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犹豫是原路返回还是继续走下一个胡同的时候。
“你好啊——”
郁雾霍然抬头。
墙头上正当啷着长腿悠哉坐着的,谷垚。
谷垚迎着郁雾呆傻的目光跳下来。
走到他面前站定。
“郁画家”谷垚笑的灿烂,并不见预想的尴尬,“你可让我等你好久啊”
果然大几岁就是...就是,郁雾就是不上来,他以为再次见面谷垚会指责他,会不见他,会两难,最坏的想法,赶他走。
但谷垚只是想平常那样,调笑他。像玩过家家一样,似乎在欢迎他。甚至那双细密的亮着的眼睛里,好像还有思念那种东西。
“...哥”
谷垚伸手摸上郁雾剪的更短的头发,喉咙里哼出一声,“嗯”
郁雾都想就地打滚了,好像幸福要发昏。
谷垚唇角斜斜勾起,不还好意,“我叫魏发,刚才集会上的魏叔的侄子”
嘴里说的矜持,手倒是不舍得拿下来。
从刚才在集会上看见他开始,眼睛就没从郁雾身上摘下来。
黑眼圈重了。
脸色又没了血色。
不爱笑了。
谷垚一条一条算着,越算自己心里头越堵。都是因为谁啊。
有问题就该解决的,怎么不声不响的躲到闵庄来。明知道郁雾敏感,还放任他自己逼自己。
但是除了躲起来暂时不见他,谷垚没想出来别的能处理这件事的办法。
现在也是,他伸手将他俩越轨的车头拨动回最初的样子。
还是在逃避。
郁雾不知道他哥百转千回的心思,他只知道他又见到他哥了,又能看到他哥的笑,有关于他哥的一切,全部。都令他酣然。
“啊?”郁雾听谷垚的介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谷垚的嘴角就没放下来,摸摸郁雾头发,摸摸耳朵,摸摸脖子。他自己意识不到,跟掠食者确认自己的领地,猎物是否安好的样子没差。
“当然,我比你大,你确实该叫我哥”
面前这个家伙,动作和语言两个极端,让本来遇见谷垚就发懵的郁雾的脑袋更转不出所以然来。
只是一味的感受谷垚,温度、气息、声音。
内容什么的,无所谓了。
“哥”郁雾听话道。
谷垚在郁雾脖子上微施力,把人拉过来。
在郁雾将要拥入他怀抱的时刻,侧过身去,胳膊顺势搭上郁雾的肩膀,并排往前走。
极尽苛刻的维持着临界的节点。
郁雾已经长成一个结实的成年男人了,谷垚常常把身上的力气往他身上压,反正郁雾也承的住,不像以前好像风一吹就能倒。
这么一想,谷垚觉得自己养孩子怪成功的。搭着肩膀的力又重了几分。
“所以...你的身份是魏叔的侄子?”郁雾游离的脑神经刚归位。
谷垚闲适的哼了一声,“正解”
奇怪,郁雾想。
“魏叔不会跟师父有什么关系吧?”
谷垚带着郁雾拐了个弯,路灯晦暗下去,除了几声狗吠,再听不到别的。
“表亲”谷垚答的简短。
郁雾想起来,他几日前下山,师父拉着他语重心长的交代。怎么就没跟他提还可以投亲戚这事,明明就知道他要去找谷垚,还揣着明白装糊涂。
两人还在农户的胡同里穿梭,不方便问太多。
郁雾乖乖跟着走,没再问什么别的。
到了魏叔家,院墙不高,院子很大,右边有个仓房之类的储物间,天太黑看不清,其他地方收拾的干净,墙外的老树枝繁叶茂,伸进了院墙里面,轻扫着凉风。
先迎出来的是个小黑犬,前胸有一缕领带似的白毛,四条腿跑的贼有范。
先是跑到谷垚脚跟前又蹭又抓的,才转悠到郁雾身边小心翼翼的嗅。
看来是个胆小的。
郁雾只是往前迈了一步脚,小狗就吓的往后逃了好几步,又不甘心的回来试探着还想闻闻味。
郁雾耳边一声轻笑传来。
“是不是跟你很像?”谷垚含笑道。
谷垚这么一说,郁雾本来看向小狗友好的眼神顿时不太好。
谷垚走过去点了点小狗的脑袋,小黑狗高兴的什么似的,上蹿下跳。
郁雾瞪着得意忘形的黑狗,嘟囔:“哪像了...”
