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禹心头划过一丝不爽,他今天把南弋叫到公司来,主要目的是签署保障,但也有震慑的目的在。毕竟,客观存在的差距自然而然地会让人产生畏惧,他希望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南弋能够言听计从,不要给他添麻烦,也不要生出多余的念头来。毕竟,今天早上白翎已经给她发来一大堆的约会要求,警告他不要想着糊弄,令他不厌其烦又无可奈何。至少,南弋这一头,不要再多生枝节。
不过,眼下看来,他的目的好像只达到了一半。他在南弋澄澈的目光中,完全没有看到诚惶诚恐的怯场。大概是察觉到自己不得体的形貌与环境有些违和,他的神情中传达出适度的歉疚,但不多,其余便是坦荡的随遇而安。这种心理素质,倒是挺令人刮目相看。
邵禹收起由于未全数达到目的而产生的不虞,大度地询问,“我的秘书都交代清楚了吧,如果你有任何需求,可以跟我提。”这相当于一句废话,南弋的签字已经生效。
“没有,感谢邵先生的慷慨。”南弋觉得有些好笑,他不擅于跟商人迂回。说实话,他有点儿后悔答应这件事,比他想象中要麻烦。但是看在钱的份上,他又觉得物超所值。何况,他的业余生活挺乏味的,闲着也是闲着。
“没有什么其他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了,需要见面的时候,你提前通知我。”南弋起身,打算离开。邵禹没道理挽留,但是他对不把握在自己手里的谈话节奏有些适应障碍,他忍着情绪,也站了起来,并且跨了两步走到南弋前边,“我也还有工作,今天就到这里,谢谢配合。”说完,他率先走了出去。
南弋停了两步,等他完全走出去才继续迈步。他好像看到邵禹身后有一条无形的尾巴竖起来,就像矜贵傲娇的猫在隐晦地表达愤怒。
气个什么劲啊,幼稚,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南弋离开邵禹公司大楼的时候,回头又望了一眼,仍然禁不住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权当是体验生活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头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溜溜达达地走到两条街之外的公交站,晃晃悠悠地坐车回家。虽然国际部的主任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他不能不知好歹,但立马蹦高去入职也显得太没有骨气了,他至少还得再休两天假,让任赫飞那位霸权主义者知道,他也是有脾气的。
邵禹这边,刚刚回到办公室,白翎女士的追名夺魂CALL就跟来了。
“早上我发的信息你根本就没仔细看,回的太敷衍。”白翎上来就数落道。
“我怎么敷衍了?”邵禹耐着性子,“你让我上点儿心,挑个有情调的餐厅吃饭,然后再设计好约会环节不是吗?我都记住了。你又不让我交代给秘书去准备,我也得空出来时间才行啊。”
“你怎么没时间,底下养那么些人都是吃白饭的吗?”白翎根本不听他糊弄,“三天之内,你赶紧约人家。”
邵禹捏了捏太阳穴,“好。”
他现在有的时候真是有点受不了白翎的无理取闹,明明年轻时候是那样一个云淡风轻的艺术家,即便遭遇了丧偶、孤儿寡母遭人算计也始终保持着风度与体面,对他这个只小十二岁的儿子基本上放养,没什么代沟,很尊重他。
一切的改变都是在患病手术之后,想到这一点,邵禹又觉得多大点儿事儿啊,只要白翎高兴,别说让他找个人约会,就是给他认个爹回来,他也豁出去了。
挂了电话,白翎在院子里坐了好一会儿。
陈妈替她捎了个披肩出来,“太太,回去吧,起风了。”
白翎摇了摇头,把手里的档案翻来翻去,“你说这臭小子,怎么就不开窍呢?”
陈妈笑她,“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怎么比我还老古董啊?”
“哼,”白翎不以为然,“要不是他眼光实在太差,我犯得着管吗?”
陈妈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还不是就看一张脸。”
“看脸他眼光也不行啊,”白翎给陈妈指着档案上的照片,“你看看,这浓眉大眼的,多周正,一看就踏实可靠,不比那尖嘴猴腮的强多了?”
