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车来到了离闵庄最近的镇子上,找到一个据点。想往山里去的都得在这等车。
不过司机在听说郁雾要去的地方是闵庄时,还是猛地噤了声。
郁雾倒是安之若固,谷垚能去的地方不可能是个没有俗世纠纷的,况且还去了五个月不给消息。
只是郁雾没想到,那司机开到四周都是野草的宽敞板油马路就停了车。
“到了?”郁雾不可置信,周围并没有人烟。
司机显然不想送他到那个地方,绷着脸,“面前这棵老树,你顺着它的方向下路口,一直走到尽头,看到红色的花就跟着,你就找到闵庄了”
郁雾探出窗外看了看,面前这棵树少说也得有百年了,树干跟山上积水的缸差不多粗。巨大的树荫庇护着整条马路。在这片只有荒草的郊外格格不入。
司机说的树周围也都是小腿高的草,并没有路。
“你不打算送我过去?”
那司机点了根烟,刚滋出来的烟被大敞的车窗灌进来的风卷走。没搭话,就等着后面那家伙下车。
“我可以加钱”郁雾补充道。
司机似乎真的陷入犹豫,微叹气,吐出一口烟才说:“那地方邪”
郁雾想了想,说:“你就送我到种红花的地方。”
这地方一眼望不到头,要是他自己用腿走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就没方向了。
“五百”
“行!”
那司机灭了烟,一副要赴死的表情,调头下了柏油马路。视线陷入一片绿野,夹杂着枯黄,是先一步凋零的秋叶。
路不好走,荒草吧嗒吧嗒地不断往车身上打,乱七八糟的。
郁雾盯着外面,这地方的风也是干巴巴的,脸被吹得裂着疼,“闵庄...”
司机抬眼,内后视镜里郁雾淡漠的脸。
“是什么地方?”
郁雾看过来,对上后视镜司机的眼。
司机错开视线,紧绷感已经缓和不少了,对着后座的白净小孩多少带着不理解,“是个洼地”
“我也是听说,没去过。车队的人都不会带人去闵庄,是个不成文的规定。据说是个种毒花的地方,一株小小的红花就能要人性命,那里却开了整整一山!”
司机说着还往郁雾那瞥,见那年轻人还是没什么反应,又说:“知道外面是怎么传的吗?”
郁雾瞧过来,唇轻启,“曼陀、地狱”
司机一怔,认真开车不再说话了。
郁雾过来之前是打听过路线的,车队的负责人在听到他要去的是闵庄时已经给了一顿结实的预防针了。
曼珠沙华。
也就是传说中地狱才能开出的荆棘之花——彼岸花
郁雾还没见过呢。
在司机恍惚能看见草丛里混过一抹红时就猝然踩了刹车。
郁雾跟着朝前面猛地栽了跟头,还没等他开口,司机就催促道:“到了到了,给钱、下车!”
郁雾先是往外看了一眼,和刚开始下道口的样子没差,还是快要淹人的灌草。
但也不想跟他多费口舌,给了钱就果断下车了。
司机比他还果断,好像他脚还没沾地呢,那边车就一脚油门蹿了出去。只给他留了一嘴暴躁的车尾气。
郁雾颇为无奈,整理了一下略微褶皱的衣服,四周看去。
一股脑的绿野里还真有一个点,是红色的。下午三点多的太阳晃的,分不清是幻觉还是什么。
没什么选择,郁雾奔着那点红快步走去。
拨开已经及腰的草丛,是一朵刚刚开放的曼珠沙华,倒刺红得像欲滴的血,是具象化的火,烧着人的眼睛,引着贪婪的人来采摘,最后嗟取血液成为新的养分。
郁雾将要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错开红花扒开埋藏它身边的草。
郁雾呆滞在眼前这一幕。
那司机没说错,闵庄确实是一个洼地。
是一个巨大的盆地。
坡度的山间开满了沙华,殷红的,连着片的几乎看不见杂草。倒支下来的彼岸花的花瓣,连在一起。
像人心。
人心里长出来的执念。
勾连、纠缠在一起的。红的太过刺眼,郁雾只看了一眼就霍然后退几步,眼前闪现的是从前解开的届里,那些断掉的执念。鲜红的像血管一样的东西,这里才像是来处。
被彼岸花包围的,盆地的中心,就是闵庄。
高处看去,那里的房屋错落有致。还能辨别出依稀的人影攒动。
这里没有和外界衔接的地方。
每天日落时分是闵庄最忙碌的时候。村民们得把晾晒好的金灯花碾碎封装,再将新收割的规整晾晒起来。新旧交替,必须得在日落时刻做好。
那是闵庄自先辈就立下的传统。
白日与黑夜通不得采集收割金灯花,只能在日落,不阴不阳的时刻,接取金灯带来的财富。
背着长捆的花枝的队伍,有个女孩儿被远远地落在后面。一双草编的鞋沾了泥,长裤被卷到膝盖,泥点蜿蜒到小腿。一头长发只绑了个低低的辫子,跟着弯腰时滑到身前,接住了脸颊淌下的汗水。等她走到村口时已经没有人了。
正如往常一样。
她抬眼却看到了站在木桩下的背着旅行包的青年。
那人正在看她,似乎在等她。
管宋眼里一闪而过的希翼,随后并不惊讶的走过去。
“等我?”
