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雾想到什么说什么,近乎笨拙。
那份真挚里糅杂着的炙热,没有人会不动容,包括谷垚。
心脏里埋葬的跳动,破土而出。
小狗掏出的真心不会引来野兽的怜惜。野兽只会更想撕咬,占有,尝尝看看内里的血,是不是一样炽热,纯净。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问,什么都会说......
那种急冲向血管的暴戾,很久没出现过了。
谷垚不知道,原来郁雾的所有的一切,对他诱惑这么大。
牙有点痒。
谷垚舔了舔尖牙,平息着正极速奔涌的滚热的血液。
郁雾想着再说点什么的时候。
谷垚终于说话了,唇角勾起,笑不达眼底,“那你知道她想要什么?”
在郁雾看过来的时候,无波无澜的眼睛瞬间眯起,是亦如平常的和顺笑意。
郁雾以为自己的说辞起了作用。
千万别给自己空间,他只想待在谷垚身边,物理意义上的,也是心里的。郁雾想。
“大概知道”
跟着走到管宋家那条幽闭的胡同里,眼前就是那堵实在厚重的墙。
往里就是管宋的家,那个被层层包裹的逼仄院子。
郁雾才又喃喃道:“呆在这,谁都会疯的”
这一次,郁雾见到了上次来没见到的人。
管宋的母亲。
低挽头发,碎发潦草在眼前,白发已经掩盖住黑发。坐在郁雾那天坐的矮凳上,眼睛定在门口。
管宋的眉眼像她的母亲。
“我回来了”管宋说。
不像是跟管母说的。
接下来一套动作,和郁雾第一天来没差别。
复制黏贴似的。
在闵庄总能体会到这种时空重复的割裂感。
管母依旧坐在那儿,看见外来的两人也没惊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无视掉了。
身处同一个院子的母女,中间像隔了一层无形的裂缝。
谁也看不见谁。
要不是还能感受到管母的呼吸,郁雾差点要以为是闹鬼了。
谷垚依旧见怪不怪,放下捆草就站在门外等他。
郁雾不想让他多等,放好捆草也想赶紧走。
却被管宋叫住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郁雾?还是郁谷?”
看来是魏叔跟闵庄人讲了,今天割草的时候好几个人凑热闹来问自己画的什么画,叫的自然也是他胡诌的‘郁谷’。
郁雾面对旁人一向淡定。
“你喜欢哪个叫哪个”郁雾回头笑的狡黠,“反正两个都是我”
管宋抿唇,低下头。
郁雾能感觉出她情绪不高,回来时候还好好的呢。
难道是因为......郁雾看了一眼木桩似的管母。
“明天...明天会很忙”管宋手下的动作错了,一簇好好的金灯花毁了。
不过郁雾看不出来。
“我会帮你的”郁雾说。
“为什么?”管宋终于问出自己想问的。
“我们不是朋友嘛”
“是吗?”
“是啊!”郁雾回的坦荡,语气和某个人重合。
管宋又低下头,恢复自己机器似的运转里,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郁雾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院子。
片刻后,管宋戛然停了动作。手里的花都错了顺序,风马牛不相及的混乱一团。
看着糊在槽里的大片艳红,管宋笑了。
管母歪头哼起歌,和缓的摇篮曲旋在被枯死葡萄藤缠住的小院。
“宋啊......宋......”
“妈在这呢......”
“妈在......”
管宋手脚并用,一台不会出错的机器飞速运转着。
对于她的呢喃,不予理睬。
就好像,叫的不是她一样。
在魏河家刚吃完晚饭,谷垚就把郁雾带出来了。
脚踩着干土,头顶的星星少的可怜。
“我们去哪?”
谷垚悄声在郁雾耳边,一字一顿:“逃、跑”
说完不等郁雾防备,一溜烟跑起来。
“诶!”郁雾忙不迭奔跑起来。
风呼啸的被他俩落在后面。
闵庄到了晚上总是安静的,没人出来夜游,更没有提供给闵庄人的娱乐项目。
静的只剩过路的蛙声。
两个乘风的青年,飞奔着划破这场安静的闹剧。
黑夜被抛弃,星星游进眼里。
“为...为什么跑?”郁雾一边喘一边往后看,真以为后面有人追。
谷垚靠到闵庄门口的木桩上,眼睛里装着做贼似的郁雾,可爱极了。
“我想跑”谷垚不所谓道。
郁雾点头,过一会才反应过来,“你、你耍我玩?!”
