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他让谢秘书预定了近半年国家大剧院所有国内国外交响乐团的演出。到时间了提醒他一下,他有空就去接受熏陶。可惜,理想很美好,现实太骨感。至今,他就去过一回。两个半小时听下来,比开了一场营销会还累。但邵禹没打算放弃,只是让谢助理每次多订一张票,他想,有个人作伴可能会没那么无聊。不过,那只是他解决问题的一个方向性建议,还没机会实践过。
今天,这个问题摆到面前,他思来想去,竟然无人可约。最初,他是计划带白翎一起的。在他有限的记忆中,印象模糊的父亲会陪新婚的小娇妻去欣赏这种高雅艺术。彼时,他还没意识到,白翎对林雨辰的反感和排斥异常强烈。
所以,现在,他去还是不去,和谁一起去,是个十分值得思考的问题。
邵禹瞄了一眼手表,刚过六点,时间来得及。他又翻开手机,未接电话和未读信息不少,但没有一条是来自他那位协议交往对象的。
他回忆了一下,上一次见面大概是半个多月以前,之后,互不打扰。
好,有规矩,有分寸,很好。他在满意之余,心底暗生一缕尚且未意识到的不爽。
邵禹发了一条信息过去,“今晚八点有一场音乐会,有空一起去听吗?”
他又补充了一条,“时间来得及的话,可以先吃晚饭。”
他喊来谢丹丹,让她按照南弋的尺寸,去对面商场一楼奢侈品店买一套适合出息这种场合的成衣送去医院。最早,公司举步维艰的年代,制作工装都是谢助理一手操办的,她的眼睛堪比米尺。
交代过后,邵禹自己打开休息间的衣柜,取了一套略微正式的墨绿色西装三件套换上,还应景地别了一枚胸针。对镜自赏,有点儿自我感觉良好。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径直等到七点,邵禹独自坐上车前往大剧院的路上,始终没等到南弋的回复。他也不知道自己矫情什么,就是不愿意打一个电话过去确认。
如果开了上帝视角的话,南弋一定会觉得他和邵禹之间大概天生犯冲。对方焦头烂额脚打后脑勺的时候,他刚刚入职尚有闲暇。等邵禹忙过了关键阶段,他反而通宵达旦手忙脚乱。
倒不是国际部的工作有多么棘手,相反,他专业能力对口,堪称游刃有余。一切是从四天前,任院长给他打的一个电话开始的。
任赫飞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医科大学的陈副院长那里有几个课题,可能你手上的数据能帮上点忙,你联系人家一下。”领导就是领导,一切尽在不言中。南弋一直到高中毕业,是他外公和外婆一手带大的,对学术界这些人情世故门清儿,只是这些年用不上而已,不代表他政治觉悟退化。任院长是典型的护犊子性格,在他面前不表现出来,搁人家那指不定怎么把他夸得天花乱坠呢。能让他屈尊降贵亲自交代南弋去找,那边什么课题不课题,准是十拿九稳,已经有排期上刊中的论文成果了。说白了,他不知道任赫飞是刷脸还是交换,总之,是给他铺好了路占便宜白嫖去了。
博士毕业后的九年,他一线临床经验堪称丰富,手里的案例和数据也颇有些价值。但他确实没有一丁点儿空余的时间整理发表,他曾经贡献过很大一部分给师弟师妹们做参考资料,但第二作者之后的署名,在国内评职称的体系中不被认可。他本来打算从事一辈子的职业意外中断,未来要在这里继续发展的话,补上这一环必不可少。
