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万霄立时腾身躲避,猩红似随时要滴血的剑尖堪堪划过腰上封带,将系着玉佩的线绳割断。
玉佩从半空落至地上血泊中,刹那间四分五裂。
松晏望着那玉佩,眉心狠狠一跳。
那边沈万霄与春似旧缠斗一处,剑刃反复碰撞,于刺耳的声响中刮擦出赤红星火。
青色泛白的剑光与血红的剑影撕咬在一起,暴烈的气浪撼动院中大树,活生生将粗壮的树干拦腰折断,随后卷着天际残云呼啸咆哮,令人心悸。
城中百姓见头顶乌云黑沉沉地压下,纷纷抱头鼠窜,尖叫着四处躲避,生怕一不留神便被这黑云吞噬。
松晏纵身跃至房顶,拈弓搭箭,于疾风之中瞄向春似旧心脏。
但面前春似旧与沈万霄打得不可开交,招招式式直冲对方要害而攻,两人身影交错变换,实难瞄准。
见状,松晏手中捏诀,勾玉弓刹那间幻化为冷白刺眼的长剑,剑身上盈盈青光缠绕,与承妄剑颇为相像。
他攥紧这把剑,脚掌踩住屋上青瓦借力飞身而起,与沈万霄相视后一齐举剑直往春似旧颈间划去。
春似旧瞳孔微缩,当即向后仰身避开这两把锋利的剑刃,复而起身时销魂一分为二,直与两人手中长剑对抗。
狂风咆哮着撕乱发髻,浓云低低悬于头顶,碎石碎瓦四处飞溅。
春似旧的后背猛然被长剑划开,鲜血顿时奔涌而出。
“上次没能杀你们,是本尊疏忽大意,”他的脸色阴沉下去,笑意不达眼底,持剑站于风中时背上的伤口以极快的速度愈合,就连飞溅而出的血珠也尽数回到他体内,“这次本尊绝不轻饶!”
话音未落,他脚下的大地遽然开始龟裂,裂隙间咸涩漆黑的海水奔涌,妖兽咆哮嘶吼而出。
松晏见状不由一惊——他竟然召无妄海中万千血煞奔入人间!
沈万霄亦有一瞬的诧异,但很快,他便回过神来捏诀起阵。
刹那间震动不已的大地上数万万金文随烈火现身,宛若丝线一般织成密网,挡住吼叫着冲破大地的血煞。
春似旧居高临下地望着这金色丝网,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他稍稍歪头,五指紧握着销魂溘然扎入脚下的裂隙之中。
漆黑如墨的海水暴涨,如同成千上万的虫蚁疾速爬满大地,毫不留情地将金文咬得稀碎。
沈万霄目光一凛,手中承妄剑嗡鸣作响。
下一瞬,庞大的水柱自脚下喷涌而出,如同野兽一般将房屋楼宇狠狠撕裂。
断木裂石沉入浓黑的水中,不等落底便被张着血盆大口的血煞吞食。
松晏与沈万霄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看着凶猛的洪水与血煞顷刻间将城中百姓的求救声与尖叫声捻灭,一时间耳边竟只余下水中咕噜作响的气泡声。
乌黑的海水被鲜血浸染,渗出丝丝缕缕的红。
“啧,”春似旧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对这惨景并无半分同情,反而是颇为愉悦,“早知道如此有趣,本尊便不该百无聊赖地等在九重天,应当早些动手才是。”
“春似旧!”松晏当即飞身挥剑斩向他,身后九尾狐影乍现。
沈万霄亦是腾身而起,湿透的衣裳眨眼间被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疾风吹干。
对面春似旧用食指轻轻点着下巴,见两把长剑直刺而来也不慌不忙。直到剑尖即将穿破肌肤,他才捏诀抬剑,以销魂挡住两人攻势。
猩红的血气自销魂上蔓延开,顺着相撞的剑刃飞速爬上两把长剑,如藤蔓般覆上手臂。
松晏神色一惊,持剑的手臂刹那间如被万根细针扎入,刺痛之余麻痒难耐,几乎让人握不住剑。
他与沈万霄齐齐退身,身前血红剑光飞闪而过,将滔天的水柱斩成两半。
春似旧并未给他们任何喘息的余地,趁势握剑直劈而下。
见那血红的剑影自天斩落,松晏瞳孔骤缩,顿然将沈万霄推开,“小心!”