谷垚朗声大笑。
又捂着肚子笑的弯了腰。
笑声这东西,传染速度仅次于打哈欠。
尤其在弥漫气氛里。
郁雾也笑的前仰后合。
直到笑的没了力气,擦了眼角笑出来的眼泪。
“高兴了吗?”谷垚问。
“高兴!”
郁雾恍惚间以为他们还在天卢山。
谷垚总是耍花招骗过魏闲,然后带郁雾偷跑出来。
带他去看前山的烟花,去吃山下的吃食,去后山摘酸的掉牙的青桃,去拜城文庙,去守林间兔。
金猴峰有为善财师兄,练的傀儡术出神入化。扎出纸人形神动态与活人无异常。
那时郁雾刚得青鸟,驯服不得。
谷垚就带他去找金猴峰的傀儡,常惹得善财跳脚。去老魏那告状。
......
......
“又是郁雾!!!”
林子里的鸟兽被吓的飞跑,一阵耸动。
一个身着蓝色道袍的中年男子,飞快的倒腾腿,在山月的石阶上爬。手里攥着几个漏了气的纸扎人,面上被画的好看容貌被炸的七扭八歪,只剩个微笑尴尬的挂着。
“魏闲!!!”
又是一声震天吼。
“诶呦呦——”魏闲搀着老腰,“折我寿啊!”
“我我我......”魏闲在房门里急的转圈,“我躲桌子底下吧我”
福三更盘腿坐着,怀里顺着猫,不痛不痒道:“善财那大眼睛能找不着你?”
“那怎么办?”魏闲一想到谷垚那个嘴脸就气的牙疼。
福三更挠挠头,“你可以——”
“砰——”
古朴木质的折扇门被一脚踢开。
屋内屋外两人面面相觑。
“师叔!”
“哇啊啊——”善财噗通一下就坐到魏闲脚跟前,魏闲没拦住。
“师叔!你可得给我做主啊......你看......”
一堆纸扎糊在一起,细密的褶皱不知道是被善财气急攥的还是被......那青鸟挠的。
“小郁雾......”福三更呆呆的看着面目全非的纸扎,“精进不少啊!除了我大师兄还没人能把灵兽驾驭到这种程度呢!”
魏闲:“......”
善财:“......”
猫:“......喵”
“啊——师叔啊!!!做主啊,它们可都是我的宝贝啊......我的心头肉啊.......我的宝贝嘎达...汤啊......”
福三更被震的耳朵疼,只能无视魏闲的求助,摇头逃也是的走了。
结果就是郁雾被罚,过去给善财扎纸人。
郁雾顶多会画两个丁老头,画的还不如隔壁火柴人形象。一下子给上这么高难度的纸人,手就跟刚进化似的,就是不听脑子使唤。
“师兄也不为难你。灵兽虽不可多得,但你确实有错在先。你打折几个我的宝贝仙君,你就折出几个一模一样来。”
善财只留了这么一句,就正身悠哉悠哉的离开了,背影十分潇洒。
郁雾也才入行没多久,本质的胆小体质还没完全克服。一屋子阴森板正的纸扎人排列整齐,还都没有开眼。郁雾感觉善财走了之后屋子里的空气都变凉了。
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又埋头任劳任怨的伸出不愿意合作的双手,秉持着照葫芦画葫芦娃的决心,龟速的进行着纸扎的工作。
谷垚摸过来的时候,正看到郁雾这一幅比计算火箭发射还认真的表情,在那比划。桌子上还瞌睡着一只青鸟。
“你画的这是......猕猴桃?”谷垚再三思考后问道。
郁雾停了笔,望向身旁一脸肯定的准备好好夸夸自己猕猴桃画的真棒的谷垚,羞于启齿:“是......眼睛,眼睫毛画歪了......”
时间仿佛在谷垚凝固的脸上静止了三秒。
“......那也”迎着郁雾真挚的表情,谷垚发现有时候夸奖也是那么难于开口,遂毅然放弃,“我实在夸不出来——”
“事件发生都遵循因果,此前你种下的因看来是帮助你结下画画的果,好事啊!”
