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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狐狸(二百)


刺耳凄厉的惨叫声在这一瞬间响彻云霄。
漆黑的海水缓缓退去,海中血煞默然无声,缓缓沉寂。
无妄海重归于平静,穹顶被扯落的黑云灰飞烟灭,天边露出鱼肚白。
松晏握着冰冷的剑刃跪倒在思天镜前,渐渐涣散的瞳孔中映出镜子里沈万霄错愕而绝望的神情。
他蹙眉朝着镜子里的人抬手,染血的指尖碰到镜上裂痕。他声似叹息,慢慢地说:“哥哥......你要,长命百岁......”
“松晏......”沈万霄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奔向他却扑空,“松晏!”
承妄剑落地,连刃上的血都化作灰烬。
风一吹,便了无踪迹。

随着春似旧魂飞魄散,落华山的石壁缓缓变换,较先前多出一个女子身影。
壁前,扶缈仰首轻叹,花白的头发似刚淋过雪,“都结束了......以后三界太平,河清海晏。”
“结束,”绝禅于他身后冷哼,“好一个结束!你将涟绛当成什么了?一次次地利用他、算计他,就为了你这‘结束’二字!当初要是我知道你打的是这主意,我死也不会帮你让他记起来!”
扶缈闻言缓缓回身,摸着胡子尚未出声,书灵便道:“大人稍安勿躁,我家主子早已为他想好退路。”
绝禅瞪着眼瞥向石壁,怒道:“人都死了!身体都没了!哪儿还有退路!?你这话诓诓别人还成,诓我怕不是脑子糊涂了!?”
“诶,”扶缈抬手,颇有些安抚的意味,“小晏那孩子也算是老夫看着长大的,老夫又怎么舍得眼睁睁看着他和那魔头一起灰飞烟灭?”
绝禅抱袖不搭理他,他只好无奈耸肩,转而对一旁倚在石壁上闭目养神的容殊说:“你师父这脾气,是一天比一天大了。”
“嗯,”容殊闻声眼皮微抬,“你还是直说吧,别卖关子了,不然待会儿骂你的可不止我师父。”
这师徒二人一个德行。扶缈抬了抬手,最后叹气道:“你们啊,太心急了。”
绝禅失去耐心,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凶道:“你到底还说不说!?”
“说说说,我说、我说,”扶缈告饶,抹平领子处的褶皱,缓缓道,“不破不立,破了便立了。小晏与春似旧同归于尽,看似是死了,实则是获新生。
他肉身虽陨,魂魄却没散。又因着先前花盼儿将神力都传给了他,是以这会儿不用太久,他的三魂七魄便能重聚,到时他自然可以重入轮回。”
闻言,容殊站直身子,“你的意思是,他现在在酆都城?”
“嗯。”扶缈颔首,“只不过......”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容殊吹哨唤来青鸟,将方才的话复述一遍让它带给步重。
“只不过什么?”
扶缈摸摸胡子,笑道:“没什么,总之有那个人在,很快便会好的。”
容殊扫眼瞟向他,想问却又住口,知他不会细说。
外头日光正盛,照得满山绿叶碧绿如上好的翡翠,也将寒潭上浮着的碎冰照化。
潭中水色幽蓝,底下有游鱼摆尾嬉戏。
“咳!”步重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神情不太自然地睨向池边静坐许久的人。
那人着一身白衣,鸦黑长发披在身后,发梢浸过水,略显潮湿。他似是没听见步重的声音,垂眸盯着手中的糖人怔然出神。
“咳咳!”步重再次试图吸引他的注意,见他仍未抬头,便抓抓脖子道,“松晏......”
