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于春夜(时升)

她一言不发，双眸红肿，唇紧绷成线，碎发之后的额角上汗水涔涔。
巳甲递来方帕擦拭，被她默然推手抚开，她折膝跪下，面朝长碑伏拜。
“姳姐姐。”少女嗓音沙哑，“请在此安眠。”
四下风声萧瑟，远处间传无名鸟啼，竟好似通了人性，在悲泣讴唱“节哀”二字。
红提裙起身，转回，道：“走。”
她抬掌，屈指一抓，深红方块跳弹出，无限扩大笼罩众人，一齐抵达山下，入了空萝村庄。
而料想中的葱郁青翠未能再现，四下浓烟憧憧，村民哀嚎迭起。
一位老者蹒跚而行，险些摔下，白司扶他立稳，询问：“何故惊慌？”
老者呛了声，苍老浑浊的眸望着他，哀叹道：“情况危急！此刻定有恶人在村内纵火！要速去灭火啊！”
言毕急步走了。
白司蹙眉，侧首望白迹。红瞳盯着某处，雪发在滚雾里浮动，他森然道：“恶人么，我看是群疯畜。”
玟不知何时在浑浊浓烟里摸了过来，喘息着仓促道：“几位哥哥姐姐快去灭火！我听得火源是从蝴蝶姐姐家往外蔓延来的！”
红蹙眉，再次调动异能，几人瞬移至蝶须院外。
院内狼藉不堪，木架、丝绸已成焦黑残烬，染缸破碎翻倒，五色脏水和着泥泞，汩汩淌了遍地。
众人顿步，巳甲开启法器查探，蝶须思及何事，独自往前推开院门，院门却一瞬开裂，她怔了一瞬，手未能缩回，却听见一声嘶吼：“蝶须！”
她欲循声回首，却陡然腾空飞起，有人掐住她肩，尖锐长剑抵上她咽喉。
身后传来喋喋怪笑，男子逼近她，朝众人道：“会死的，别乱动哦。”
“啧啧啧。”另一男子将面容半掩于桃粉折扇后，摇首挑眉，“师弟好生粗鄙，可别吓到这些孩子们。”
此话未落，银白结界骤然荡开，寒风料峭砍削，迫得二人疾速退避，执扇者柳眉怒竖，大喝：“谁在偷袭！”
白司捏拢长指，眉目淡寒：“妄言。”
“确乎妄言，这怎能算作偷袭？”白迹摁下哥哥的手，红瞳带笑乜向身后二人，“即如此，无须您动手，教他们来就好。”
封零眸光阴沉，盯着蝶须颈侧刃，森森道：“红，我杀第十神，你杀第九神。”
执扇者，第九神将眸一眯，问：“呵，认得我们？”
“认得。”红掌间方块转动，少女面庞笼入肃杀，“贪婪教中人么，通通该死。”
“那还真是巧极了。”第九神注视着她动作，“我等觉得几位，亦是该死。”
话落，红色方块飞扑而出，封零一拳打入其中，拳穿透方块，方块一瞬扩大，直逼第十神鼻眼！
第十神偏头躲避，手中却并不松懈，将那刃朝上更提了提，以蝶须挡过拳风，逼得封零遽然停手。
第十神侧侧笑道：“哟，怎么毫不怜香惜玉呢？”
他偏头，凑近蝶须耳边：“美人儿，这小子有什么好，不如跟了我去。”
蝶须忍下剧痛，冷眸瞪他：“滚开。”
拳又袭来，第十神再旋身回退，辗转眨眼间已至石屋之前，与此同时，另一畔第九神遭红色方块截断去路，跳上石屋檐顶。
二人一上一下，隔数步与红对峙。
封零悬于半空，蝶须与他对视，二人似在须臾间领会了什么，封零蹙起眉，小幅度摇了摇头。
“不可。”他轻语道，“这太危险了。”
红睨他：“无妨，有我们在。”
第十神猛拽了下蝶须，恨声道：“可笑，一群稚子，有何可密谋？看我这就杀——”
“小心！”第九神打断他，前行半步欲要纵身往下跳，却见蝶须陡然间罔顾生死翻身后踢，直扫第十神面门。第十神猝不及防，此一瞬红已然瞬移至第十神身后，以异空间为笼，轰然将他囚盖。
蝶须逃脱，刀刃落地，他挣扎起来，却觉有千钧之力，难以挣开。另一侧封零飞身而起，一脚踹进第九神胸膛，折扇展开要挡，封零趁势提拳，一拳将扇面砸至粉碎！
第九神瞬移而去，却有火焰如巨型象冲天而来，白迹踏火低笑：“火场开战，承蒙阁下谦让。”
不好！第九神连连后退，却半足抵上红之空间，撕裂之感猝然降临，他瞪大双眼，点睛发起异能。