从南弋本身来讲,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其实没有世俗的晋升欲望,但他也不抵触。在什么环境做什么事,他没有特立独行的必要,更不会故作清高糟蹋别人的好意。
于是,即便心里有些受之有愧的别扭,他还是第一时间积极地联系了那位陈副院长。对方非常热情,双方约好时间,第二天他就去了办公室拜访。基本情况和他猜测的大差不差,比如,陈副院长与任赫飞私交好到,可以直接让他参与到专业相关的成熟项目中,且后续论文发表大包大揽。但也有意外收获,陈院长本人性格豁达开朗,和南弋一见如故,聊得极其投机。所以,最后,南弋婉拒了煮熟的鸭子,转而加入陈院长学生的一个更对口的科研项目。人家已经开始运行了几个月,南弋作为后来者入局,为了不拖后腿,连续几天下班后挑灯夜战,把他个人数据库里相关的资料筛选整理出来,并且联系了他的导师,争取到额外支持。
这天,南弋交接了第一阶段的资料,刚刚喘口气,和项目负责人在学校的实验室闲聊几句。院里打来电话,让他赶紧回去处理突发事件。
南弋火急火燎地打车赶回医院,把吴乐乐从副院长的办公室领了回去。吴乐乐下午交接班的时候配错了药,要不是接班的护士责任心强,后果不堪设想。
这种程度的事故不可能瞒报,国际部的徐主任陪同任赫飞出国开会去了,下午刚走,这件事被值班的副主任直接上报到院办。院办主任通知把吴乐乐从家里叫回来了解情况,结果这孩子在院长办公室一句话不说,几个领导没辙,喊来了南弋。
已经六点多钟,早过了下班时间,南弋把吴乐乐带走,承诺第二天再带他配合院里的调查处理。
回办公室的路上,南弋手机收到信息,他第一时间瞥到邵禹两个字,差点儿没反应过来这人是谁。想了一下,准备随手回一句话拒绝,被吴乐乐的一声“南哥”打断,就忘了这茬。
“没哑巴啊?”南弋关上办公室的门,给吴乐乐倒了杯水。他语调平静,但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吴乐乐只瞥了一眼,就怂了。他也不知道,他不怕院长不怕其他领导,怎么就对轻易不发脾气的南弋怵得慌。大约,源自一种信任依赖吧。
吴乐乐卸下幼稚的抵触防备,怯生生道:“南哥,今天的事肯定是我的错,我认。院里怎么罚我,我没有狡辩的意思。刚才不说话,是我脑子太乱了,我没想好。我打算辞职,或者让院里干脆直接辞退我算了。可是我又怕一时冲动会后悔,所以我才掐着大腿,逼自己闭嘴。”
“你需要多长时间考虑,一晚上够吗?”南弋问。
“差不多吧,”吴乐乐烦躁地扯着自己的头发,“想不想明白的,我明早肯定准时过来,不能让你为难。”
“如果你愿意跟我先聊一会儿的话,你明天提前一个小时来,我在办公室等你。”
吴乐乐一怔,“好。”
南弋这边电话响了起来,他疲惫地接起来,居然是邵禹的秘书谢丹丹。
“你等一下,我现在下楼。啊?上来了?对,十五楼国际部,我去电梯口等你。”
南弋向外走,吴乐乐跟个木偶似的跟着。南弋没搭理他,他是真的很生气,恨铁不成钢。
电梯门打开,谢秘书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两个大袋子。
“南先生您好,打扰了,这是邵总给您准备的套装。”
南弋下意识接过来,还没搞清楚状况,丹丹莞尔一笑,“我的任务完成了,祝您晚上音乐会之旅愉快。”
得了,人家做到这份上,南弋还怎么好意思拒绝?
