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如荼,碎叶城死守了大半个月,仍旧没等到长安发话派援兵。
裴渊拖着碎叶的残兵败将,用尽了他前半辈子学到的所有本事,才勉强在跟吐谷浑苦战了几场之后制出了能暂时逼退吐谷浑的机械,双方均是元气大伤,吐谷浑见这一仗暂时分不出高下,便蛰伏到沙漠,伺机再战。
正是边防严加戒备的时候,城外忽然来了个奄奄一息,看起来马上就要咽气的人,身上没有任何文书路引可以表明身份,见面只说要见他们将军。
那人晕过去之前就留了一句:“我是你们将军师。”
可笑,碎叶将军的老师是什么人?名动大梁的顾相!也是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痨病鬼能冒充的?
虽然这个病秧子虽看着没什么威胁,但是特殊时候,守军也不敢大意马虎,只能按照章程,先把人关押起来,等候提审。
裴渊对城外发生的事情丝毫不知情。战事胶着,战了大半月,他人也负了伤,好不容易小胜一场,他们暂时有了点喘息之地,这不,刚下了马背,立刻又忙着修缮城防了。
赫连桑拿着图纸跟他商讨了半晌,最后难免又说回长安那边奇怪的态度,现在城里皆是残兵败将,若是吐谷浑再进攻几波,碎叶城恐怕就真的要被踏平了。
可是没办法,天子装聋作哑的态度便是要眼睁睁耗死他们。可是明面上,他们君臣担着同门之名,没有撕破脸,况且当年裴渊是犯了错被发配出来。
赫连桑叹了长长一口气,事到如今,除了走一步看一步,似乎再没别的办法了。
他告退,要回去接着忙了,临走了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提了一句:“城门口守军今日盘查进出城门的人时,抓了一个人。”
近来边关不安定,乱七八糟的人太多了,一个疏忽就有可能有探子混进城里,盘查仔细一点没错的。
裴渊无心理会这些事情:“抓到了按例审问就是了,近来边关动荡,小心点没错。”
赫连桑点点头:“下官明白,只是我看那人虽衣衫褴褛,形容憔悴,谈吐气度却不像普通人,且他自称是将军师……”
裴渊倏地抬头,原本疲惫的目光也在一瞬间锐利起来:“你说谁?”
赫连桑见他如此也有点哑然,细想之下,自己也觉得离谱——顾长安好好的丞相不做,怎么会流民般出现在碎叶?那人冒充个谁都好,干嘛要冒充顾长安?
“下官糊涂了,顾相远在长安,怎么可能……将军?将军?”
赫连桑话还没说完,裴渊已经大步跑出去了。
遇上那个人的事情,裴渊总是无法理智,就算他也觉得顾长安出现在碎叶这事很荒唐,但是他不能允许一点差错出现在这件事上面。
他焦急往公署大牢跑,赫连桑说那人形容憔悴……若真是顾长安,他身子一向不好,孤身一人走了这么远,还不知道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境况。
众人不明真相,只知道那个自称将军师的痨病鬼被大将军带回了将军府。
人是被大将军亲自带出来,打横抱着回的将军府的。
倒不是什么艳闻,只是因为那人身体状况太凄惨,刚被关进牢里就病晕过去,发起了高烧。
但既然裴渊亲自将那自称顾相的人带回去,难不成那真是顾相?
可是顾相堂堂天子师,不在长安明堂高坐,怎么会乞丐一样跑来碎叶吃沙子?
顾长安在路上生了几场病,原本就不太好的身子骨已经完全垮掉了。
他孤身一人,不知道是怎么走过的八千里黄沙,风尘仆仆已经形容不出他的惨状了,任何一个认识顾长安的人见到他这副样子,大概都不敢认这是清风疏朗的顾长安。
碎叶昼夜温差大,顾长安烧的神志不清,一会好像在在酷热的戈壁,一会又觉得自己在长安的隆冬。
长安的隆冬,那些没有人陪伴的刺骨的寒冬里,他都是这么一场一场病过来的。
冷的发颤的身体蜷缩起来,他怀疑自己立刻就要冻死在寒冬了,忽然身边出现一个暖烘烘的大火炉,他像是察觉到救星般,立刻就贴了上去。
“顾长安啊……”
说好了此生再不见了,你怎么跑来了呢?还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
你叫我怎么办呢!