郁雾本来想着措辞想先搭个话的,没想到本眼前这小姑娘抢了先。
“...嗯,我——”
“做什么?”被管宋没有情绪的打断。
郁雾个子不算矮了,这几年在天卢山被养得整个人都舒展开来,不像是以前的佝偻小虾米了。
管宋被十几斤的花压得挺不直腰,看他的时候还得费力抬眼,汗水改换路径进到眼睛里,沙的疼。
郁雾伸手想帮她拿,但看被绳子捆得复杂,又不知道从哪下手,贸贸然反而给人填了麻烦就不好了。
“我帮你拿”郁雾伸手去接。
被管宋躲开了。
郁雾看着管宋倔强的背影,赶紧跟了过去。
进了村子里面,路是被踩硬的土路,有些坑洼。两侧是不知名的草还有藤柳交织着,仔细看才发现,是从原本的土泥墙里长出来的。植被的生命力。
挨着村口并没有人家,都是被土泥墙围着的牲畜的圈子。
一直跟着管宋拐来拐去的,才看到居户。
房子是方形的,没有架子,和垒院墙的石头一个色系。灰败的土色。
郁雾跟着走进一个纵深处,是一个窄门。
管宋进去的时候先是把身后的东西取下来,塞了进去,自己才跟着进去。进去之后踢了一脚那一大捆的彼岸花,花头被滚在地上染了灰。
郁雾眼见着,又看了一眼周围才进去。
“我回来了”管宋没什么情绪的说了一声。
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郁雾进来,被头顶已经枯死的葡萄架勾了一下头发。他不得不稍低下头又往空隙处挪了一步。
这个小小的院子只站了管宋郁雾两个人再加上滚在地上的花捆已经转不开身了。
蔓延整个房子的葡萄架更是遮住了光亮,罩下一片枯藤的阴影。郁雾不禁想,长期生活在这样逼仄的环境里,怎么呼吸?
