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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于春夜(时升)


而宛斯迹散作万千碎荧,移形离去。
后园重归森然。
而夜空,愈发繁寂。
星斗流转如汹涌深海掀潮而去,荧碎斑点落入黑星东侧东灵白家。
一辆马车骨碌碌入内去,车上拾级走下一女子。
女子红发、黑瞳,着一袭低调却点缀碎钻的漆黑长裙,大步往白家内里去。
管家柯汎匆促赶至,领衔一众家仆恭谨欠身相迎:“参见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月弥掌权人月蕾,微微颔首,径直询问:“白家主此瞬何在?”
“东楼办公厅。”柯汎紧随其后,“殿下,您忽而来此又未经通传,家主想必有所不便,不如——”
而他话未尽,月蕾已然瞬移不见。
他滞一瞬,仓皇往东楼那侧狂奔而去。
及至,他推开办公厅之门,月蕾却已行叩礼,同白颂问过近安。
“白家主。”她并不隐匿绕圈,兀自温文续言,“蕾此番冒昧,是为敬献两国国礼。”
啪嗒轻响,白颂扔开手中卷册,他蹙眉,越过月蕾望向柯汎,露出责备神色。
“殿下……”柯汎讪讪低语,“家主此刻还有旁事,还请您先……”
“旁事怎及国礼重要,白家主。”月蕾语调转冷,“此礼干系两国友谊,还请您行使通融。另,受礼之人由我父皇钦定为白家少主,我此刻便要见得他。”
白颂于高位睥睨。
须臾后他面无半愫地提唇而笑,道:“殿下不知,此刻为后夜,小司正于禁室受罚,不见外客。”
“礼不可让,若我偏要见呢。”月蕾寸步不退。
她仰头逼视白颂那双藏于金丝镜后的双眼,那双眸眸色冷峭震骨,她却毫无惧意。
白颂终于浅笑转浓,轻声道:“汎。”
柯汎会意应“是”,带领月蕾离去,二人直奔禁室,月蕾疾速下了长阶,叩指启门,大步迈进禁室之内。
又倏然,骤顿步履,黑眸豁然一颤。
他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
“白……”滞涩卡在喉间,却发不出完整字句。
而来人身姿的阴影投下,又遭此声惊动,那蜷缩于墙角之人,长睫扑簌,覆落薄层霜华,仰头掀眸的刹那,露出空洞失色、剔透无光的浅瞳。
瞳光失焦,映出月蕾之貌,又映出身后悄然出现的白颂之貌。
前者遭他略去,后者却堪堪惹他低咳。
他压抑低咳,寡而白的薄唇微微翕动,周身银链叮当,他踉跄晃荡起身,向白颂跪膝行礼。
“司参见父亲。”
白颂压促眉心,沉声道:“月蕾殿下之礼,为何不行?”
月蕾怔然望他,望他滞涩侧身,似牵丝木偶般,依从言令朝自己行礼:“司见过殿下。”
凌厉寒风呼啸四掠,掀动那欠身之人身后漫飞发丝,那发丝遭寒症侵蚀,已成惨白雪色,倾泄流银。
白司……
月蕾欲动,却动不得、言不出,她霎时咬唇,又霎时红了眼圈。
怪她……
怪她现身此地太迟,差一点便将永远失去这位挚友。

满腔哀与懑恣意肆虐,无可宣泄。
月蕾心口起伏,她压抑稍颤尾音,蹙眉道:“白家主,蕾所献之礼为同命精灵,需行举认主仪式,请您准许我暂带白少主离开。”
白颂沉吟一瞬,冷冷乜她:“此番明日再议,今夜他尚有政务待理。”
月蕾几要将齿床咬断。
白司病症重寒至此,却还要他去处理政务?
然为免教对方因此生出警惕,她此瞬断不可贸然发怒,仅是扯上唇角,行礼辞去。
“白家主。”她讽声道,“愿明日还能得见活的少主,月蕾告退。”
此句落,白颂微怔,他敛下眸光,回望咫尺之遥屈膝跪地的青年,弯身,轻轻触了触其额角。
指腹温度分明只是寻常,竟是教迷蒙砭骨之寒覆笼下的青年倏然觉暖,他似遭烫一般,畏色地颤簌眼睫。
眼瞳涣散,恍惚呓语般,他启唇低念:“好冷……”
“小司。”白颂面色肃沉,“你还好么?”