陈妈已经被安利过好多轮了,还是很给面子地仔细端详了端详,“瞅着倒是顺眼,就是岁数有点大了吧?”其实陈妈不是很理解,他还是希望邵禹能够跟大多数人一样娶妻生子。但是囿于身份,她只能学着接受。
“也不是大太多,才五岁而已。再说了,岁数大会疼人。”白翎越看越满意,“人家是什么学历什么觉悟,那些搔首弄姿的货色怎么比。”作为学院派艺术从业者,她瞧不上将高雅艺术娱乐化的所谓“艺术家明星”。
“你这是丈母娘看女婿……不对,”陈妈困惑了,“他们这是怎么分的啊?”
白翎被陈妈逗乐了,“你管那么多,老不正经。”
陈妈冤枉,“我这不是不懂吗,人老了也得与时俱进啊,省得你们成天笑话我。”
“咳咳咳咳。”白翎刚笑了一声,就被自己的呼吸呛着了,咳了好一会儿。
陈妈数落她,“你能不能多顾着点自己,少操点心。少爷快三十岁的人了,不是孩子。”都是说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忘了自己恨不得吃饭穿衣都伺候着。
白翎傲娇:“我不操心他能长这么大?”
陈妈叹气,“真是比我这个老太婆还固执,你能护他一辈子啊?”
白翎无畏无惧,“我在一天,就护一天。”
为了避免被白女士再次教训,邵禹没等到三天期限,第二天便主动第一次约南弋。
他中午发了个餐厅地址过去,问,“晚上七点,吃个饭,方便吗?”
这个时间和地点还是挺讲究的,约晚饭,中午才告诉人家,显然诚意不足,但也称不上太不足,毕竟他作为上市公司总裁,日理万机的,有情可原,对方需要适应。再说,他花了成本,这件事本质上不是平等的交往,而是他花钱买服务。
他挑的地方离他公司不远,距离医院直线距离也还行,但交通不是很方便,根据前两次的经验,南弋应该没有代步车。晚高峰,打车也很费劲。
综上所述,南弋如果表现出不满,他可以取消这次安排,对白翎也算一次交代。几个月的时间,就这么糊弄着很快就过去了。
隔了一个多小时,南弋回复他,“没问题,晚上见。”
这也……太直男了吧,邵禹有一种一百个心眼落空的失重感。下午的工作会议上,他全程面无表情,吓得几个部门主管如临大敌,连交头接耳都不敢。
心里不舒服归不舒服,邵总行动上还是比较礼貌周全。他提前十五分钟来到了预约的私房菜馆,点了一壶茶,优哉游哉地等着。邵禹也不知道自己是种什么样的心理,他仿佛有预感,这人虽然答应得爽快,但每次不出点什么状况好像就不是他了。以至于,在收到邵禹的信息:“抱歉,晚二十分钟,你饿了先吃。”
他好像已经适应了,不爽的感受稍纵即逝。
邵禹咂摸了两遍南弋的口气,这人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他当然没有先吃,空腹喝了二十分钟的茶水。
好巧不巧,一个人接打着电话,推错了房门。
“不好意思,欸?”来人退出去之前,挂掉电话,又转了回来,“这不是邵总吗?”
邵禹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回忆。貌似是他最开始的一个相亲对象,浮夸得招人烦,姓徐?他记不住名字。
邵禹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邵总不会又是在相亲吧?”对方还来劲了,“别怪我好奇心强,话说,圈子里还有敢跟您相亲的吗?”
邵禹不疾不徐,“不劳您费心。”
徐少爷摆明了是要借机会看邵禹的笑话,报当初他看不上自己的仇。“让邵总在这儿等着,这人架子不小啊。您要是不介意的话……”
“我介意。”邵禹打断他。
“至于吗?”那人刚要阴阳怪气,有人敲了敲开着的房门,“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南弋侧身走了进来,徐少爷瞟了一眼,又瞟一眼,意味深长地看着邵禹,“邵总口味独特啊。”
邵禹的第一反应是有些丢脸,姓徐的讽刺得没错。但是,不管怎么样,南弋是他的客人,因为他而受到揶揄,他不能坐视不理。只是迟疑了一瞬的工夫,他再要开口回护,已经没了机会。
邵禹大大方方地问,“你好,是认识的人,要坐下来一起吃饭吗?”