第12章 小心眼的自我反省(上)
南弋提着两袋子衣服,目送电梯下楼。他转身往回走,走到办公室门口,才发现吴乐乐又跟了回来。
“不回家?”他问。
“南哥,你去哪,我送你吧。”吴乐乐耷拉着脑袋,讪讪地:“这个时间不好打车,你穿……”他指了指袋子,“也不方便挤地铁。”
南弋无奈地扯开袋子瞅了两眼,又往自己身上看了看。谢丹丹刚才说什么来着,音乐会是吧?他翻出邵禹之前发的信息确认了一下,又在地图上搜索了位置,一个小时的时间,挺紧张的。吴乐乐现在显然还有点儿懵,低气压,陪他再待一会儿也好。
“那就麻烦你了。”南弋缓和一下,打算在车上再劝几句,毕竟走到辞职那一步,不是理智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柜子里有发型喷雾,我去拿。”南弋来不及阻止,吴乐乐已经跑开了。他叹了口气,“这孩子够没心没肺的。”
邵禹停车的时候,收到了南弋的回复信息,“对不起,刚刚看到,尽量准时赶到。”
邵总在心里哼了一声,算了,估计男护士在医院属于稀缺物种,工作清闲不了,就不跟他计较了。于是,他西装笔挺地站在国家大剧院门口,霜白的月色洒下来,映着剧院门口斑斓的路灯,衬得他整个人轮廓鲜明,似精刻细琢的雕像。邵禹习以为常,淡定地接受来来往往的注目礼。
邵禹没什么耐心,也很久没有等人的经验。全力打拼的那几年,他尝够了在人家办公室、大堂,甚至小区门外一等等大半天的滋味。所以,他现在非常厌恶迟到。不过,今天勉强算做情有可原吧,他没提前预约,有一半责任。
邵禹烦躁地看表,就在他耐心告罄,打算自己先进去的的时候,从大门口快步走过来一个人,径直朝着他的方向。邵禹承认,他第一眼是没有认出来的。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谢助理的审美水准值得信赖。
谢丹丹给南弋选了一件质地没有那么挺阔的丝绸衬衫,外面搭配棉麻休闲西装。很好地中和了对方宽大骨架和饱满肌肉所带来的的压迫感,显得雅痞而时尚。南弋的发型偏短,日常没什么造型,今天只是简单地抓了抓,露出饱满的额头,衬托得五官也清晰明朗起来。
虽然谈不上惊艳,但看着颇为清爽顺眼。对这个年纪的成熟男人来说,如果没有邵禹那种天生优越卓然的五官加持,能做到气质温和不油腻,是挺难得的一件事。
意外的第一眼过后,邵禹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一系列胸肌腹肌的照片。他蓦地深呼吸,将乱七八糟的联想赶了出去。都怪白翎,简直魔性。
脑海中一阵飓风卷过,当南弋走到面前的时候,邵禹那点儿不耐和烦躁烟消云散。
“对不起,还来得及吧?”南弋因为快走了百八十米的距离,呼吸有些急促,身体散发的热量扑面而来。
邵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来得及,现在进去吧。”
提前到场,音乐会过程中保持安静,是观看这类演出的基本礼节。
两个人接过门口服务员递过来的节目单,几乎是踏着开场前最后几分钟昏暗的灯光,找到位置坐下。随后,致敬中国观众的国风乐曲激情开场的瞬间,他们俩短暂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邵禹装模作样地打开节目单,一首一首看过去,其实他没什么文艺细胞,纯属赶鸭子上架。这所剧院位置在市中心,建筑风格古朴大气,有些年头了。座椅是木制的折叠椅,空间不大,两个成年男人挨着坐,小幅度搭在扶手上的胳膊很难避免接触。会场里通风条件一般,有些闷热。即便是这样,邵禹好像也能够感受到身边人比空气还要热上几度的体温。他走了一会儿神,南弋身上有一种木质的淡淡香气,不知道来自香水还是沐浴露或是什么别的玩意。
对于一个五音不全,乐器也不认识几个的理科男生来说,坐不住是常态,心无旁骛是强求。身边的一切细节仿佛都鲜活起来,比台上艺术家的卖力演奏更有吸引力一些。
邵宇想,如果这时候南弋低声地不打扰别人地跟他讲几句话,他大概不会觉得失礼,也乐于回应,毕竟,他找个人作伴,就是为了不至于太过无聊。他目不斜视地仰望舞台,关注点只是貌似在那个肤白貌美的首席小提琴乐手身上,实际上并没有聚焦。他耐着性子等过了三首、四首、五首乐曲……
实在忍不住余光一瞥,南弋居然歪着脑袋倚在靠背上,睡着了??!!
邵禹难以置信,侧过头缓了缓眼神,又大幅度转身看过去。这一次,他确定,南弋是真的睡着了。
邵禹脸色五彩斑斓,一口怒气腾空而出,憋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这人不回他信息他原谅了,差点儿迟到他也不计较,为了和环境相配避免他再掉链子,邵总安排人从头到脚准备好了穿搭送过去。
结果呢?