“顾长安——”
像是来自天边的呢喃。
是谁,会这么宠溺又心疼地喊他?
怎么可能有人心疼位高权重的顾相?顾家宗族无人对他这么亲厚,母亲去世,舅父远走,他早就没有至亲了。
不会有的,顾长安在心里叹息。他们只会往自己身上加担子,他们从不会担心自己能不能负担得起这副担子。
怀里的人委屈抿嘴,二十六七的人看起来,倒像是六岁。
“冷……我好冷……”他怀着委屈喊着难过,不知道是身上冷,还是心里冷。
见他这样,裴渊除了心疼还是心疼。离别那年顾长安还好好的,才不过五年,他怎么就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上次傅东夷来碎叶时就说他身子越发不好,可他没想到,居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马上就回去了,你再忍忍好不好?”铁血峥嵘的大将军语气前所未有地温柔:“回去就不冷了。”
“何生……不吃药!”他又开始胡言乱语起来,裴渊心酸失笑:“好,不吃药,你最怕吃药了,我知道!”
又见顾长安因为吃药而苦恼的幼稚模样,裴渊终于有了一点真实感,可笑完,他又觉得心疼,顾长安怕极了苦药,可是他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几乎日日都在吃药,他也怕极了孤单,可是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何生……不许!”
“什么?”裴渊凑近去听顾长安的话,只听他又说说:“不许用裴渊吓我!鸡毛……当令箭!”
裴渊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吓过你?”
难不成他走了多年,居然在顾府还有余威?自己得是背了多少口锅才能让顾长安梦里都在控诉自己,裴渊心里感慨,同时又有一点欣喜——他既然这么说,那想必顾府中的人提起自己叫顾长安吃药的时候,是有用的。
顾长安没有完全厌弃自己。
病中的撒娇精一会‘娘亲’一会‘何生’,裴渊费了好大得劲才终于把他带回府上。
到家后他一脚踹开大门,抱着人往后院自己的卧房走去:“快些去请郎中!让厨房烧水,先煎一副退热的药来!”
府中厨娘和冬青不明就里,但都动作起来。
裴渊抱着顾长安将他安置在自己卧室,顾长安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沙土,还有牢里的稻草。顾长安是那么爱干净的人。他出门打了一盆水,帮顾长安擦拭脸上和手上的污垢,也是帮他降温。
顾长安似乎是感觉到自己到了安全的地方,那些不安的梦呓稍微和缓下来了,但还是有。
他正在拿毛巾轻柔擦拭顾长安的额头,忽然听到他小声委屈地说:“秋生,你怎么不理我啊?”
“我没有不理你。”裴渊帮他捻开被汗水粘在脸上的头发丝,只听见顾长安自顾自又说:“你怎么从不问我过得好不好?”
怎么不想问呢?怎么会不想问?
“我这些年,日日都很想问你安。”
“你送来的长安春色我很喜欢。”
前不久从长安过来的商队捎来一封家书,信里附着顾府院子里桃花树上的一支桃花,顾长安说:想来西疆春色少,家中桃花开的甚好,遥寄一支春色,邀君共赏。
后来,傅东夷来碎叶,又带来了顾长安的口信,问自己安好,和顾长安随身带了十多年的平安符,及一支梧桐树枝。
长安春色我喜欢,送我春色的人,我更喜欢。
这些你都没听过吧?这些,我怎么敢让你知道?
“将军,药来了药来了!”冬青端着药碗急冲冲跑来。
“快端过来。”
裴渊接过药,一勺一勺给怀里的人喂起来,可顾长安怕苦,闻到药味儿便开始躲。
“我……不想吃药……不要……”
顾长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他四处看繁花,忽然到江南。
母亲在河边浣衣,见他回来,心疼的摸着他的脸说:“阿涟瘦了。”
他太久没见母亲了,说自己不走了,要留在家里。
梦里的母亲,音容笑貌一如当年。
她却摇着头,笑着温柔拒绝:“阿娘也很想让阿涟留下,可是阿涟还有别的人要见,现在还不是来见阿娘的时候啊。”
“很重要的人?”梦里的顾长安懵懵懂懂:“那个人在哪里呢?”