屋子里的灯光还亮着,魏叔披了件衣服乐呵呵的出来了,“怎还不进屋?”
“领他认识认识教书先生”谷垚说。
魏叔的视线挪到郁雾身上,郁雾赶忙道:“魏叔”
“哎!”魏叔应道,“快进屋,闵庄晚上可冷着呢”
郁雾先看了眼谷垚,谷垚此时也站起了身,示意郁雾一起进去。
郁雾跟在后面,压低声音:“教书先生?”
“它”谷垚示意正摇尾巴的小黑。
郁雾一脸黑线,“不会是你给取的名字吧?”
谷垚顺手关上了门,寒气被堵在门外。
郁雾还站在门口,被夹在谷垚和门中间,一时脸热。
只一瞬谷垚就回身了。
哄着说:“真聪明”
郁雾被噎住,又迅速调整自己渐红的脸,他可不想被魏叔一帮长辈看出自己大半夜发情。
进了里屋,是一张圆的木桌,应该是平时吃饭用的。
戴着围裙忙活的应该是魏叔的妻子。
“诶呀,快来坐。就等你们俩个娃娃啦!”
谷垚跟郁雾咬耳朵,“桂兰姨,魏叔的妻子”
郁雾领会,忙道:“桂兰姨”
桂兰一听,喜笑颜开,“哎!好、好啊”从桌子另一头绕过来,拉住两人就按到凳子上,“别跟姨客气,快常常姨做的菜好不好吃”
郁雾有一种特别吸引长辈怜爱的气质,在他俩被卷进吴红老邹的届时,谷垚就发现了。
到了天卢山上学,老魏也格外爱惜郁雾。
福三更也说,郁雾像一只家养的猫,和他捡的那两只猫像三胞胎。
猫吗......
谷垚看着油灯下,郁雾清浅的脸。
好想摸......
郁雾察觉到谷垚收回放在自己身上有如实质的视线,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放松下来。捏了捏手指,还有点空落落的,无处安放感。
饭桌上,四人其乐融融的吃饭。
听魏叔和谷垚的一些谈话,郁雾大略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是魏叔向天卢山发起的委托,估计是谷垚那时正和自己闹别扭,索性接下委托,来了这闵庄。
只是他也没想到,会在这耽搁这么久。
“我听魏河说,娃娃是城里来的画家?”桂兰一边夹菜一边朝郁雾这边看。
郁雾“嗯”了一声。
“真的啊!诶呦这,咱家来了个大画家”桂兰笑的合不拢嘴,越看郁雾越喜欢。白白净净的城里人,有礼貌不说,长得还怪文静哩。
“呵”魏叔脸上带了不乐意,“咋,农村里人就不好?”
“你这!”桂兰嗔了他一眼,“懒得跟你讲,老古板。”
“我老古板?我老古板也给你们娘俩有吃有喝没饿着你们!”
他一吼桂兰也来了气:“哼!你懂什么啊!?人家阿氓都跟咱们讲,城里都搞文艺,什么画啊收藏品呐,那卖不少价钱呢。谁靠种花赚大钱的?”
魏河“啪”的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你找个能画画的去啊!嫁到闵庄就是闵庄的人,惦记什么有的没的!吃饭!”
“一说这个你就来气。”桂兰虽气,但确实不再提这赚不赚钱的事了。
郁雾一脸尴尬,拿着筷子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夹菜。
反观谷垚跟没那回事似的,还能抽出空来给郁雾夹菜,对于面前的场景见怪不怪了。
“还没问娃娃叫啥名呢”桂兰秒变慈爱的脸。
魏河也看过来。
郁雾咽下嘴里的饭。
“郁...谷......”