可顷刻间,此句入耳,那剔透失色的瞳珠缓缓凝焦,白司渐生神智,他咳了声,战栗孱薄的肩压得愈发低。
“司失礼。”他吐字轻哑至极,“三点已逾,请父亲准司去楼内理政。”
又是这般姿态,重礼温驯却节离生疏。
白颂压了压眉心,蓦然生出怒意来,扯起白司腕骨,将他拽起来。
白司随之遽然踉跄,并不反抗,顺是敛眸,依从他脚步匆匆而去。
柯汎连忙跟上,二人一路到得寝殿,白颂携白司于榻沿前立定,他冷森睥睨,掷声道:“今夜不必理事,给我好好休息。”
白司却蓦地怔然。
他恍似陷入了某种突如其来的奖赏里,愣愣地掀起长睫,罕见地仰头去望他的父亲。
白颂似是未曾预及他此般,亦是举止倏滞。
“父亲……”白司轻哑、艰涩地咬字,懦然似畏惧,“您稍有原谅司了么?”
白颂又是一僵。
原来……原来小司这般伏低自轻,皆是因为,误觉自己在怪罪于他。
却又因只言片语的间接关切,才敢小心翼翼发问,且仅谈“稍有”,不谈“彻底”。
白颂垂首望着他,罕见地失了神。
须臾间他狠狠蹙眉,沉声,却放缓了语调:“小司,夜深,先休憩。”
白司稍稍摇头,偏头剧咳了数下,又生生自抑吞回。
“父亲。”他嘶声轻语,“司罪重,令您生憎,无资格享片刻纵容。”
此句毕,白颂忽窒,他盯着咫尺处那苍白失色的面庞,终于自眉目间流露痛色。
他白颂……从未对自己的亲生孩子生出厌憎。
可陡生幡然后,原来素日言行之下,竟已教其大相径庭于初衷,令小司怯而自罚至此。
他……他都做了什么?
未曾觉察指尖的颤,他轻轻点碰白司额边碎散的银白发丝,那发丝已然似雪痕,他喉间哽塞,压抑震抖,道:“别再惩己,这是命令,你听清了么。”
白司咬唇,拢起眉,惑然而踟蹰地望他,似不敢逾越栅栏的猫咪。
白颂呼吸微乱。
他收了手,压下乱息,遏去颤抖,肃声道:“先歇息,旁事容后再谈。”
白司应是。
白颂避去眸光,欲离去,却遭白司捏住衣角。
“父亲。”他柔柔地轻语祈求,“明日是司的生日,您可否……”
白颂回眸望他,眉目浮现微末温和。白司抿唇,翕动再言:“可否将去岁的生日礼物——训犬之戒,赐还给司。”
然而尾字落,白颂猝然色凝。
他蹙眉抽出衣袖,生冷道:“不可。”
似觉出语调生冷,又稍顿,道:“明日一切事皆可允准,除却宛斯迹相关。”
言毕未待他再行祈求,拂手大踏步离去。
剔透无色的瞳珠默然望他远离,白司哀淡忧静地笑了下。
“父亲。”他喃喃敛眸,“对不起……”
茫茫璨阳金华喷薄,华光散彻鎏金穹顶,落入圣桑礼堂之内。
又一度东灵白家行国宴。
赴宴来的贵胄皆面含愉悦喜乐,私下却频露忧虑,窸窣间谈论及近来风冥所生诸事,多议其暴虐无度、弑杀亲父之事。
又议如今唯有白家可制衡此人,是乃此后弱者立世唯一仰仗。
片刻后四下倏忽寂静,白颂逾门而入,笑缓言:“浊酒素餐难成敬意,众客不必拘礼,自便即可。”
贵胄们纷纷行礼,步近去,争相上前作奉承恭维之语。
白颂今日似心情颇嘉,不仅亲至圣桑待客,且还一一回敬酒盏,少有推辞。
宴至晌午,他已至醺醺,贵胄悻悻作罢,恭送他离去。
白颂踱至东楼,临入内前,忽而转眸望向身侧柯汎,询问:“小司何在?”
柯汎微愣,末了恭谨答:“少主此刻想必未曾……”
“不对。”白颂陡而蹙眉,“小司素来醒早,怎会今日迟至?你去……”
那话音蓦然顿止,柯汎不明所以,欲要应是离去,却见白颂豁然一脚踹开楼门。
“很好。”他恻恻抬眸,指节微动。
柯汎戚戚窥视那指节,又倏然恍悟——那枚银白的、刻有繁复纹路的训犬之戒不见了。
旋即一诧,那如此,少主他定然……
通传侍从奔来,跪礼匆促道:“启禀家主,西门有异,疑似少主强闯门禁离去。”
柯汎唇颤,他怯自望了眼白颂,刻意板肃面容,斥道:“还不快去追!”