剑影从两人之间劈下,刹那间天摇地动,万鬼哀哭。
而不等松晏站稳,春似旧再次举剑袭来。
松晏连忙举剑相挡,熟料春似旧意不在此。
只见他张开嘴,口中猩红细长的舌头浸着剧毒直袭向松晏双眼,同时,他的身后法相乍然现身,咧嘴径直朝着九尾狐背上咬去。
松晏一惊,立时旋身闪避,身后的法相亦是纵身跃上云端,避开扭身飞袭而来的花相蟒。
但即便如此,他的胳膊亦被销魂划开。温热的鲜血从臂长的伤口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淌进海水中愈加让血煞躁动不已。
见状,沈万霄攥紧承妄剑,掌中业火转眼间烧遍剑身,伴随着青白剑影一道斩向春似旧。
后者反应迅速,侧身躲闪的同时腰腹以下粗壮无比的蛇尾甩向沈万霄,尾上花朵状的鳞片张开,露出底下无数尖锐的毒刺。
沈万霄仰身避开蛇尾,承妄剑刮过蛇鳞,剑上业火扑上蛇身,却又在须臾间尽数熄灭,化成丝丝缕缕的白烟飘散于半空之中。
他不由得皱眉,身后巨大的龙影低低嘶吼着与春似旧法相扭打在一处,搅起数丈高的漆黑海水。
水中血煞疯狂扑向龙影,竟然妄想将它分食。
松晏面色沉冷,九尾狐影仰首长啸,随后疾速奔向缠斗难分的苍龙与花相蟒,打得不可开交。
“阿青,狐狸,”春似旧直勾勾盯着对面两人,嘴角噙着嗜血的笑意,“别白费力气了,早些求饶兴许本尊还能手下留情,给你们留具全尸。”
松晏冷眼注视着他,正欲说话,身后诸多天神忽然自云端下,怒意冲冲道:“妖孽!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末了,齐齐转身朝沈万霄躬身,“殿下,臣等救驾来迟,万望赎罪。”
松晏睨向沈万霄,而沈万霄也在看他,两人皆是无言以对。
如今玄柳死了,这些神想要沈万霄继位,继续保着三界的太平。此举此心本无可厚非,但挑在此时露面意欲展现自己的英勇无畏,实属愚不可及。
不出两人所料,春似旧挑眼睨向诸神,语气渐渐变冷,道:“阿青,狐狸,现如今可不只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了。”
话音未落,他便猛地捏诀起阵,花影重重的眸子里渗出血光,仿佛随时会有鲜血涌出一般。
而随着法阵成形,原先只聚于城中的海水朝四面八方狂奔而去,海中数万万血煞狂笑着将万物吞噬。
血色霎那间映红天际,便是连浑浊发黑的海水也被染红。
松晏与沈万霄立马合掌捏诀,巨大的透明结界应声拔地而起,其上九天业火缭绕,灼灼热浪焚毁妖魔邪祟。
诸神见此情形,顿时诧异不已地睁大眼。他们因少有见过这般骇人的景象,太过低估春似旧的修为,是以一时间竟都呆若木鸡忘了出手相助。
“愣着做什么!?”
天边倏地传来怒吼声。松晏回头,只见步重姗姗来迟,满脸怒意。
与步重一道前来的还有勾玉,身后乌泱泱一片,跟着数万厉鬼幽魂。
“鬼王!”仙神大惊失色,竟不分青红皂白举剑指向勾玉,“你来做什么!?”
勾玉瞥他们一眼,无心与这些蠢猪交谈。他只看向松晏与沈万霄,笑道:“来晚了,莫怪。”
末了,抬眼望向对面人首蛇身的春似旧,冷哼出声道:“原来是这么个丑八怪。”
春似旧紧盯着来人,闻言不恼也不笑,只说:“你身为鬼族帝君,当率众鬼效忠于本尊。”
“你哪儿来那么大脸?”勾玉尚未说话,步重便骂道,“一条臭蛇,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春似旧斜乜着眼睛瞟向他,满是不屑,“毛都没长齐,也配与本尊说话。”
“你!”
“行了,”勾玉拉住身边炸毛的人,“消消气,用不着和臭蛇生气。”
春似旧将视线从步重身上移开,复又回到松晏身上,道:“能让本尊的人叛变,你还算有几分本事。”
步重:“你说谁是你的人!?”
春似旧不理会他的咆哮,只看着松晏。
后者微微抿唇,撑住结界的手青筋挣起。须臾,他转头看沈万霄一眼,随后朝春似旧道:“时至今日,你仍旧觉得自己无错。”
春似旧仰天大笑,末了遽然抬手指向松晏:“有错的人是你们!”