说完也不看他们,低头扒拉饭,现在倒是表现的对食物积极的样子。
谷垚眉头一挑,含笑着又给郁雾夹了一筷子竹笋。
“多吃点”
郁雾可一点都不敢看他,红着耳朵埋头苦吃。年夜饭都没见他吃过这么认真。
“郁谷啊,那你平时想去画画什么的可以跟着魏发,”桂兰看谷垚的眼神完全是自家儿子的样子,“这小子可自来熟了,闵庄他都熟,也不怕你放不开”
“嗯,谢谢桂兰姨”郁雾含糊着说,嘴里的饭噎的他难受。
而眼前适时的出现一杯水。
郁雾接过谷垚给他倒的水,一边喝一边瞄着看他。见谷垚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还在和魏叔他们闲聊,这才稍微放松下来。
还挺开心。
今天从见到谷垚开始,他心里就满当当的填了东西,涨涨的。现在终于品出甜来。
魏叔家的房子从外面看只是个普通的平房,里面的结构倒是够独特的。总在郁雾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一道门。
比如现在,郁雾被安排和谷垚一间房。进门的时候右边有一间亮着的卧房,那应该是魏叔两口住的。左拐就是刚才他们吃饭的房间。除了院子里那间杂物间,郁雾没想出来还哪有另一间。
就眼睁睁看见桂兰姨推开了她身后的......墙。
说是墙,只是那门被烟熏时间太长,染的和墙一个颜色,屋里的灯也不亮,所以他没看清。
门被推开,眼见的也不是房间。而是一条长走廊。
走廊里只有一盏灯,挂在棚顶,缠着蜘蛛网。
走几步右侧就是个屋子,郁雾闻到了油烟味,估计是厨房。
又走了几步,推开门,郁雾以为就是他俩要住的屋子,结果依然不是。
这间屋子里装了很多袋子,堆放的整齐。
有一扇没有窗帘的窗户,夜里的光照到那些袋子上,渐渐可怖。
并没有给郁雾多久的停留时间,又开了一扇门。
郁雾直觉应该还不是卧房。
是一个只能堪堪站两个人的狭窄空地,左右各一扇门。
郁雾犯嘀咕,这是门里装了个房子?
“这是阿连的”桂兰指着左边的门解释。
谷垚已经把右边的门打开了,灯光一瞬间照亮了这个拥挤的通道。
“明天见,兰姨!”
郁雾闻言侧身给桂兰让地方。
桂兰矮身挤过来,“明天见!”
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郁雾,满意的离开了。
郁雾站在门口,门内跟门外是两个光景。
门外四面都是墙,但凡有点幽闭的人都得直接发病。门内倒是宽敞的,两扇大窗户,一张床,一个衣柜。
屋内没有其他摆设,让这间屋子又多了一些呼吸的空间。
“不进来?”
谷垚很顺手的接过郁雾的包,放到床上。
郁雾挠挠后脑勺,走进来,带上门。
“这床怎么......”郁雾发现这床怎么大的离谱,从一面墙开到另一面墙,占了整一面墙的大小。
谷垚掀起床铺,“竹板搭的”
郁雾了然,还有点新奇。
谷垚笑:“这地方在低处,又潮又湿。房子是不能改了,这儿人就想用竹板的床隔潮”
打开衣柜,里面拿出毛巾和洗漱的用品,又掏出一个盆。
“洗漱呢,就在院子里的井”
郁雾有点抗拒道:“还得重新走迷宫似的门?”
谷垚走到窗边,回头朝郁雾狡黠道:“不过我一般走窗户”
郁雾像个小偷似的跟着跳出去。
见着谷垚却是大摇大摆,胯个盆有点像村口卖鸡蛋的。
这么想着,郁雾就笑出来。
“小脑袋瓜子想什么呢?”谷垚倒着走回来,歪头看他。
郁雾正色,“你像,卖鸡蛋的”
谷垚:“哦——”
郁雾也想看他吃瘪,正得意着,谷垚就凑过来。
“那我俩谁好看?”声音低低的,像夜半的狐狸仙引诱过路的老实书生。
两人是视线在月色交汇,噼里啪啦烧着了郁雾血。脑袋热烘烘的。
在郁雾直勾勾的眼神中,谷垚先败下阵来,落荒而逃。
“好冷!赶紧洗完赶紧睡觉”
郁雾的视线始终黏着那道英挺的背影,呼之欲出。
最终还是,泄气的跟上去了。
作者有话说:
虽然,能准时看到这章的人应该在少数中的少数,但我还是想说一句,节日快乐!