却怎料,听得白颂忽而阖眸低笑。
“不必。”他眉目间笼上深深倦疲,“追不上的,且由他去吧。”
柯汎抿唇,望着他,听得一声近乎苍老的叹息。
恍惚间叹息声散入风中,而那狂风扶摇直上。东灵都城上空,一道精灵飞蟒悄然掠过。
月蕾搀住白司,令他靠倚于她右肩。她在风声里嗫嚅须臾,启唇轻声问:“小司,你还好么?”
白司漠木颔首:“嗯。”
月蕾望他抵唇低咳,眸中生出恸色,蹙眉解下披肩搭在他纤薄的脊上,温声道:“风大,你且忍一忍,很快便到。”
咳声稍缓,白司欠身:“司劳烦殿下。”
“你……”月蕾眉心愈拢,她滞一瞬踟蹰,末了故作轻快道,“还没问你,为何此时要去陵园。”
白司长睫似蝶翼簌落,轻轻答她:“忏罪。”
月蕾倏生讶异,她盯他须臾,在四下沉如雾霭的死寂里一时失语。旋即逾良久,她才勉力攒起笑容,又道:“对了,我昨夜所言赠予贺礼,实则为真话。小司,眼下不妨抬眼看看。”
语落,咫尺之人长睫微掀,剔透似寒魄的瞳珠显露,白司无愫无温,滞涩仰头,稍望向她。
而却于下一瞬,对上了一双绯胜血的红瞳。
他蓦地双瞳骤缩,又刹那涣散失神,恍惚轻语:“阿迹……”
顷刻,轻唤之下,那道红瞳熠熠眨了眨,又有一张小小的嘴巴露出尖尖牙儿,发出咛咛一声:“喵呜!”
原来是只雪色小猫呢。
可望着小猫的青年已是恍然,瞳近懵懂,恍然间,那小猫似歪过头,似轻笑唤他“哥哥”。
剔透失色的瞳浮落盈盈黯光,白司怔然,几乎是刹那间,泪涌满面,却勾唇而笑。
“此只雪猫精灵,即为送你的生日贺礼!”月蕾笑眯眯地道,“小司,生日快乐!你喜欢它么?”
小猫被塞入掌心,湿漉漉地绒舐指尖,白司敛眸,小心翼翼地屈指,勾了勾猫咪下颌,惹得小猫亲昵蹭蹭。
怔忪很久,他终于慢而嘶哑地答:“很喜欢的。”
月蕾笑着弹指敲了下他的额头。
约莫三刻钟后。
飞蟒停行,悬临地面。
二人拾步走下,已至陵园。白司抱着雪猫,雪猫适才玩得乏了,已于他怀中沉沉酣睡去,他却专注望着它,淡色瞳亦因此生泠泠光点。
“小司。”月蕾唤他,得他抬眸望,继而笑道,“此猫是取白迹发丝炼就,同白迹那家伙性情一致,你小心莫要遭它欺负。”
白司敛眸,柔绵地笑了下:“好。”
“我该要离去了。”月蕾低声道,“救你出来,且仿魂活精灵终于炼成,下一步,我有更为重要之事须去办。”
白司瞳光似剔透琉璃,淡声道:“复活霖小姐,对么?”
“不错。”月蕾道,“我先返回月弥交代朝中琐事,之后便会寻找通灵之物,施加冶炼,复活她。”
“小司。”月蕾稍止,又言,“今后若得缘,你我再见。愿你我皆如愿以偿,寻回挚爱。”
白司欠身,逾过素来淡色,切声道:“殿下万万自慎。”
“会的。”月蕾又敲向他额头,笑语,“只是下次相见,别再喊我殿下了,改唤我姐姐罢!”
“好。”白司肃声应,眸间笑意斑斓。
月蕾跳上飞蟒,她朝白司摆摆手,眸中似饱含憧憬,弯眸雀跃道:“再见啦!”