顾清芙摇摇头:“这得问你自己啊,问问你自己,你离开长安,想见的是谁?”
顾长安拧起眉头,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可是,是谁呢?
母亲似乎要离开了,她握着他的手叮嘱他:“阿涟要照顾好自己啊,阿娘总是放心不下阿涟,我的阿涟还没有长命百岁。”
“我的阿涟还没有长命百岁。”
“老师必得长命百岁。”
“顾长安,你要长命百岁。”
起初是阿娘,后来是谁呢?顾长安想不起来了,可是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一遍又一遍,越来越坚定。
是谁,说要日夜祈祷,让神佛保佑自己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大夫来过了,开了药摇着头走了,裴渊听完大夫惋惜的几声叹,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阿娘……阿娘……”
顾长安忽觉眼眶酸涩,浑身疼痛,他抱着头在床上打滚,哭着叫阿娘,可是喊着阿娘,他心里其实是在想另一个已经快要被忘记的人。
是谁啊?是谁家游子,一走便是许多年,音信全无?
是哪个小混蛋?
说要一直陪着自己,侍奉左右,最后闷头一走了之,他写了那么多的信,只字未回?
顾长安看上去难受极了,裴渊不知道要怎么样缓解他的痛苦,他被顾长安的痛苦感染,做了他前半生想也不敢想的忤逆之事。
可他又敢逾矩到哪里呢?
他胆小懦弱,不敢入犯自己孺慕的先生,只敢抱着顾长安,小心翼翼亲吻他额头一下,蜻蜓点水。
他抱起顾长安让他躺在自己怀里,温柔的轻吻他的额头,想象顾长安母亲的语气,回忆着幼时顾长安对他的包容宠溺:“阿涟乖……”
顾长安在喊阿娘,顾长安的母亲会叫他:“阿涟。”
他叫着顾长安已经很多年没被叫过的名字,一下又一下地轻拍顾长安的肩膀,笨拙道:“阿涟不疼了……”
混沌里的顾长安听见这个声音,痛苦似乎真的被缓解了几分。
水乡消失了,小桥流水变成了黄沙漫漫,有一个人站在风沙后面,朦胧地看不见样子。
他不知道那是谁,但是那个人却在喊他的名字,一声似一声坚定起来。
“阿涟……长安……顾长安?”
他努力上前去,想看清楚那是谁。
“顾长安,你还没有长命百岁呢!”
是谁啊,是谁在说话?
“顾长安,你还没有长命百岁!”
一声比一声清晰,那个人不厌其烦地说:“顾长安要一世长安,顾长安要长命百岁!”
戈壁滩消失了,顾长安又回到了九年前的长安城。
小毛头十一岁的生辰不知道许什么愿,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树杈上苦思冥想。
顾长安觉得好笑,他说:“许愿就要许一点自己做不到,要依靠神仙的事情,要是靠自己就能做到,那还许什么愿?做不就行了?譬如你先生我,我就许一个……”他想了想,拿扇子敲了自己的脑门一下,自负道:“要是你先生我,凡俗之事实在是无所不能了,就只好许愿,希望自己长命百岁了!”
那是他的戏言,人活一世,求不到的东西其实很多,他并不求长生,身体康健只不过是顾清芙后半生对他的期许。
这世上对他有全心全意只为他好的期许的人不多,顾长安潜意识只记得他母亲的期望。母亲也说:“我的阿涟,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那是她临死前拖着病体也要去兴善寺求一个平安符的执念。
因此顾长安铭记在心,对那平安符也格外珍惜。
小毛头觉得他的老师太嚣张了,可是又觉得他的老师本来就无所不能,他跳下树杈,想了想,也说:“那学生也知道了,学生也希望老师可以长命百岁,要是老师的寿数不够,我就把我的分你一半!”
顾长安的表情骤然严肃,他敲了裴渊一扇子,呵斥他:“不许胡言乱语!”
“顾长安必须要长命百岁!”