说完,他不等松晏辩驳,便骤然捏诀而起。
霎那间天昏地暗,黑云蔽日。呼啸的狂风扯下云层,惨白的闪电劈开大地,猩红的血雨腐蚀万物。
“本尊今日,便替女娲好好清理这三界!”
随着话音落下,黑压压的苍穹倏然碎裂,露出玉虚湖,以及高悬湖面之上的思天镜。
眼看着天上人间的怨气尽数涌向思天镜,松晏不禁瞪大双眼。
——春似旧竟想毁了思天镜!
这思天镜是历代天帝心脏所化,平日只做传音之用。但实际上,它不止是一面传音镜,更是三界的心脏。
当初伏羲斩分三界,剜心做三界支柱,撑着天,杵着地,根深入死界。后来伏羲随女娲避世,心脏上的神力日益衰微,这支柱便由历任天帝剖心取而代之。
此境如若碎裂,则三界崩塌,轻则再无三界之分,人神魔共居一地,战乱不休;重则归于混沌,此间万物生灵寂灭,再无活物。
春似旧这次当真动了毁天灭地的念头。
在场众人大惊失色,便是连沈万霄,此时脸色也有些许苍白。
“不能让他得逞!”
松晏敛目,当即再顾不上旁人,飞身扑入裂隙之中,而沈万霄紧随其后。
步重与勾玉见状,立马顶替二人撑住结界,不忘喊道:“站着干什么!?帮忙啊!”
众神这才回神,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捏诀合力稳住结界。
而春似旧站在思天镜前,冷眼望着底下苦苦抵抗的仙神,不屑道:“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携着青绿业火的剑刃遽然自颈前划过,春似旧立马退身,同时将销魂朝着两人掷出。
松晏避开扑面而来的怨气,紧接着又旋身躲开锋利的刀刃,手里长剑一晃复又便回长弓。他挽弓而起,瞄准春似旧后毫不犹豫地松弦。
长箭离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向春似旧心口。
春似旧不闪不避,竟任由胸口被这支流光溢彩的长箭洞穿。
见状,松晏不禁蹙眉。
“你杀不了我。”春似旧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握着箭尾缓缓将长箭抽出,随后身影如雾气般散开,复又于转眼间聚拢,身上无任何伤口。
他唇角轻勾,把玩着那支长箭笑道:“府青,死狐狸,如今这三界都为你陪葬,你满不满意?”
松晏与沈万霄相视,随后默契地一起袭向面前的人。熟料春似旧身形一晃,竟与怨气融为一体,人影全无。
与此同时,四下传来很轻的叹息声,紧接着是春似旧的声音,“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不过没关系,”他停顿片刻,笑声里糅杂着诡异的尖叫声,“本尊这就让你们看清楚自己到底几斤几两。”
他一边说着,一边更加肆无忌惮地将怨气召入思天镜中,原先一尘不染的镜面很快便被浸黑,像是有人将浓墨泼洒上去。
“春似旧,”松晏拉紧弓弦,后背与沈万霄相抵,“悯心一次又一次地心软,一遍又一遍地向伏羲求情救你,是盼着你做一个庇佑天地的神!他最在意的,便是三界芸芸众生,你如今当真要将它毁掉吗!?”
“他越是在意......本尊越是嫉妒得紧呐!”春似旧叹声说,“狐狸,你说本尊要是毁了三界,他是不是就会出来见本尊一面?”
他已经毫无理智可言。
松晏仰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沉声道:“你害他至此,竟还敢见他。”
身侧忽有血红的剑光闪过,松晏立时旋身朝着那面射箭,但并未击中任何东西。
“本尊没有害他,”春似旧笑了笑,“这天底下没有比本尊更爱他的人。”
沈万霄在此时冷声说:“你那不是爱。”
春似旧似是被激怒,怒声反问道:“怎么不是!?本尊日日夜夜都想着他、念着他,他却还要抛弃本尊,与别人成亲。呵......他难道不该死吗!?”