郁雾撇嘴,满脸写着不高兴,“明明是你种下的因”
“我种什么因了?”谷垚伪装的好,看起来实在懵懂样子。
“是你带我来找的傀儡,说善财师兄的傀儡出神入化,比一般的术士品级还高。虽然青鸟确实是我没控制好,把纸扎人都炸毁了......”郁雾一边控诉一边下笔,一个丰硕的占了半张脸的嘴唇顺利完成。
谷垚盯着郁雾下笔的路径,抿了一下自己的嘴,无言的同情起了终有一天会开眼的这位纸扎兄台。
“我这不是来帮你了”
谷垚拎过来一个凳子,挨坐在郁雾左手边,为了不打扰他右手的发挥。
郁雾耳边听到快速折纸的声音,余光稍瞥,就见谷垚拿着桌子上的纸,正折的随心所欲。
几个眨眼的功夫,就是一个机械样式的手。
郁雾不知道原来他不止纸鹤叠的好,纸人也能做的完美。
蓦然想到同门对谷垚的评价。
“那是真正的当世才具,天之骄子”
“现在散人榜都没水准了,就是我大师兄太低调。双头恶刹听过吗?两个脑袋共用一个灵魂,硬是长出一个血肉之躯来,在山下的村庄里危祸百年了。一个头专们蛊惑过往的人自愿跳进他们的届里,再被另一个头慢慢吃掉脑髓。天卢山修道多年,立志去收服的人不在少数,但大多没有活着回来的,就算能回来一两个也是伤的不能修道了,被吓得癫癫傻傻,挂着个人的身体游离在不人不鬼的路上。那地方死的人越多,积攒的执念就越多,邪气也就越重。就像个涌着巨大鬼潮的黑洞,里面住着一人身两个头的魔鬼,吃了附近的所有村子。称万鬼窟。那时入天卢山修道的第一个规矩就是,绝不得入万鬼窟!”
“后来,万魔窟竟一夜之间消失了。你猜是谁?”
“谁!?”
“那一夜,横空出世一个神童,散人榜自此被统治十几年”
“修道届百年来无人可破的万鬼窟被一个十岁的孩子撕碎了,渣都不剩!你说那会是什么样的人......不是神,就是鬼——”
“但师兄肯定是人哈,我就故弄玄虚一下哈哈哈......就是你别被我吓到,师兄人很好的。都是天卢山的传闻,外面人都不知道的。”
“唉,咱们普通人努力踮脚还够不着的东西,他啊随随便便就能做到,或许比吃饭还简单也说不一定。不过你也不差啊,听说你刚得了灵兽......”
“在想什么?”
郁雾回神,谷垚正认真的盯着他看。
郁雾心口突的一跳。
太近了。
“在想你是人是鬼”郁雾没过脑子来了一句,说完自己才反应过来,猛地噤声。
朝着谷垚瞪圆了眼睛。
谷垚依然淡定,只是嘴角不自然的扯了一下,像笑又不像。
“是人又怎样?不是人又怎样?”
谷垚眸色认真,像是真的想要郁雾一个答案。
“是人就请求,不是人就逼迫”
“请求什么?逼迫什么?”
请求你喜欢我,逼迫你喜欢我。
是鬼更好,那就可以用我学过的所有招术强逼你就范。用捆仙锁绑着,四符锁着,让你只喜欢我,只看着我,只在乎我。
谷垚被郁雾灼热的眼神烫的发麻,第一次对什么产生了退缩的感觉。
他不明白怎么问个问题,问出这种表情。
好像饿昏头的狼看见近在咫尺的猎物......
“......饿了?”
“请求你教我折纸人呗,还能是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谷垚再看,郁雾又变回了他熟知的热乎乎小狗。
“还真有点饿”郁雾接续说。
“吃点东西去”谷垚压低声音,示意他往外走。
郁雾四处看看,缩着头说:“这样不好。善财师兄让我折完纸人才能走”
谷垚闻言不悦的蹙起眉头。
“那我给你带总行吧”谷垚颇无奈道,“你先歇着,等我回来再帮你弄”
郁雾点点头。
谷垚轻手轻脚的从窗户翻了出去。
郁雾看着窗户的方向,人都没了影,还不舍得收回视线。
心里头暖的厉害。烘的他燥,特想张牙舞爪的告诉所有人,谷垚给他买吃的呢。
“二十多居然也能幼稚成这样嘶——”
握着笔的手臂被啄了一下,郁雾低头一看。
是本来睡着的青鸟,不耐烦的瞪着他。
郁雾大概明白他什么意思,估计是闲在屋子里呆着太无聊了。
“乖点...咱们俩闯祸了,把善财师兄的仙尊炸掉了。我得把纸人重新扎好,才能——”
青鸟听了他几句更不耐烦了。
飒地飞溯而上,将屋顶上挂着的没开眼的纸人都刮了下来,乱了一地。各中几个还砸到了躲闪不急的郁雾头上。
“青鸟!”