徐少爷哼了一声,“我没邵总那么好的胃口。”随即,扬长而去。
邵禹一口老血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
南弋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诚恳道:“真的非常抱歉,我临走的时候接了一个急诊室同事的电话,有点儿不放心,过去看了一眼,耽搁了。”比起之前因为他自己对交通状况的误判而造成的迟到,今天这种状况,南弋心理负担会小一点。毕竟他是从事这个职业的,病人的安危高于一切。
然而短时间之内,三次见面,每每出现状况,也是有够难堪。
他认真道:“今天这顿我请行吗,不算违反协议吧?”
南弋的眸色偏淡,郑重地凝视对方说话的时候,给人一种仿佛能够洞穿眼底的错觉。其实,协议这件事,略微有些尴尬,如果是换一个人提起,邵禹一定会觉得对方是在含沙射影。可南弋不是,他从神态到语气都格外真诚,让人确信他真的只是字面上的疑问。
“没关系,先点菜吧。”邵禹有被顺到毛。
“说好了我请再点,”南弋温和地较真,“我不能总占便宜,实在过意不去。”
邵禹失笑,“你占什么便宜了?”
南弋也笑了,慢悠悠道:“难为邵总口味独特,我这边却享受着秀色可餐,不是占便宜了吗?”
原来,他听到了,且听懂了。
邵禹怀疑自己好像是被调戏了,但他没有证据,也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对方用一个无伤大雅的自嘲举重若轻地化解了别人留下的疙瘩,邵禹心口剩下不多的一点郁气也随之烟消云散。
“好,你请。”邵总难得心甘情愿地妥协。
第7章 熊掌不吃白不吃
人和人之间的气场有时候很奇怪,生平第一次被夸“秀色可餐”的邵总非但没有别扭,反而好像被捋顺了毛的驴,犹自未觉。
南弋说他很少在外边吃饭,让邵禹按自己的口味点。邵禹把服务员叫了过来,在刚才预先叫起的菜单上删删改改。
真是费劲,让一个连车都没买的男护士请他吃饭,纯属给自己找麻烦。
菜上得挺快,两个老爷们到这个时间都饿了,也没再矫情,上了两个菜就开始吃饭。可连续上到第四个绿叶菜,邵禹的脸也有点儿绿了。他是删除了所有的海鲜,但保留了两道荤菜,不至于这么明显。
他刚要解释点儿什么,南弋夹起一块白绿色的瓜片,嚼了两口问:“这不是黄瓜吧?”
“咳,”邵禹呛了一下,“这是佛手瓜。”
“佛手瓜?”南弋重复。
“南方菜,”邵禹解释,“咱们这边以前很少吃,现在不少超市有卖的,跟黄瓜吃法差不多,也能生吃或者凉拌。”他以前可不懂这个瓜那个苗的,之前白翎化疗期间食欲极差,营养师准备的所谓能量膳食她一口也吃不进去。没办法,邵禹只能在陈妈的指导下,自己买自己做,每天故意整得灰头土脸送过去,白翎心疼的份儿上,也不得不吃几口。
南弋认真点头,“挺好吃的,等我去早市儿找找有没有种子,种点儿试试。”
邵禹挑眉,“你种菜?”
南弋哂笑,“不算,就是租的房子有个小阳台,闲着浪费。”
“哦。”邵禹试着想象了一下,能种菜的阳台是什么样子。
两句话的工夫,绿叶菜那档子不虞被岔过去了。适逢服务员敲门上菜,邵禹暗忖,应该再没有素菜了。
果然,服务员用推车上了一个金钟罩盘子的大阵仗上来。
邵禹也记不清楚自己具体点的是什么,两人暂时撂下筷子,饶有兴致地等着。
身着旗袍的服务员两只手将金灿灿的大盘子端到桌子中间,揭开华丽的盖子,“这是徐先生送的红烧素熊掌,两位慢用。”小妹妹笑靥如花,声如黄鹂,说完之后就袅娜地推着餐车离开了。丝毫没有预见到,桌上两个人尴尬的表情。
这家私房菜在很久之前以烹饪各种珍稀野味起家,但传到这一代,法律法规健全,很多食材已经不能用了。可老祖宗的手艺不能丢,便创新了一些更换原材料的替代品,充门面而已,真正点的人不多。
是可忍孰不可忍,小兔崽子给他脸了,这是要上天啊。邵禹脸色铁青,一拍桌子就要起身。
“等等。”南弋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你要去干嘛?”
