒正娶才算是拜堂成亲。到时你再改口也不迟。”
沈万霄听完,赞同地点头。
而松晏低着头,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李凌寒瞧着面前两人,难免想起百里轻舟。他们成婚那年,应柳儿也是这般和他说的。
那时百里轻舟便说,“日后孩子出生,不管是男孩女孩,嫁娶之事都当如爹娘般上心,千万不能让他受半点委屈。”
如今松晏与沈万霄一处,想是也不会受半点委屈。毕竟这人从步重将松晏带回来起,便一直守在镜中花前,半步未曾离去。
“爹,”松晏笑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正色道,“姥姥和应绥现在怎么样了?”
李凌寒接过沈万霄递来的茶,“他们都挺好的。这些天勾玉带着小绥去找了他娘,并且送她去了轮回路,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你姥姥还和以前一样,成天虎得很,全家上下也都乐得宠着她,哄她开心。”
“那就好。”松晏点点头,心想幸好应绥没有被楼弃舞蛊惑,走那些歪门邪道。他只是偷拿了琉璃灯,没有做其他无法挽回的事。
他虽是这般想着,但情绪肉眼可见的渐渐低落下去。
如今琉璃灯与长明灯都已经被摧毁,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用它们来祭龙脉,使三界硝烟四起,民不聊生。这是好事,但李凌寒因此没了妻子,花迟因此没了妹妹,他也因此再也没有娘亲了。
像是看穿了难过的缘由,沈万霄微微垂眸,从袖里摸出一张画卷。
“这是?”松晏望着那画卷,略感疑惑。
沈万霄展开画卷,上面是一排檐下坐着的小妖怪,以及最左边紧紧相依的两个人。
是百里轻舟画的画。
松晏呼吸一静,盯着那画半晌说不出话来。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凌寒将画卷拿起,细细赏看一番,无奈道,“你娘啊,这画画的技术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偏偏又喜欢画。”
闻言,松晏笑了笑,随后抬手揉揉眼睛。
因着是在长辈面前,沈万霄没敢做出太过亲密的动作。他悄悄在桌下握了松晏的手,又用膝盖轻轻撞他的膝盖。
松晏转头朝他笑,待到李凌寒坐够,去了院里走动,才道:“我要找扶缈一趟。”
沈万霄握着松晏的手,默不作声。
“有些事我还是想问清楚,”松晏看出他的抗拒,捧着他的脸左右摇了摇,“我去去就回,绝对不会再丢下你了,好不好?”
周围烛台上的几豆灯火映入松晏眼睛里,再照进沈万霄眸中。
他陷在那明亮的光里,须臾,道:“我和你去。”

步重说扶缈近来都住在骆山,松晏便与沈万霄一道过去。
他们没有御剑乘云,而是肩并肩行在街头,见满街卖着河灯纸锭,才知今日是中元节。
松晏驻足,摸出些许碎银子买了几盏河灯,随后便拉着沈万霄去到河边。
“凡人都有这个风俗,”他挡着风将河灯点燃,“据说今日放的河灯会一直顺着河漂到奈河,所以只需将想说的话对着河灯说,它都会替你带到。”
沈万霄拎着剩余的几只河灯站在他身边,尽管明知这话是假,但也没有出声反驳, 反而是顺着他的心意道:“他们会听见的。”
“希望吧。”松晏稍稍叹了口气,将点亮的灯盏放入河中,然后擦火点起另一盏。
沈万霄蹲下,伸手替他挡着风。
“沈万霄,”松晏忽然叫他的名字,却低着头没有看他,道,“步重说春似旧回来了,但是三界暂时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我想,他兴许是和楼弃舞在一处。”
沈万霄将河灯放入河里。片刻的沉默后,他道:“楼弃舞神出鬼没,想找他恐怕有些困难。”
“嗯,”松晏颔首,忽然问,“你会一直陪着我么?”
“会。”沈万霄不假所思地答,末了似是觉得光说一个“会”字不够正式,补充道,“我一直都在。”
松晏不说话了,屈膝在河边坐下,望着满河随水而动的灯盏发呆。
有时他真的很羡慕凡人,也羡慕那些修为不高的小妖。
虽说他们也不能随心所欲,但至少他们都有机会与心上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而他可能没有这个机会。
沈万霄突然起身,松晏目光随着他往上,生怕他将自己丢下,匆忙问:“你要去哪儿?”
“那边有人卖栗子糕,”沈万霄搭手拉他起来,脸上的情绪很淡,说出来的话却让整颗心都变得柔软,“以前你心情不好,除了酥骨鱼外,最爱吃的便是这个。”
他说的是千年前。
松晏随他往那边走,“小时候的事我都快不记得了,你还记得那么清楚啊。”
“想的次数多了,”沈万霄付过钱,将栗子糕塞进他怀里,“便忘不了。”
松晏捧着点心,先喂了一个给沈万霄,照旧问:“好吃吗?”
