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涟绛扑身将酒夺下,仰头尽数灌入喉咙。
止戈微微一愣,随后愉悦地笑起来,“他们就对你那么重要吗?涟绛,你说要是观御知道你自寻死路,该有多失望,多难过。”
涟绛默不作声,嗓子被醉花荫灼得发疼,漫无边际的悲伤随着酒水流入身体,转眼间沉重如山的难过与失落便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那些曾经不起眼的、被遗忘的失望与悲伤卷土重来,被醉花荫放大数倍后加之他身。他渐渐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不受控制地想起母亲,想起阿姐,想起白三娘,以及背叛白三娘的廿四娘......他被迫想起很多人,离世的、活着的,每一个身影都在被狂风侵蚀,都在离他而去。
他求他们留下来,但所有人都无动于衷,包括观御。
他们都离开了他,留他孤身一人站在茫茫大漠之中,四下空旷寂静,飞鸟绝迹。
不......不对......
他摇摇头,想将这难以接受的画面抛出识海。
观御说会回来的。他想,观御没有抛弃他,这都是醉花荫的把戏。
“观御不要你了,”他正挣扎着,忽然有人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说,“他与春似旧同归于尽,早就离开你了,你还在等什么?现在再不去找他,他可就连奈何桥都不等你一起走了。”
“他没死......没有......”涟绛捂着耳朵呢喃出声,手腕上一道又一道血痕凭空出现,而他无所察觉。
“你说过要永远和他在一起,难道你忘了吗?还是说,你想食言,想另寻新欢,想背叛他......涟绛,他还在桥边等你,你再不去可就晚了。”
“没有......”涟绛蜷起身子,摇着头咬住拇指喃喃自语,“他要我等他......我答应过他的,要等他,等他......”
耳边的声音忽然冷了下去,“涟绛,你不爱他,你骗了他。”
“没有!”涟绛矢口否认,他的双眼渐渐变得猩红,鲜血混着眼泪从眼角滑落,颈上数条血痕交错,触目惊心。
“你有!你若是爱他,就该去殉情,该早日去奈河边寻他。”
涟绛大口喘着气,浓烈的悲伤漫过每一寸脉络,而后将心脏紧紧包裹住,一丝缝隙都未留下。他慢慢地妥协,顺从地想或许观御真的在奈河边等他,他应该早些去找观御。
止戈冷眼看着他苦苦挣扎,心里的快意愈加攀升,但离顶峰始终差着一段距离。
涟绛已经痛不欲生,意识不清地伸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甚至不用怀疑,若是现在有人给他一把刀,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刎颈自尽。
但止戈仍旧觉得不够。
涟绛害他受尽人世八苦,害他险些命丧蛮荒之境。若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实在难解他心头之恨。
他琢磨片刻,蹲下身拽开涟绛的手,用匕首划开他的手指将筋脉抽出。
涟绛刹那间痛到蜷曲,挣扎着想要抽出手,但无济于事。
识海中醉花荫不停地作祟,折磨着他让他想起一生痛极伤极之事,威逼利诱着让他自尽。识海之外止戈残酷地抽出他的筋骨,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昏死过去。
而在这涟绛痛不欲生的一刹那,天际神魔两族交战之处,观御心口蓦地一疼。
他举起承妄剑挡住春似旧挥斩而来的剑光,皱着眉往胸口摸去,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多缠着一条红线。
“阴阳引,”春似旧看着他手里的红线,满目嘲讽,“府青,看来你这辈子还跟上一世一样窝囊,连想护的人都护不住。”
阴阳引入体,则死的那一方,亦或是强行扯断阴阳引的那一方会被众生遗忘。
观御攥着红线一端,双手难以控制地发颤——涟绛,你休想。
他捏诀烧毁阴阳引,红线末端的火焰一直灼烧到心上,剧痛难忍。
他想回去找涟绛,但他不能退,他的身后是三界众生。他仍旧忍着这剧痛起身,挥剑再次与春似旧交手。
涟绛有一瞬间的清醒,心口处被灼烧的疼让他难以遏制地痛吟出声。他气若游丝,浑身血汗淋漓,脸色煞白,很快又被醉花荫拖入无底的深渊。