他居然在这种场合睡着了。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百无聊赖听不进去,也不至于睡着。最起码的礼貌和教养总要有吧?!邵禹收回自己之前对这个人所有的改观,果然就应该相信第一印象。
邵禹忍无可忍,用胳膊肘轻轻怼了一下。南弋动了动,却没醒。邵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到舞台上的演奏中……五分钟之后,他又怼了一下。这次南弋被他碰得脑袋垂了下来,由于呼吸不畅,居然打起了小呼噜。声音不大,存在感极强。邵禹心虚地前后左右环视一圈,收获数道鄙夷的目光。
“起来。”邵禹恼羞成怒,推了他一把。
南弋蓦地一惊,倏然睁开双眼。他怔忡了几秒钟,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真的不是有意的,实在是连轴转了三天晚上,每天睡眠不到四个小时,铁打的也扛不住。昏暗的灯光加上闷热的空气,格外催眠,他坐下来之后,已经掐了自己大腿好几次抵御瞌睡虫。谁知道,好巧不巧,第三首曲子正好是他父亲擅长的催眠曲,他曾经在战火纷飞的前线和瘟疫肆虐的雨林里无数次被清唱的旋律哄睡过,此情此景之下,他下意识精神松懈了一小会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眯了过去。
南弋在心里默默叹了一息,他没打算解释,可道歉的话到口边,邵禹已经起身向外走去。
南弋随即站起来,朝旁边的观众比了个抱歉的手势,跟了上去。
邵禹身高腿长,走得很快,南弋慢了半拍,小跑了两步,才在大门口追上。
“抱歉……”这两个字一出口,南弋自己也挺难为情的,满打满算见面这几次,他始终在出状况,真是见了鬼了。
邵禹停下脚步,自我调节了这几步路的工夫,他已经平静下来。可能是最近烦心的事儿太多,导致肝火旺盛,他竟然会因为一个不相干的工具人而动气,也是有够无聊。说到底,这事儿还是怪他自己,明知道对方的品味和层次,非要强人所难,活该添堵。
“算了,”他扫了南弋一眼,“既然这么累,先回去吧。”
南弋咬着舌尖,咽下了多余的话,“好。”
“走吧,我的车在停车场。”邵禹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善于给人难堪的人,他不热情也不热心,边界感和警惕性很强。但对于暂时划入自己势力范围产生瓜葛的对象,又天然存在着隐晦的责任感。大约是十几岁成为家里唯一的男丁,从而催生了身为顶梁柱的自觉性,长年累月下来,习惯成自然。
“不用送我,我自己回去。”南弋属实愧疚加歉意满满。
邵禹挣扎了一下,这人显然对本市的交通状况缺乏清醒认识,一次两次的不长记性。周末的市中心,等他叫到车,估计邵禹都该到家了。最近的地铁公交没有直达医院方向的,邵禹有理由怀疑,这人弄不好能把自己坐丢了。到时候,人是他叫出来的,多多少少总有责任在。要是再被白翎知道,免不了受唠叨。
对了,今天这事儿得好好跟白翎掰扯掰扯,说不定艺术家一听,就主动免了他的逢场作戏。这么一想,今天也不算没有收获。
“别啰嗦了,这里打不着车,我送你顺路。”邵禹扔下一句,自己继续朝停车场的方向走。
南弋再要推辞,就显得过于不知好歹了。于是,他闭上嘴,老老实实跟上。
南弋关上副驾驶的门,邵禹一脚油门开了出去。连晚饭都没吃,他后知后觉有点儿饿,却完全没有胃口。邵禹侧过视线,阖口不言。南弋作为过错方,也一声不吭。倒不是他端着或者脸皮薄,只是没哄过这种高岭之花,一时不知该从哪入口才好。再把人惹炸毛了,给他扔到大街上,多尴尬。
邵禹暗自盘算着,要是顺利说服白翎的话,他直接把钱付了,提前结束协议,一拍两散,再好不过。
这个念头在心底划过的同时,他不晓得哪根神经搭错了,太阳穴隐隐地不消停地一汩汩地跳。
拐过一条小巷,邵禹猛地一个急刹车,一个人影扑到车前,差点儿没撞上。
邵禹第一反应不是下车查看,而是转头瞪了南弋一眼。他知道自己的太阳穴为什么跳了,那是他潜意识的预警,这人根本没那么容易甩掉。只要跟他沾边,就什么状况都有可能遇到。
真是百试百灵,邵禹直接被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