“还行,”沈万霄说,“没有以前那么甜。”
“啊,是吗?”松晏咬了一口,“好像是没有。”
两人虽都说着栗子糕不甜,但一人一个不停地吃着,一袋点心很快便见底。
临到客栈歇脚前,松晏指着客栈左侧卖糖人的小摊,嘟囔道:“你还记得吧,之前说过要买糖人给我的。”
沈万霄微微点头,两人旋即往摊子前走去。
这个摊子上摆着的糖人样式比上回那个老妇人卖的多得多。松晏认真专注地挑选许久,终于拿起一个正面白生生,背面黑乎乎的,背着长剑的糖人,笑道:“就这个吧。”
沈万霄瞟一眼他手里的糖人,颇有些无奈。
“这个和你好像啊,”松晏看着他付钱,末了挽住他的胳膊,一边走一边歪着头靠到他身上,将糖人抬高到他面前,说,“就是衣裳颜色不太对,你好像从来都不穿黄衣裳......为什么啊?”
沈万霄半抱着他走进客栈,言简意赅道:“丑。”
松晏顿时笑起来。他正欲说话,目光落在堂中桌前坐着的人身上时,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
或许是因为中元节的缘故,客栈中几乎没有人,掌柜的便只稀松点着几盏灯。而楼弃舞穿着一身白衣坐在那昏暗的光影里,松晏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他是鬼魂。
沈万霄订好房,回头顺着松晏的目光望去,只见楼弃舞正端着酒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脸上依旧带着那张人皮面具,与以前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左眼上蒙着乌黑的布块。
沈万霄五指微蜷,随后垂眸看看一眼松晏,一起朝楼弃舞走过去。
“春似旧在哪儿?”松晏坐下,懒得与楼弃舞多说,直接问。
楼弃舞慢条斯理地将酒杯推到他面前,“不知道。”
松晏与沈万霄相视一眼,微微抿唇道:“他若要入世,必定会去找你。”
“那倒不必,”楼弃舞说,“他天资聪颖,功法仙术一看便会,用不着再找我帮他制肉身。”
松晏微怔,听他这意思,春似旧是学会了傀儡术。
楼弃舞饮下杯中最后一口酒,抿唇道:“我找你,是有事请你帮忙。”
“什么事?”松晏上下打量楼弃舞,随后朝着沈万霄微微摇头。
沈万霄亦是眉头微皱。
时至今日,素姻尸身已经化作飞灰,琉璃灯也已被摧毁。松晏实在是想不到楼弃舞还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事。
楼弃舞慢声道:“我要销魂。”
闻言,松晏蓦地抬起头。
“别那么惊讶,”楼弃舞说,“春似旧恩将仇报,我只不过要拿回我的东西而已。”
松晏皱眉道:“销魂是悯心佩剑,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的眼睛在剑柄上。”
松晏诧异不已,沈万霄也难免感到惊讶。
当年楼弃舞引血海,蓄怨气,以傀儡术让春似旧重回于世,照理说,他与春似旧应当是系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但无人料到,楼弃舞仅仅是多看了眼悯心赤身裸体的画像,春似旧便挖走他的左眼,充当销魂的装饰点缀。
楼弃舞将事情简单概括,最后注视着松晏道:“我要你帮我。”
松晏轻抚着杯口,闻声稍稍敛目,“我帮不了。”
且不论楼弃舞以往算计他、陷害他多少次,单是与止戈勾结,助春似旧复生一事,便不可原谅。
“春似旧修为高深,”松晏搁下酒杯,一滴酒也没碰,“我杀不了他,也夺不了销魂。你与其找我,不如找找扶缈,或是时颂,他们或许有办法。”
他边说边站起来,拉着沈万霄的手往外走,“楼弃舞,我希望你明白,我至今没有朝你动手,是因为你白三娘牵挂着你。”
提及白三娘,楼弃舞面色稍微变了变,但紧接着,他笑道:“你以为玄柳为什么没有追究永安殿失火一事。”
沈万霄驻足,松晏不得不跟着停下。
楼弃舞缓缓起身,边斟酒边说:“他不敢。”
“你什么意思?”松晏紧盯着他。
当年永安殿失火,素姻尸身被烧成灰烬,魂魄从琉璃灯中解脱,重入轮回。而玄柳暴跳如雷,绝不可能不追查此事。
楼弃舞将盛满酒水的玉瓷杯递给他,“我给了他修为,他自然要听命于我。”
夜风从楼中四面大敞的窗涌进来,吹动楼里梁上悬着的绫罗绸缎。
松晏指尖发凉,蓦地意识到这场阴谋早在千年以前便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
“我教他用相思骨留住了观御的命,”楼弃舞抹去不小心滴到手上的酒,“你应该感谢我,让你还有机会和观御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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