管宋拽开紧闭的房门,木质的房门上拼着一块铁皮。随着她的动作年迈的门颤巍巍的打开,又被无情的甩到一边,撞到另一边的墙上。
郁雾看过去,眼皮一紧。他以为下一秒那个门就会碎掉。
那门只是回弹几下,就安静下来。
墙上有一道门把手磕在上面的痕迹,很深。看来这扇门每天都要经历这个劫难。
门被打开只露出里面黑洞洞的内里,看不出有什么。管宋不用看,只伸手就精准地掏出一个小板凳,扔到脚下。又拖出来一个木箱子,有一个手臂长。
坐到凳子上,掀开箱子的盖。里面各种琳琅的工具,她点手拿了几个,剪开捆花的绳编子。
一套动作异常顺畅,像做过千百万遍,只凭借肌肉的记忆,维持机器的运转。
花朵被工具剪裁,分类归置,瓣被放进药碾子。手脚并用,手指快速地剪动,脚在碾子上使力。
是一台快速运转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戛然而止的永动机。
“屋里有凳子”
永动机开口说话了。
郁雾回神,但没动。
沉静一会儿,转身想出去。
他从面前的女孩儿身上看见了和曾经的自己一样的,呼救声。
那声音来自最低的频次,只能靠触角回应。
郁雾不认为自己有改变别人命运的能力,更不认为自己能做到拯救别人。况且,拯救别人这件事,本来就是天方夜谭,自说自话。
往往不负责任,更不讲道理。
他需要借住在一个普通的村民家,借助那股拼凑成现在闵庄的一丝瓦片,找到谷垚的目的所在。
而不是一个需要逃出囚笼的不安因素。
“我叫管宋”
身后的声音说。一改刚才的沉静,焦急又不得章法。
郁雾的面前是那道窄窄的院门,门外的视线又是一道墙。院墙很高,墙上又有一层枯死的罩子,挡住光源。
一层又一层。
又没完全遮挡,留了缝隙里的斑驳,一次次吊起希望。
什么时候来着,郁雾也这样说过这样的话。
我叫郁雾。
久久的静寂在玻璃的罩子里,等待着一个好心人的到来,让自己呼吸一次真正的空气。
管他呢。
“我叫郁雾”
郁雾回过头,笑容明朗。
声音和几年前的重叠。
......
“我叫谷垚”
......
与回忆里早已扎根的笑容一起映现。
“你这名字...”管宋虽然看着他,手上动作却没停,“还挺像小姑娘的”
郁雾不知道怎么接话,进屋摸黑找了把凳子,坐到管宋对面。
“这是要做什么?”郁雾朝管宋手上的花瓣残骸示意。
“换钱”管宋说。
换钱,不是卖钱。
郁雾记得车队的负责人跟他说,闵庄的人是不会去镇上的。更没有主动去闵庄的,去了也没有能再出来的。
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这里只是普通的村庄,甚至比自己之前去过的村子还贫困些。
如果不出去的话,哪能换钱,换了钱又能花在什么地方?
“换钱、做什么?”
管宋并没有对郁雾这句听起来无礼的话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说,“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郁雾已经不大能分辨出来现在到底是黑天还是白天了,院子完全黑下来,管宋点开了院灯。
也不怎么亮,灯下追着飞虫。
管宋手里还在动作着,密度高的郁雾根本插不上手。
门外传来一阵敲击声,像是用木棍敲击铁盆的声音。声音连续不断,由远及近,再慢慢消失。
紧接着人潮流动的声音弥散开来。
郁雾朝门口看,只看到尽头堵住的胡同对面的墙。
管宋只在第一声敲击响起的时候,略微停顿一下,又继续手里的动作。
郁雾猜想应该是闵庄人特定的一种组织活动。
直到人群的声音渐歇,管宋才将手里的工具随手扔了,不耐烦的站了起来。
“你也去吧,反正这里不管来谁都得跟村长汇报的”
郁雾心下思索,将身后的背包放在凳子旁边,跟着起身了。
走出来反而没有郁雾想象的黑,路边都有灯,那灯是废旧的电线杆上后安装的圆灯泡。白天过来的时候没注意。
有点像高中军训的时候,晚上往夜训的地方赶。
有一回郁雾因为没挤上食堂的饭,来晚了。半路还被藏在路灯低下的鬼吓的不敢过去,让教官罚了。
那时候的郁雾又怎么会想到自己有一天就这么单枪匹马的来到一个神秘古怪的村庄,前方已经不单止是随时会吓的自己浑身战栗的鬼了,那或许是更可怕的阴谋。
而他,毫无畏惧。
前面是聚集着的一堆人,背着光,郁雾看不清他们围着的什么。
管宋走在郁雾前一步的距离,脚步没停,“村长”
郁雾紧盯着前面的人群。
听到管宋的声音,都回头往他俩的方向看。
被包裹的圆心露出来。
是一个木质的台子,一个台阶那么高。上面摆了两个老式的圆椅,中间一个矮桌子,茶水凉了,冒不出热气来。
左边的圆椅是空的,右边的圆椅坐着个佝偻嶙峋的老人,个子不高,腿曲放在椅子的横木上,双手向前止着拐杖,头借力抵在上头。听到管宋的声音,稍微抬了头。
枯株般的面色,褶皱像干裂的树皮。
“是管家丫头”
低下的人提醒,知道台上老爷子或许看不清,或许不记得。
郁雾的眼神且盯着那老爷子的身后,一个煞白着脸的人,身上穿着宽大的汗衫,黑洞的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伏低在老爷子耳边。细长的手阴涔涔的伸过来,比量在他脖子上,猛地攥住!