他话才开头,沈万霄便蓦地站起身。这难免将他吓了一跳,停顿片刻后清清嗓子接着道:“有松晏的消息了,说是在酆都城,你要不要与我们——”
眼前的人影倏然消失不见。步重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时还是没忍住抬脚踢在沈万霄方才坐的石头上,骂道:“个没礼貌的,也就松晏喜欢你,不然小爷我、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
那边沈万霄御风而行,很快便至酆都城。
他在城外驻足,遥望向奈河时心头狠狠一颤。
只见奈何桥上人来人往,而奈河边遍地红花之中,两个人影依偎而坐。高的那个浑身上下都黑黢黢的,脸上并无五官,而稍微矮一点的那个生的白净,相貌姣好,正抱着膝盖望着河水发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清亮如冷泉。
沈万霄在河对面看了许久,几次抬脚都没能迈出步子。
——他多怕惊动梦中人,转眼便只剩下他一人。
而松晏缓缓抬眸,终是瞧见了对岸的人。他怔愣片刻,随后抓着身边黑影的胳膊往后挪了挪,似是想要将自己藏起来。
见状,沈万霄刹那间如坠冰窟。
“他不记得你。”楼弃舞在此时现身,缓缓踱步至沈万霄身边,眼上依旧蒙着黑布,“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
沈万霄定定望着松晏,闻言终于分半个眼神给楼弃舞。
后者似笑非笑道:“你想问我拿到眼睛为什么不将它装回去么?”
沈万霄不语,目光重新落回松晏身上。
“其实没什么别的原因,”楼弃舞自问自答,“既然有眼睛也见不到想见的人,那要这眼睛也无甚用处,你说是不是?”
沈万霄终于微微偏头看向他,因为太久没说话,声音难免有些哑,“询春已入轮回,你想见他,去找他便是。”
“不找了,”楼弃舞笑着摇头,“我这一生犯的错太多了,罪都没恕完,怕见了他反而惹他心烦。”
沈万霄垂眸,这才留意到楼弃舞手脚都带着镣铐。
“你与松晏去找春似旧的时候,阅黎来找过我。”楼弃舞微微眯起眼,回想着那日慢慢地说,“她给了我一封书信,说是当初阿娘临死前留给我们的,但被玄柳扣下了。”
沈万霄五指微蜷,听他笑着继续道:“她在信里说,你们兄弟二人千万不要陷于仇恨之中,要互相照拂,要好好保护涟绛,那是她和我救命恩人的孩子......我一件都没做到。”
他一边说,脸上的笑意一边散去,最后嘴角下撇,竟像是要哭。
沈万霄睨向他,沉默少顷后,僵硬道:“她不怪你。”
“我知道,”楼弃舞缓缓吐出一口气,“无论我犯了多大错她都会原谅我,但我无法原谅自己。”
沈万霄沉吟片刻,一些安慰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
而楼弃舞像是猜到了他咽下去的话是什么,笑道:“你用不着安慰我,反正我也不会叫你哥哥。我今天过来,只是想说,”他望向沈万霄,神情专注而认真,难得真诚,“祝你们以后平安顺遂,白头偕老,再也遇不到我这样的恶人。”
说完,他也不等沈万霄再说些什么,便转身离开,而身后两个鬼差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沈万霄看了会儿他的背影,随后收回视线朝松晏走去。
可他走得越近,松晏越往黑影身后挪,最后几乎整个人都藏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
“小晏,”怕惊扰到他,沈万霄将声音放得很轻,尾音隐约有些发颤,“别怕。”
松晏缩缩肩膀,闷声问:“你是谁?”
他停顿片刻,又道:“我又是谁?”
饶是早有准备,在听到他问这话时,沈万霄依旧觉得心颤,仿佛一脚踩空自崖边跌落,自此万劫不复。
须臾,沈万霄道:“你是松晏,我是沈万霄。我们拜过堂,成过亲......我们是夫妻。”
识海中零星的碎片闪过,松晏摇摇头,怯生生地朝他伸手:“你过来。”
沈万霄微微一怔,而后依他所言慢慢靠近他。
随着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松晏猛地叫停,呼吸急促地叫沈万霄伸手。
沈万霄垂眸望着他,将手伸到他面前。
松晏盯着他的手,半晌,终于试探着伸出食指意欲触碰他的袖口。
熟料这时,夹在两人间一动不动的黑影忽然起身挥剑斩向沈万霄。
沈万霄反应迅速,立马擒住他的手腕。但尚未有进一步的动作,便觉命脉一阵刺痛,紧接着面前的黑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黑影......沈万霄目光微滞,原是当年他留下的半个情魂。
他默了默,抬眸正欲说话,松晏忽然中邪似的扑到他身上,揪住他的衣领翻他的袖子,嘴里一个劲地念叨着“还给我”。
沈万霄稍有不解,而后猛地反应过来,心口顿然如刀割般疼痛。
他顺势圈住松晏,而小白从他袖子里爬出来,顺着松晏的手背一直爬到肩上,最后靠坐在松晏颈间贴着他蹭了又蹭,亲了又亲。
松晏愣愣地安静下来,忽然道:“我好疼。”
沈万霄身子一僵,竟觉连呼吸都痛不欲生。他抱紧松晏,而松晏极其缓慢地眨眼,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人间与天界日光照拂,于魂魄休养大为不利。于是沈万霄带松晏去了幽冥界,回了镜中花。
“不是说他只是失忆么?”步重望着榻上抱着被子与小白聊天的人,狐疑地问,“这怎么像是失智了?”