白司颔首:“嗯。”
飞蟒腾空而起,月蕾随之掠向天际,她渐渐消散身形。
天地间寂静空芒,唰啦又有风起,呼号如挽歌。而须臾,却真真有孩童奔跑而来,唱着淋漓挽歌——
“骷髅雪下销,谁奏其悼歌。
梦里尽魑魅,耳语不亡灵。
抔土殓残冢,死亦难寻踪……”
白司眺望远处,吐字涩滞,随之吟起最终末句:
“……我奏其悼歌,焚尽骨里疴。”

天地间,瀑流而下细密的、银针似的雨丝。
雨丝倾泻,湿润了银发、长睫、鼻尖、白唇,教那张淡痕晕染的面庞显出漉漉的生气。
他自奔跑的孩童之中穿梭而过,径直走至园内最深处的墓碑前。
屈膝,抵额,轻轻倚靠在碑体之上。
“母亲……”
白司很慢、很轻地吐露呓语。
长碑之上的素丽女子眸光柔和,隔着雨幕无言望他。他敛落眸,雨丝割分了他的眸尾,眸尾泅惹薄红,水痕愈渐交错,苍白漂亮的容色支离破碎。
雪猫自此时醒来,咛嘤地细细叫了声,又跳下他怀,翻转圆乎乎、毛茸茸的脑袋滚到长碑下,仰头蹭了蹭。
白色不自禁地勾唇,再吐字时,尾音裹入浅笑:“阿迹,这是母亲。”
雪猫听懂,红瞳眨了眨,伸出软白的爪,轻拍了拍碑体,发出“喵呜”,似在问好。
“母亲……”白司又抵额,哑声柔吟,“您看,阿迹很喜欢您呢。”
尾音撒落在凉风里,雨丝飘划过女子眉目,遭白司轻轻以长指抚去。
瞳色淡似水漾,他缓缓眨眸:“司十分思念母亲,所以冒昧带阿迹来探望您。”
“母亲……他很爱我。”
“我也是……”
雪白猫咪舐指尖,又轻轻咬,痛觉由分明落入模糊,四下天光慢黯,映入无色双瞳。
瞳渐晕散,浓稠倦困笼罩了寡色眉眼,白司圈入猫咪至怀中。在这于他一生鲜少的、所拥有的静谧安宁时光里,他倚靠碑体,沉沉睡去。
雨丝似透纱,无声笼罩,他银色的、华贵的袍角玷染了深色泥污,而他尤自深深息眠。
罕无噩梦搅扰,唯有落叶,悄悄拂过耳畔,落覆周身。
直至良久良久,那冗长寂静遭打破,孩童笑声似玛瑙铃铛,脆脆地、雀跃地、生动地,将他唤醒:
“他醒了哎!”“哇,好、好漂亮的哥哥!”“漂亮哥哥你叫什么呀!”“漂亮哥哥看看我!”
白司瞳珠含雾,尚有惺忪懵懂。
最年长的一名女孩聪明极了,眼珠乌溜溜地转去,一下认出了他身侧的长碑,兴冲冲道:“我明白啦!您是弑神官大人对不对!”
其他的孩子露出惊讶,张开嘴巴:“啊?”
年长女孩狡黠弯眸,笑说:“因为只有在母亲身侧,才会安然熟睡呢!而这座墓碑的主人就是弑神官的母亲!漂亮哥哥,我说得对不对?”
白司微勾唇,淡淡颔首应:“嗯,睿智。”
得了夸赞认可,女孩高兴地一拍手,其他孩童愈发好奇活泼,争先恐后道:“原来您就是弑神官大人呀!”“真了不起!”“是呀是呀!”
七嘴八舌的附和声里,最年幼的一名孩童亦是附和,而后却不解,疑惑地挠了挠耳朵:“可是,弑神官是什么呀?”
“我知道我知道!”另一名孩童欢呼起来,迫不及待地答,“院长妈妈曾讲过!弑神官就是杀掉坏蛋贪婪教主神,并且保护我们的人!”
“唔啊!那那那——”最年幼孩童结结巴巴,又露出钦佩,双眼璨璨似星辰,“那漂亮哥哥真的很了不起!”
说着踮起脚尖,急切切地捉住了白司的手指。
柔温绵软的触感落下,白司微微发怔,那孩童的嘴巴还在愉悦地讲话,叽喳地说着,他却微微出神。
保护么。
弑神官白司,就是为了你们而存在的。
他轻轻勾唇,笑而弯腰,很柔和地拍了拍孩童的额头。
谢谢。他在心底言语。谢谢你们的信任。
孩童不明所以,欲要发问,而年长的女孩很懂事地捂住他嘴巴,说了声打扰大人啦,领着一众孩童跑开了。
欢声笑语再起不绝闻,渐渐远去,白司直身,缓步朝陵园另一侧走去。
偏南,偏边境。
那里的土地之上,是一座又一座的将军冢,专为东灵历来殉亡将军所设亡灵葬容之处。
白司默然走至,而后屈膝跪地,敬慎行礼。
四下寂静,风亦止栖,许久之后他缓缓直立,剔透浅瞳倒映至方碑挂像。
那是一位笑眯眯的老者,须发花白,眉眼和蔼,却又兼顾遒劲刚然。
那是逝去的谷生将军。
瞳微转移,侧去其旁。另一座方碑之上,是一名意气风发的、咧唇龇牙笑的青年,着铠甲,威风凛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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