可是这仍然没有让止戈觉得满意。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手上的鲜血,须臾,探手往涟绛因为痛苦而紧闭的双眼上摸去,剜去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止戈将血淋淋的眼珠扔到一旁,见涟绛捂着眼睛浑身发抖,仍未气绝,便冷笑一声,以箭镞剖出了他仅剩的半颗心。
心脏离体,涟绛终得解脱。
这一战最终以观御封印春似旧告终。
他借涟绛给他的灵玉将春似旧封印,而灵玉也因此四分五裂,落入人间不知所踪。
众神欢呼雀跃,便是连玄柳,都对观御露出了满意而欣慰的笑容。
失魂落魄的自始至终都只有观御一人。
他带着一身血污跌跌撞撞地回到缥缈山,院子外站满了人,而院中火光明灭,余烬纷飞。
“殿下。”云沉双眼湿润,自责与愧疚将他淹没。
春似旧重返人世的消息传开,他便与扶缈连忙往缥缈山赶,但终归是来迟了一步。昨日他与扶缈不该离开的,若是不走,或许涟绛便不会遭此毒手。
花迟与玉佛倚坐在树下,神情自责,重伤难行。
止戈确实放过了他们,但他们一人怨气入体,一人遍体鳞伤,备受折磨。
观御怔怔望着眼前快要烧尽的大火,身上负伤的疼竟比不上心中半分。
他答应涟绛会回来,他做到了。
但涟绛没有等他。
他极其缓慢地眨眼,一滴眼泪就那么轻易地掉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
“谁杀的他?”他问。
花迟与玉佛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如今观御重伤在身,若是贸然去寻止戈,只怕结果并不如愿,他们并不想让观御涉险,涟绛必也不想。
可观御瞥见角落里蓝色的停云花瓣,心下了然,“止戈。”
他攥紧承妄剑,转身往九重天去。
“府青。”扶缈拦住他,继而从花迟怀中捧出一团像云一般洁白无瑕的光团,以及紧抱着这光团不放的纸人,放到他的掌心中,“现在去死界,还能送涟绛入轮回。若再晚些,只怕连这最后的执念都要散了。”
观御垂眸望着掌心里小小的一团白色,沉默须臾终是收起承妄剑,直奔奈河边去。
渐渐熄灭的火光之中,扶缈望着观御离去的身影反复叹息。
他身为天道,却参不透因果。他承女娲所愿,年复一年地守着三界,但不参与其间。唯独这次,他于心不忍,插手其中,但最终落得的结果似乎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糟糕。
若春似旧当真死了,三界的劫便也得以化解,厌岁便该羽化成仙。
但厌岁并未登仙神之位。
扶缈找过厌岁,问日后三界该何去何从,问这劫究竟该如何解,但这些问题的答案从来都无人知晓。便是连厌岁自己,看见千年万年以后的事情都不再敢笃定所见即真实。
因果轮转间,终归有太多变数。
扶缈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曾作出的选择,心想或许当初不该让云沉点醒涟绛,更不该让涟绛去那虚无之境,讨得万年伤痛。
他去了女娲神庙,跪坐蒲团之上,满脸沧桑疲惫。
他问女娲道:“此劫何解?”
女娲低眉敛目,含笑不语。他静坐良久,求了签文,终于了悟一星半点——不破不立。
他曾与涟绛说过的话,不破不立。彼时他尚不知此话何意,因为那是女娲避世前留给他的话,他只是原封不动地说与涟绛,而今终有了悟。
另一边,观御以九转红莲咒强行送涟绛入轮回。
他用聚浪割下半个神魂,将它置于轮回路上,守着涟绛一遍又一遍地走过奈何桥,饮下孟婆汤,去往人间。
那之后他已经快要撑不住身体,但即便如此,他依旧只身一人去了九重天。
他一剑刺穿了止戈胸膛,逼止戈饮下醉花荫。
涟绛所受的苦,他要止戈一一偿还。
但无人告诉他,止戈不仅让涟绛喝下了醉花荫,还挑断了他的筋骨,剜去他的心脏和眼睛,最后放火烧毁他的尸身。
他用聚浪割开止戈的喉咙,可是就在止戈奄奄一息之时,众神慌忙赶到,将他阻拦。
玄柳说他残害手足,罪不可恕,但他又斩杀魔骨,功不可没,所以最后功过相抵,无赏无罚。
他望着玄柳,俄顷,挥剑斩向殿上诸神。
众神惊慌失措,合力将他制住,都说他被邪祟所扰,走火入魔。
玄柳将他关入神狱,罚为罪神,说他何时知错,便何时重回神位。却不料,他宁死也不做这天神。
他用聚浪扎穿喉咙,死在莲花台上。
后来玄柳以禁术为他新塑了一具肉身,用相思骨做他的心脏,并剥去他的记忆,自以为仁慈,“孤再给你一次机会。观御,别让孤失望。”
同时,玄柳向外宣称邪魔涟绛已被镇压于无妄海下。
观御再次清醒时十年光阴已过。
玄柳与他说,“你为救天下苍生,与魔骨交战,这才负伤丢了记忆。”
他垂眸望着手边的长剑,支离破碎的画面从眼前飞快闪过。
须臾,他问:“狐狸呢?”