郁雾喝道:“你理解错我意思了!我们是在受罚!不是让你破坏!”
青鸟看着一地的杂乱,得了趣。
更积极的忽闪翅膀,纸张纷飞,跟下纸雪似的。
陈列在两侧柜子上的纸人都被旋到半空又蓦地落下,木架子东扭西歪的碎了一地。
完了!郁雾脑子都要炸了。
双手掐决,嘴里念叨口诀,地上的空白纸张抖动着浮向半空。
又快速转动起来。
郁雾指向青鸟捣乱的方向,斥:“关!”
柔软的白纸得了命令,瞬间就蹿到青鸟四周。霍然收紧,形成一股绳索,将正要展翅的青鸟裹住。
“啪”的一声,摔落到满地狼藉的地上。
青鸟因为被锁住起不来,一直用尖嘴磕地面想借力。
郁雾看不过去,走上前在那鸟脑袋上拍一掌。
安静了......
郁雾看着一屋子各种琳琅的纸人被破坏,散架碎了一屋子。半空中的飘扬的纸屑才要顺着重力落下。
“拿你怎么办好呢”郁雾咬牙,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
不是梦......
郁雾叹了口气,“还是直接炖喽,给善财师兄喝鸟汤”
青鸟鸣叫一声,表示抗议。
“你说不要就不要?”郁雾说着,蹲下身一点一点捡起支架,看看还有没有能修的,“我觉得这想法不错,反正你也不听我的。你也知道的,善财师兄最喜欢傀儡,大不了我保你个骨头架子,给师兄当傀儡玩”
郁雾都没力气跟它生气了,一边捡着一边头脑风暴怎么才能把损失降到最小。
凭自己那画葫芦像乌鸦的画技吗?
在郁雾画了第五个四不像的脸的时候,谷垚回来了。
只上下看了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不厚道的笑起来。
“你小点声,你把善财师兄招来我绝对活不了!”郁雾又气又想笑,看见谷垚就一点脾气起不来,他也觉得实在神奇。
“知道”谷垚悠扬道,将带过来的东西摆到桌子上,“先吃饭,我想办法”
郁雾不甘心,还拿着笔企图再给那张找不出什么地方像脸的纸头上找补几下。
谷垚看着郁雾画好的五张,啧啧称奇。
“你要是给善财这几个傀儡,我看他才是要跟你拼命”
郁雾闻言终于不情不愿的放下笔。
“画的很不好吗?”
谷垚措了一下辞才说,“只能说不是写实派的,像你这种不被人理解的,统称艺术”
“......”
郁雾咬了一口包子,问“你有办法修好吗?”
谷垚手里动作不停,眼神也专注,语气倒漫不经心,“没法修,纸扎讲求一气呵成。开眼才能形神具备,分辨不出来是真人还是假人。也就能骗到吃人的恶鬼,要是像你画的那样,可能会吓到鬼也说不一定......不过谁说不是好事呢”
郁雾憋了半天,来了一句,“我得跟着善财师兄学画画”
“喜欢上画画了?”
“没有。就是不会画,很烦”
谷垚抬眼,郁雾正皱眉盯着面前的一种食物,看来是真的觉得烦恼。
“每个人都有擅长的,和不擅长的。什么都会那不是很可怕?”
“你就什么都会啊!”郁雾反驳道。
“那我可怕吗?”
谷垚总喜欢反问。
“当然不可怕!”郁雾不可置信,根本不可能有人会觉得他可怕才对。
谷垚被他逗笑,手里在攥着折好的纸,手腕提上来抵住了上翘的嘴角。
“我也有不会的”谷垚说,“只是你还没发现”
原来我还不够了解你,郁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