沈万霄侧坐在榻边,将补药吹凉喂给松晏,随后抽空道:“他魂魄不全。”
“那其他魂魄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少则三日,多则三个月。”
闻言,步重稍稍挑眉,“也还成,时间不算太长。你如今既不做天帝也不做太子,那松晏便由你照顾了。”
沈万霄颔首应下。他本就想照顾松晏一辈子,即便松晏永远痴傻,他也乐意。
幸在上苍垂怜,松晏三日后便恢复神智,只是记忆依旧残缺不全。
他时常盯着沈万霄发呆,企图将脑海中那些破碎的画面联系起来,但总觉得力不从心。
他能感觉到沈万霄很爱他,几乎事事都纵容着他,甚至连无理取闹都被包容。但他摸不清自己对沈万霄的感情,更觉对不起沈万霄对他的好,是以想尽一切办法逼迫自己想起来,奈何总是未能成功。
为此,松晏闷闷不乐,每日寝食难安。
沈万霄见了,便抱着松晏说幼时的事,说永远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他会等松晏重新爱上他。
“那要是我不爱你呢?”松晏问。
沈万霄静默须臾,扯着被角将他裹得更加严实,平静道:“那就把你关起来,什么时候爱我便什么时候放你出来。”
松晏闻言身子一颤,蜷着身子往被子里缩了缩,“那还是不了吧......我现在还蛮喜欢你的,以后估计只会更喜欢。”
沈万霄嗓间干涩,眼酸到难以开口说话,于是俯身轻轻吻在他额头上,声音格外低沉,“睡吧。”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出门前并未将屋子里的烛火吹灭。
松晏摸着额头,心猿意马。
三个月后。
已经成为天帝的耘峥百忙之中抽空到镜中花来看望两人。他来时沈万霄刚好不在,便未多逗留,只将一颗碧绿如玉的珠子递给松晏,道:“这是长生莲子珠,你以前常带着的。”
松晏望着珠子,怔怔发了好一会儿呆。
那日耘峥离开后,松晏撑伞去了人间。
他先是见了云沉与若风,得知这两人浓情蜜意,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后便去了念河。问过唐烟,方知风晚除去了花迟体内的煞气,并将他送到念河中。但风晚并未在念河多做停留,将昏迷的花迟送到以后,他便脚步匆匆地离开,脚边的血痕拖了一路。
松晏闻言微微抿唇,但最终没有多说什么,转而去了将军府。
他与李凌寒促膝长谈,得知前不久姬贺明突然暴毙,七窍流血而死。如今的天子林伏生是位明君,百姓安居乐业,再不历战乱之苦。
松晏提起应绥,李凌寒沉默片刻,说不知为何,应绥忽然决定出家为僧。听到这一消息,松晏垂眸静静地望着手中的茶盏,心里五味杂陈。
他辞别李凌寒,回到幽冥界时沈万霄已经回来了,正拿着把小扇子在院子里守着煎药。
“哥哥,”他走上前,从身后抱住沈万霄,撒娇似的说,“我回来了。”
- 正文完 -
烟花(观音×无烟子)
这年的冬来得有些晚,走得便也晚了些。直到年关将至,珞珈山上依旧覆辙雪,极厚的一层,一脚踩下去陷到膝盖。
大雪封山,提这礼前来拜谒的神仙妖怪不得不在山下止步,托守在山门外的小童将礼送上去。
小童一一应下,好不容易将陆续而来的客人送走,转头便朝攥着糖葫芦,翘着腿坐在雪地里没个正形的小神仙道:“小祖宗,你怎么还在这儿?涟绛上神已经去了天宫,你也快些去吧,免得待会儿去晚了挨骂。”
无烟子嗯嗯啊啊地敷衍着他,咬着糖葫芦半天没有动身的念头。
小童无奈,只好差青鸟赶去送信,同涟绛交代一声。
无烟子懒洋洋地躺在雪地里,目送着小童一转又一转地来回搬着贺礼,不禁叹气道:“喂,我说你这也太慢了,这样子搬还不知要搬到什么时候......不如我帮你吧!”