玄柳面色一僵,随后冷下脸,“你伤糊涂了,九重天从来没有狐狸。”
观御抬眸,之后未再提起狐狸。
他私自去了人间,谁拦他,他便与谁大打出手。而这九重天上几乎无人制得住他,于是玄柳无奈地放他离开,心想涟绛已死,再加上相思骨之故,别的狐狸再掀不起风浪。
玄柳始终未曾料到,千年后观御会自断相思骨。
观御离开九重天后的第二年春天,花迟找到他,请他将勾玉弓与自己封印。
他随花迟前去寒潭,在潭底见到一副玉棺,棺中摆着一根脊骨——神骨。
花迟说:“这是一位故人,他只是暂时还没回来。”
他垂眼望着玉棺,久久未语。
封印花迟以后,观御依旧只身一人在人间游荡。
他要去找一只不知姓名,不知年岁的狐狸。
观御走过山川河海,在南山下的寺庙停步歇息时,池中有一尾刚生出灵智的锦鲤盯着他看,一边看一边想——他看莲花,看白鹤,看山,看水,看观音,唯独不肯看我。
因九转红莲咒,涟绛重得十世,但这十世都是短命而终。
他做过池里的鱼、林间的花、树梢的鸟、风里的蝶......他总是反反复复地遇到一个人,那个人让他感到悲伤与难过。
后面三世他终于得化人身,一世是姑洲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世家公子;一世是永都赏花逗雀吟诗作赋的文人书生;还有一世,是狐女花盼儿的孩子,李无灾,亦是骆山山神扶缈的弟子,松晏。
在他反复投胎轮回的这一千年里发生了太多事:
扶缈将创神书置于人间,楼弃舞不知所踪,询春病逝,止戈痊愈,玄柳重获修为,清行重回职位,容殊拜入疏影殿,金曜苦心修炼终成仙神......桩桩件件,有喜有悲,时间并未因任何人的离去而停滞。
松晏缓缓睁眼,遥想过去数年光阴恍若一场大梦。
他望着顶上丝丝缕缕垂落的纱帘怔然出神,身下寒玉渗出的冷意越过衣裳,刺入血肉。
阴阳引......
他眨眨眼,想起先前是玄柳逼他自尽,逼他扯断阴阳引,如今三界中应当是无人记得他,也无人记得有关于他的,曾发生过的一切。
“松晏!”
他正想得出神,一旁忽然有人猛扑上来抱住他,哽咽道:“你终于醒了!”
松晏愣了愣,抬手轻拍步重的背,扒拉着他想将他推开,“等等,我有点......呃,喘不过气。”
闻言,步重连忙松手,顾不上抹掉眼泪便匆匆道:“你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去找人来看。”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欲外跑。
松晏连忙拉住他,“我没事,刚才就是你勒得有点紧,所以才喘不上气。”
“真的?”步重胡乱抹脸,见松晏除了面色比常人苍白一点外并无异样,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他说到一半便不说了,左右觉得那话不吉利。
松晏起身下榻,环视四周见是在镜中花,便问:“其他人呢?”
“封印解开后,风晚便将花迟带走了。”步重如实答道,“玄柳那死王八,知道你复活以后还想杀你,好在我和勾玉来得及时,他才没得手。”
闻言,松晏微微皱眉,“阴阳引让众生遗忘,你们怎么会还记得我?”