当然,不止节日要快乐。
希望不论何时看到这里的你,都能心愿长久。
这就不得不去考虑两人睡觉的距离。
对于郁雾来说睡觉本身就是一件很私密的事,那代表着人的潜意识里最原始的领土意识。
虽然郁雾总干狗狗搜搜去谷垚房间睡觉的事,但在一个床上,从来没有过。
只有一次,是谷垚守在郁雾的床边。
那时候是郁雾刚开始学习修道术,他急功近利导致身体吃不消被邪祟冲了身体。
他在床上瘫了七天,谷垚就守了七天。
说白了,凡人学习修道术本就是违背本通,就算天赋异禀也得讲求循序渐进,不然很容易遭到反噬。
郁雾就是,他太着急了。
谷垚稀里糊涂的从散人榜消失,几十年第一的传说就此陨落。郁雾不明白,不甘心,他想变强,他想替谷垚守着第一的位置。
他甚至偏颇的认为,那本该是属于谷垚的。任何人都没有资格。
他花了四年的时间才顶了上去,并且现在摇摇欲坠,后面的人紧追不舍。他不知道他能站稳多久。
那个被邪祟缠身的七天里,他梦魇不断。刚开始是舍弃他的母亲,被他克死的父亲,那条没送出去的他亲手织的围巾。是每一个他低着头不肯接受现实的日日夜夜。
再后来是谷垚。
占了他整七天的梦魇,是他的心魔。
“我只是随手帮了你,没想到你会追到这来”
“摇尾乞怜的狗...”
“我只把你当朋友,你在做什么?春梦的对象吗?”
“你居然喜欢男人。恶心的东西!”
“就凭你也想效仿我?看看你努力的样子,多可笑...”
“郁雾,你太让我失望了”
“太让我失望了......”
一帧帧画面都是那张熟悉的脸,表情却是郁雾从没见过的冷漠与嘲讽。
厌恶。那是郁雾最怕从谷垚脸上看到的表情。
而那里的谷垚,对自己只有厌恶。
怕极了,也恨极了。
恨自己为什么如此破败无能,恨自己没有资格喜欢那样优秀的人,恨自己可耻的对唯一对自己施以援手的的人抱有不堪的想法。
夹缝里,更细弱的声音。
“郁雾,别害怕”
“我在呢......”
“得先吃药...还有啊...三更说......”
“......哥还想带你去城文庙呢,你不是说上天欠你百八十个愿望——”
听不清楚,模糊的。
那好像才是真实的,温暖的,他一直追求靠近的光的方向。
“......外头堵车呢,快点醒咱们才能快点去”
“别怕,别怕,哥不会让你有事”
......
“别怕”
听到了。
他哥跟他说,别怕。
不怕了,他不怕了。他哥不会厌恶他的,谷垚说过很多话,就是没讲过讨厌他。
谷垚说,只要是他想做的,都可以!
那人的一颦一笑,海浪还潮般爆发式涌现。那才是郁雾力量的开始。
“醒了!”
郁雾睁开眼,是谷垚熬红了的眼睛,紧张的看着他。
“...哥”一声委屈的,颤抖的鼻音。
“哎!在呢在呢!”谷垚伸手抚上床上那家伙的脸。
比想象中干燥温暖的手,将他拽回人间。
“没事了,别怕”
......
......
仰趟在闵庄竹板床上的郁雾,噗呲一下笑出声。
谷垚笑:“还没睡?”
郁雾低低的“嗯”了一声,像是怕吵醒夜里沉睡的什么。
“在想什么?”
郁雾眼睛眨啊眨,黑漆漆的房间里,看不清天花板的样子。
他停顿几秒才说:“有一回,我被噬梦鬼缠住,躺了七天。你一直在我床边吗?”
谷垚思考了一下他说的是什么时候,说:“也不是,毕竟我也得吃饭睡觉上厕所”
可是三更师兄说,你一直没离开过,七天没怎么睡。
为什么总是轻飘飘的,让人误以为他的心,是空的。不会装下别人。
“不过”郁雾突然想起来,噬梦鬼是怎么解的?他当时光顾着谷垚倒是忘了这事,“噬梦鬼是怎么解的?”
噬梦鬼专编造人的梦境,利用恐惧、怨恨、诸多情感拖拽住,不让人醒来。直至七七四十九天,灵魂被噬梦鬼吃掉。
要说解开此鬼的纠缠也容易,只要心中并无执念,或者自身力量强过噬梦鬼,可破。但当时的郁雾显然并不具备这两点。
“符咒啊”谷垚随口道。
这时郁雾胸口紧贴着皮肤的符咒才存起温度来,隐隐有什么将要破土而出的预兆。
“什么意思......”
是了,郁雾当时在梦里听到了谷垚呼唤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来自耳边,噬梦鬼缠住郁雾的感官,双耳不听,双目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