“别别别,”小童不敢应,他知道山上那位最厌恨的便是无烟子,哪儿还敢带人上去,“你就在这儿待着吧,过会儿上神会回来找你,你可千万别乱跑。”
无烟子“嘁”了一声,没答应。
人们都说她是观音的恶相,生来就活在观音的阴影里,若不是涟绛心软,将她收留,她早已经被观音丢进烂柯镜被朱雀血妖分食了。
她早就好奇观音是谁,但碍于观音一直待在珞珈山上,足不出户,便一直没机会见面。
前些日子,她还问过涟绛,观音是不是长相丑陋,是以不敢见人。涟绛气笑了,屈指敲了下她的脑门:“瞎说什么?你长什么样,观音便长什么样,怎么,你觉得自己丑啊?”
无烟子噘嘴:“我才不要她和我长得一样。”
涟绛这回没出声,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须臾,便被长生殿里的人请走了。
今天过年,四海八荒的神仙齐聚一堂,纷纷去天宫赴宴。观音也收到了请帖,但无烟子从天蒙蒙亮守到现在,并未见她踏出山门。
这人连天帝的面子都不给。
无烟子将糖葫芦咬的嘎嘣响:“成啊,你不下来,那我上去,反正今天我必须看见你。”
她不远不近地跟在小童身后上山,怪的是那小童走在雪里健步如飞,好似压根儿没踩进雪里似的,她却一踩一个坑,走得格外艰难,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地停下,气呼呼地将手里剩下的糖葫芦扔了出去:“这什么破地方!”
糖葫芦摔进雪里,裹上一层雪粒,白花花的。
观音便是在这时出现的,她轻飘飘地站在雪上,轻薄的纱衣虚拢在身上,这冰天雪地的,也不觉得冷。
无烟子抬头痴痴地看向她,涟绛没骗她,观音确实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只有那双眼睛。
无烟子从未在旁人身上看到过那样的眼神,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神。即便是九重天那位常来找涟绛的太子,他虽情绪很淡 ,但多多少少是有的,或冷漠或不在乎,但观音不一样,观音眼里什么都没有。
她看着无烟子,就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瓷器。
“无烟子。”
无烟子有几分错愕,观音居然知道她的名字。她不想捡糖葫芦了,腰弯的难受,索性一屁股坐进雪里:“你知道我啊,那你既然知道,便也该明白我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观音静静望着她,并未作答。
无烟子被她盯得心里发毛,清清嗓子道:“我是来杀你的,反正这世上只能有一个我。”
观音无动于衷,并未将她放在眼里。
被无视的无烟子气急败坏,抓着聚浪跳起来要扎观音,扑起的雪纷纷扬扬落了满身。
然而不等聚浪碰到观音衣角,她便被人提着后衣领揪了起来,揪小鸡似的。
”谁啊!?个没眼力见的,没见我办正事呢?放开——”无烟子挣扎着回头,看清身后的人时顿时哑声。
观御冷着脸单手拎着她,身边涟绛笑眯眯地发问:“办什么事呢?合着你跟我要聚浪,不是为了杀鱼啊。”
无烟子支支吾吾,这两人中随便一个她都打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她顿时哭嚎着认错:“我错了!涟绛,我错了——”
涟绛揉揉耳朵,嫌她声音太吵:“行了行了,下不为例,你快些闭嘴吧!”
说完,他看了一眼观御,观御心领神会,将揪着无烟子的手松开。
无烟子暗自腹诽,心说涟绛你不要脸,就仗着有观御撑腰,连珞珈山都敢擅闯。
她一丁点儿自觉都没有,好像先闯珞珈山的人不是她。
涟绛笑呵呵地与观音说了几句,转身便要带无烟子离开。无烟子不肯,观御上前一步,她顿时怂唧唧地跟着涟绛离开。
临走前,观音忽然道:“若你有空,可到山上来找我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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