步重将勾玉弓和罗刹簪递给他,解释说:“原本是忘了的。我和勾玉到到寒潭时,见到你都不知你是谁,更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去那鬼地方。后来约莫是两个时辰后吧,突然便记起来了。好像是贞以将长命锁给了观御......”
说到这儿,步重抬眸打量松晏,心觉不对:这人以前成天都要找观御,这回竟然一直都没有提起过观御,莫不是......
他睁大了眼,情不自禁地问道:“你不会是不记得观御了吧?”
“嗯?”松晏纳闷抬头。
见状,步重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把他给忘了呢,这人虽说不是个东西,但......”
他清清嗓子,始终是夸不出口,便将这话题一笔带过,转而继续解释起缘由来。
松晏听完,恍然大悟。
——长命锁原先是厌岁给他的东西,他惨死后长命锁便由观御收着,再后来兜兜转转,观御又将长命锁给了他。
长命锁是以菩提根与苍狼骨所制,前者引人入梦,后者能解百毒。
贞以拿到长命锁后,先解了所中寒毒,后借女娲之力,入世人梦境,将那些原本该被遗忘的记忆重现,抵消阴阳引之力。
“难怪说她是神女,”步重嘟囔道,“这天下有这本事的,也就独她一个。玄柳那臭王八,竟然敢将她关进神狱,迟早要遭报应。”
松晏一面听着步重说,一面敷衍地应声,思绪早已经游走到九天之外。
“春似旧呢?”他忽然问。
他骗了观御,那灵玉上不止是他的修为,还有他的神魂。
当初观御以灵玉封印春似旧,便是以他的神魂封印春似旧。
若止戈不杀他,他也不会再等观御。
早在万年前,看着观御自尽,以身化箭封印春似旧时,他便做好了打算——最好与春似旧同归于尽,永保太平。若是不能,则以神魂封印春似旧,换千年安宁。
如今灵玉复原,他重塑肉身回到人世,则封印不再作数,春似旧与他一样会重回人世。
他不明白,扶缈为何定要他找齐灵玉,让“涟绛”和春似旧重回于世。
还有楼弃舞,为何明里暗里也在助他找齐灵玉,这人到底想要什么......
他正想得出神,步重思索片刻后道:“春似旧破印而出,但无人知道他现在在何处。”
闻言,松晏颔首,随即起身往外走,“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步重问,“你不会又要去找观御吧?”
松晏脚步微顿,心想那肯定得找。观御要是知道那灵玉里有他的神魂,指不定十天半个月都哄不好,他要还不早点认错,岂不是自讨苦吃?
他摸摸耳朵,点头说是。
“不用去了,”步重见他那没出息的样儿,翻眼道,“他就在外面呢,只不过我没让他……”
话音未落,眼前的人便跑没了影。
“……进来。”步重无奈地耸肩,“你慢点,等会儿摔了又喊疼!”
他远远见松晏出来,袖下的五指便慢慢蜷起。
上次分别前,因为百里轻舟一事,他与松晏闹得不愉快,后来又自作主张地随时颂他们回了九重天,异想天开地以为只要自己死了,玄柳便不会再为难松晏,而这世上也再无太子观御,只有落华山沈万霄。
他想借由奈河边的一半魂魄重入轮回,再与松晏相识相遇,白头偕老。孰料最后事与愿违,反而害得松晏自尽。
幸在那时,松晏已经快要找齐灵玉碎片——一为无烟子爱而不得之苦,二为姬如错生王室之痛,三为百里轻舟阴阳相隔之悲。而最后一块灵玉,是他自己,百世轮回无善终之憾。
彼时他的记忆只有涟绛封印在勾玉弓中的那些,只到剜骨之前。
他悔恨不已,为自己当时未能察觉涟绛已无九尾而痛不欲生。他对不起涟绛。
后来贞以用长命锁让所有被剥夺的记忆回到识海中,他怔然梦醒,方知他不在时,涟绛受尽折磨;方知即便玄柳放过涟绛,止戈也不会轻饶他;方知真正封印春似旧的不是他,而是涟绛。
涟绛确实骗了他许多事,远不止他所知道的那些。
他想,涟绛在说“你要长命百岁”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赴死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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