郁雾一惊,克制住自己想出手的冲动。
下一瞬,那老爷子才像反应过来似的,开口道:“啊...管家的,管家媳妇没来吗?”
“没来”下面人回道。
“还病着呢...咳...”声音像硬剌出来的,已然油尽灯枯之像。
郁雾这下可以肯定了,他们都看不见老爷子身后的东西。
而且那东西似乎才是拽着老爷子的,像是用了阴力吊着最后一口气,折磨着不让他安死。
管宋似是很不想在这待下去,硬邦邦的问了句:“村长呢?”
郁雾想,原来台上坐着的不是村长。
“咳...咳咳...”本来就抽条的身体,因为咳嗦摇摇欲坠起来,“村...村长他...”
郁雾手腕处传来丝丝痒意,他低头一看。
是手环的红丝线溢了出来,像彼岸花的披针外翻出来,闻着味儿似的往外探!
郁雾猛然按住,眼睫无措的抖。
他听到自己猝然加快的心跳声,咚咚咚的撞击自己的胸腔。交叠在一起的手也开始不受控的发颤。
手环是郁雾的灵具象出来的实体的像。是比郁雾本人还灵敏的,身体的一部分,常常比他自己还快的作出意识的反应。
手环的红丝线在自己无意识的情况下往外探,没有别的原因。
是谷垚!
手环感受到谷垚的气息,习惯性的接近,纠缠。
郁雾尽量保持镇定,在下山时刚被师父夸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了,不能一遇到有关那个人,就被打回原形。
台子上那老爷子还絮絮叨叨说些什么,郁雾没什么心力听了,全身心都在感受,恨不能身后也长一只眼睛。
只有木台子后面立着一个旧木头绑着的三个破灯管,其中一个还坏了。台子下面的人都陷入混沌的黑暗,郁雾除了大致的人形,看不清脸。
但他就是知道,谷垚不在人群里。
那会在哪?
也发现自己了吗?
看见自己会高兴吗?还是...
“新来个人?”老爷子问,视线往郁雾身上打量。
下面的人也跟着往他身上看,好像要给他刮出一层鳞片来。
包括老爷子身后那个想不清楚目的的鬼。
正直勾勾的盯着他。
“是,所以找村长”管宋说。
老爷子没说话,只是发出一些难受的哼哼声。
“长老,今天就到这吧,先回去休息”一个中年男子关切的说了句。
“好...好...”老爷子颤巍巍的杵着拐杖站起来,中年男子赶紧过去扶着。
“阿连!送长老回去”
“来了”
中年男子又站回来,朝人群摆了摆手。
人群嚷嚷着散了。
灯光瞬间拓展开,照到了郁雾身上。
只剩下那个中年男子还有管宋郁雾三个人。
“叫我魏叔就行”中年男子走过来。
郁雾看他有点眼熟。
“魏叔”郁雾道。
“干什么的?”魏叔问着,倒像是家中长辈的问话,自然又亲切,“怎么来闵庄?这地方知道的人可少啊”
管宋也看过来,显然对郁雾也挺好奇。
郁雾脸不红心不跳,“画家。采风。”
管宋:“......”
“......”魏叔干笑了一声,“看不出来啊,挺好,就是来画山上的风景是吧。城里人都这么...艺术、艺术是吧”
“嗯,想在闵庄住一段时间”郁雾又补充,“疗愈心里的伤痛”
原来还是个疗情伤的,终归是年轻,魏叔点点头,一边想着。
“那干脆住我家吧”魏叔爽快道。
“不行!”管宋忙道。
“管宋一个丫头片子,家里妈妈还病着呢,你大小伙子住过去不方便啊”
郁雾往管宋那看了一眼,随即跟魏叔应道:“好”
管宋瘪嘴,倒也没再说什么。
郁雾去管宋家取了背包就往外走,七拐八拐的,很快就模糊了管宋说的魏叔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