沈万霄蹙眉,挥剑斩碎身前扑来的怨气,随后朝松晏微微摇头。
松晏心下了然,深知春似旧今日绝不会停手。于是他低声同沈万霄道:“我没办法了。”
沈万霄垂眸凝望他,攥着承妄剑的手青筋暴起。
咔嚓、咔嚓——
思天镜再也承受不住奔涌不息的怨气,慢慢开裂。
“也没时间了。”松晏握紧掌心里的琉璃珠子,嗓子里一阵涩疼。
沈万霄屈指轻碰他的眼尾,轻声说:“别怕,我陪你。”
他知道松晏想做什么。
以琉璃灯的灯芯除去世间怨气,用五行镇魔咒将邪祟困于己身,随之覆灭。
松晏还是想,以自己一人的牺牲换三界太平,换家人、朋友余生安稳。
但春似旧绝不会如他们所愿。
眼看着两人捏诀将怨气往琉璃珠子中引,春似旧不免轻笑出声,道:“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合掌捏诀,丝丝缕缕的血气自指尖涌出,刹那间将玉虚湖映得发红。
湖中长阶在这血气中断裂,碎玉落入人间,似是一场暴雨。
松晏听着这雨声,攥紧琉璃珠子低声念诀,身旁万丈高的金色符文应声而起,将两人团团围住。
他与沈万霄掌心交握,将四下奔涌哭嚎的怨气往琉璃珠子中引,暴烈的风吹动他们的长发,发丝紧紧纠缠不放。
他透过这狂风望向沈万霄,迟滞地感到悲哀。他也想与沈万霄长相厮守,永不分离,但千年万年从来不得善终。
后背遽然作痛,松晏低头,只见销魂穿身而过,一如万年前那般。鲜血自伤口中奔涌而出,转眼便将胸膛浸透。
“小晏......”沈万霄望向他,话说一半蓦地噤声,猛然拽住他与他交换位置。
松晏怔怔抬眸。随着耳边闷哼声响起,几滴温热的鲜血溅上他的脸颊,刹那间变得冰冷彻骨。
他呆望着面前的人,嗓间涩滞,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万霄,替他挡住了自身后而来的万千血气,胸口被洞穿,巨大无比的血窟窿中白骨隐约可见。
“别看,”沈万霄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像曾经很多次做过的那样,“小晏,别看。”
松晏极其缓慢地眨眼,密而长的睫毛轻扫过那略有薄茧的、温暖的掌心。
他蓦地觉得胸前的伤口不再作痛,反而是心像是被人用刀子狠狠剜出一般。
琉璃珠子渐渐将汹涌如浪的怨气吸收殆尽,原先白灿灿的光芒也渐渐变得猩红发黑。
松晏抬手摸上沈万霄的手背,指尖碰到潮湿的血。
法阵之外,春似旧歪歪脑袋,笑得无辜而纯良,“你们俩真真是叫人眼红。既然那么想一起死,那本尊便成全你们!”
他边说脸色边冷下去,到话音落尽时脸上已无半分笑意,嫉恨教他双眼发红。
他摊开掌心,猛然把销魂从松晏体内抽离。利刃沾着血,连着肉,剧烈的疼痛令人难以遏制地发抖。
紧接着,他再次用销魂刺向松晏后背。
熟料长剑没入身体的刹那,松晏遽然将沈万霄推出法阵。
后者瞳孔骤缩,探手却被强劲的气浪撞开,无论如何也回不到松晏身边。
松晏偏头望向他,含着笑无声地说:“对不起,沈万霄。”
——你不要为我殉情,你要......长命百岁。
他想过与沈万霄合葬一坟。但到最后,他还是舍不得。
他的一生可以到此为止,但沈万霄不行。
人间有看不尽的奇景,有听不完的歌谣,有遇不完的人......他想,沈万霄以前过的太苦了,以后一定要好好活着,去爱这世间万物,也享受所有曾未遇到过的爱与亲情。
哪怕以后再也无人如他一般,真诚、无私、倾尽所有地爱他。
“松晏!”沈万霄绝眦欲裂,撑着身扑向他,奈何重伤难近他身。
松晏听着这歇斯底里的呼喊声,闭了闭眼不再敢看沈万霄。他探手握住剑刃,溘然将法力顺着长剑打向身后的人。
春似旧眼中的花影倏然变得明显。他握着剑难以闪避,硬生生挨下这一击,竟捂住胸口呕出血来。
然而不等他从惊讶中回神,松晏便猛地拔出销魂扔至一旁,旋身以血淋淋的双手攥住他的手腕。
“五行镇魔咒!你!”春似旧骇然大惊,意欲挣扎却挣脱不开。
“该结束了。”
松晏冷冷注视着他,掌中法诀已成。
下一瞬,春似旧来不及说话便被迫化成飞烟,融入松晏骨血。而松晏不等他再挣扎,便以落在身边的承妄剑扎穿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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