又是一声,飘渺如烟,坚如磐石,在天边遥远处穿金破石传入耳中,击碎了顾长安不安的梦魇。
“裴渊……”他终于想起来小毛头的名字。
“是我。”裴渊低声作答。
“小混蛋!”顾长安愤愤骂了一句。
太久未听过顾长安这么骂人,太久没听顾长安这么同他说话了,裴渊忍不住失笑,笑着笑着便热泪盈眶。
顾长安骂他骂的一点都不过分,他确实是个小混蛋,他嗓音低哑,也骂道:“是,裴渊是个小混蛋,顾长安得快点好起来,收拾小混蛋!小混蛋给你打手掌心行不行?”
顾长安听见了,他又想:裴渊这个小混蛋,在梦里也只知道惹人生气。
还让人心疼。
“不许打裴渊!”顾长安磨着牙,拧着眉头,又骂:“小混蛋!”
“老师快点好起来我就不打小混蛋了,老师自己来收拾小混蛋,好不好?”裴渊握着顾长安枯瘦的手腕,心疼道。
顾长安这一场病来势汹汹,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裴渊肩上还有别的担子,他得守这一城的百姓,不能一直守在顾长安身边。
守了一夜,天亮了,他得去练兵了。
大将军一晚上没合眼,衣不解带照顾了顾长安七八个时辰,他自己也是个伤员,出门的时候脸色比顾长安好不来多少。
郎中说,顾长安气血两虚,身体比七十岁的老叟还不如,再加上前半生劳心费神,没几年好活了。
可顾长安才不到二十七,正是人间的好年岁。
顾长安一生中最好的十年,都在病痛里过去了。
裴渊恨,但他不知道该恨谁。恨赵承钰不懂事,没照顾好顾长安吗?可他自己不也一样,没能侍奉左右吗?甚至要不是顾长安自己前来,他丝毫不知顾长安山穷水尽到这一步。
一天过去,天色渐暗的时候顾长安终于醒了一会儿。
身下的棉布被子干燥柔软,虽然粗糙,可在这样真实的人间,顾长安飘忽了太久的身心都安定下来了。
他睡着的后半段全是美梦,他沉醉在十九岁,他们师徒三人一起读书的好时光里,沉醉不可自拔。
他在给承钰讲书,讲到一半忽然觉得口渴,便道:“何生,给我倒杯茶……”
门外裴渊刚从营里回来,听见顾长安的呼唤,深深吸了几口气,给自己正了正胆子,才大步流星进门,好像只要他走地够用力就不会近乡情怯般。
终于要见面了啊!顾长安。
顾长安会不会责怪自己?会不会还记得他们当年那些不愉快?
可他既然送信给自己,应当是不计较了吧?
床上的人眼皮重的抬不起来,他只知道水来了,他干地像是枯裂河床的嗓子得到了甘洌的水滋润,终于舒服了。
有了点力气睁眼睛了,可眼前的人似乎不是何生,他恍惚间,看见了个有点陌生又莫名亲切的人。
屋里光线昏暗,裴渊又背着光,顾长安睡眼惺忪,实在看不清,只是尽力提起一点力气,虚弱疲乏地问:“谁啊?”
顾长安没认出自己?也是,他们数年未见,自己离开长安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少年,这么些年过去,自己模样应该变了很多,顾长安觉得陌生也是正常。
顾长安眯着眼打量他,裴渊心里发虚,许多话似乎即将脱口而出,事实上又一个字都倒不出来。
久别不成欢啊!
一别便是小半生,再见已经物是人非了,他们要如何打破这五年的缄口,给五年后这场重逢开个头?
裴渊放下水起身站好,本分地行了一礼:“学生裴渊,问老师安。”
欠了你好几年的问安,你质问我怎么不回信的问安——我早就想问,但恨锦书难寄的问安。
裴渊?眼前的人是裴渊?
顾长安迷茫的神智瞬间清明,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责骂这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可是他同样也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他只觉得听到那两个字的刹那,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何为百感交集?世人说人生四喜,他乡遇故知也在其中。他乡遇故知是大喜,可他和裴渊的重逢却似乎不算。
这是他远游后没有归期的孩子,他不辞幸苦赶来,只想在临死前见一面的小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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