干嘛?还能干嘛?收拾那小子一顿出气啊!
邵禹不知道南弋这是心得有多大,即便之前那一句不计较,这都巴掌乎到脸上了怎么还没反应?
当然,这事由他而起,他有责任摆平。
他皱眉瞅了南弋一眼,是有点儿壮,肩阔胸宽,比普通人大了一个号,一看就是经常锻炼健身的成果。加上肤色偏深,与他们圈子里那些细脚伶仃奶白单薄的公子少爷完全不是一个路数。但顶多也就是健身教练与宅男弱鸡的区别,仔细瞧着,很匀称健美,并没有多夸张,更跟熊不熊的搭不上边。
这是赤裸裸的浮夸挖苦,针对的是他,南弋不过躺枪。
“我去让他过来给你道歉。”邵禹沉了沉气息,站了起来。
“没必要,”南弋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能做出这么小孩子挑衅一样的事,估计是哪家任性的少爷吧?”南弋心平气和道:“你让他来道歉,要么是使用暴力,要么是动用权势资源压迫什么的,为了这么一点事儿,没必要。”
邵禹不同意,“我没有忍气吞声的习惯。”所有的委曲求全忍辱负重,他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受够了。公司上市那一天,他给自己的奖励就是再也不受气的承诺。当然,这一条只针对外人,对至亲至爱除外。
“不用忍。”南弋老神在在。
“什么意思?”
“这位找事儿的小朋友啊,现在估计正在房间里等着你去兴师问罪呢。你越气,他越觉得戳到了你的痛脚。到时候吵起来,场面怪难看的,谁也讨不着便宜,白让别人捡笑话。”南弋提醒他,“再让人录个视频什么的,就算不公开,在你们圈子里流传也不好吧?”
“借他两个胆子。”邵禹不屑。这帮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他一个都瞧不上,平时只是不爱搭理而已,真要收拾起来,连他们老子也不在话下。他突兀地想起来一点,这姓徐的家里好像有餐饮生意。
“对于这种任性的小孩儿,你就不按他的套路来就完了。”南弋笑着摇头,想到了自己修理过的无数熊孩子。“叫他一直等着,这顿饭都吃不好。”
“然后呢?”邵禹压下一时的气愤,也咂摸出点儿意思来。
“然后,再想办法,让他今天一晚上,或者这几天都过不好。”南弋起身,走过来两步,双手轻轻触了一下邵禹的肩膀,做了个下压的动作。邵禹一愣,倒真顺势坐了下去。
“我去看一下,还有什么菜没上。”南弋借故出去溜达一圈,顺便把账结了。他对着账单偷偷咋舌,这地方真是给冤大头准备的。
等他再回来,剩下的两道菜上齐了,邵禹也收敛了情绪。
听人劝吃饱饭,南弋在心里夸了一句。
他刚才只吃了个半饱,加上被四位数的账单刺激了一下,食欲大增。邵禹吃好之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观察南弋。他吃饭动作很快也很安静,挺有感染力,潜移默化里会让人凭空觉得他吃进口里的菜要比实际上美味不少。
倒是个挺好的饭搭子,邵禹受他影响,又多夹了两筷子。
两个大男人,吃饭不磨叽,不到半个小时结束战斗。但两个人默契地没有立马离开,而是让服务员续了茶水,就着早春的龙井,闲扯着拖延时间。
“你们平时没有固定下班时间?”邵禹问。
“也有,正常早班夜班都按照排班表,但手机需要二十四小时待命,随叫随到。”
邵禹不解,“护士也得包干到户?你下班了,你负责的病人别人不管?”
南弋一窒,忘了,这哥们以为他是护理人员。算了,他懒得解释,“一般下班之后再被叫回去的,都是重大紧急情况。其他事儿,最多打个电话问一问。”他补充道,“今天也不是非去一趟不可,主要是给我打电话那同事是个新手,有点儿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