第九神异能即为召精灵之术，他召来一只黑羽四翅鸟。四翅鸟长啸一声，俯冲而下，扑向大火。
他喘息下令，高喝：“杀了他们！”
四翅鸟振翅盘旋，张口吞火，然那火愈涌愈多，第九神蓦然意识到什么，望向身后，一只巨大染缸倒凿而下，痛掼他头顶，嘭——！
他一下目眩，封零护住蝶须，再踢来一缸，他偏身躲避，与第十神一齐入了空间之中，四面临火。
第十神被生生凿穿了颅骨，尖叫大哭：“师兄救我！”
第九神有心却无力，他抬眸看四翅鸟不敌白迹，转头冲撞方块异能，却丝毫不见有半分撼动，他因此眸露绝望。第十神未得回应，转而狠狠瞪向红。
“是你逼我。”
第十神异能微弱，亦擅使召灵术，而他召来的，却是无数蜿蜒爬来的獠牙毒蛇，窜咬向众人。
巳甲似未及反应，遭四根蛇缠住脖颈，毒牙没入肌肤，他瞬间晃了晃身形。
红与封零皆是一顿，第十神寻隙隔空操纵蛇身，拽得巳甲入他掌心。
巳甲垂头不再动，似已中毒而陷入昏迷，第十神斜唇，他霎时沙声大笑起来：“好！此人死了！师兄，如此便不愁难交差……”
第九神蹙眉凝目，望向他，正将启唇，却遭打断。
“是么。”白司于银白结界中敛眸，浅淡勾唇，道，“倒是有劳巳甲。”
第十神一呆，第九神双眸剧颤，二人幡然察觉却已是不及，那侧眼看昏迷的巳甲悠悠动了动脖颈。
血滴凝聚，吸入肌肤。蛇咬之痕处，一道结界悄然蜕下，那颈间俨然了无痕迹。
“小司不必客气。”巳甲含笑抬眸，幽幽望向旁侧，而后倏然伸起右手。
他缩指一攥，就近取得不远处的蠕动蚕虫，白色蚕虫遭他血色所触，就地化为法器，吐出蚕丝，攒丝拢火织起密网。
那是灵枢一族的炼器之术，以血为引，万物皆可灌注异能，以供其驱使。
第九神正将阻止，然火却愈发地凶，脚步叩落，他对上数步之前白迹红瞳，浑身战栗发寒。
而密网之下，蛇群有所察觉，朝着巳甲发起攻击。然其周身银白结界虽微茫，却一时无法突破，眨眼那细重密网已然织就，自上轰然铺下。
灼目强光遍地迸溅，蛇一时遭迷，慌乱四窜，却窜入了密网，嘶嘶吐信不断，宛如大团的、可笑的藻球。
却又有长啸一声，惹第九神抬头，望见四翅鸟之额、之喙磕撞出血水，异能空间终显裂缝。第九神眸露喜色，匆匆转面望向身后，然此刻红的右腿却已然踩上了第十神之肩，她面色冷厉，方块随掌心抓握而罩住第十神头颅。
“敢逃么。”她道，“我撕了他。”
第九神因此一滞，随即豁然大怒，他大喝着欲要再召四翅，却见四翅鸟栽倒在第十神身边，失了动作。
白迹抬腿踩上四翅鸟之首，那鸟首被撵进泥水之中，他眉目含笑，语调却森寒彻骨：“蝶须小姐伤了几处？”
一侧封零正在查看蝶须伤处，他蹙眉抬头，将蝶须护在身后，低声答：“三处，指骨、腕骨、膝盖，皆已骨裂。”
红双瞳骤聚，指下空间一霎弹动，两相撕拉狠压，就此生生震断第十神腕骨。
第十神痛叫不已，他面色惨白，发不出喊声，绝然望向其师兄。
眼看空间要再拧转，第九神猛作挣扎，狰狞咬牙，他匆匆切齿道：“有种你冲我——”
“别急。”银枪抵上他后脑，白迹轻笑，“一个一个来。”
第九神倏而一僵。
他清晰听见上膛之声，额角冷汗潸然而出，濒死的巨大恐惧顷刻淹没了他，本能亦失效，教他再也无法动作。
“云贯心而死，姳咬舌自戕。”白司随手收拢结界，漆黑长靴浮空，踏火缓步而来，“皆为此二人所谋。”
“是了、是了！”红凄声大笑，红色空间因此撑开，“杀戮诛心的好手段，你也给我尝尝！”
刹那间第十神断舌贯心，墨浓猩红喷溅而出，他目眦欲裂，唇陡张，又因痛极彻底失声。
第九神崩溃大喊：“师弟！”而后抬眸剜瞪红，狂恨痛叫：“你们、你们全都该死——”
死字未落，却遭一枪透颅。
痛叫戛然而止，红漠然松手，任由第十神遭足下火所燎烧，化烟而灭。
她迟迟回首，却见狼藉院落之外，玟不知在那处站立多久，盲目吃力眨动，察觉有目光朝来，她浑身一颤，倒退，踉跄摔倒。
红瞬移而去，堪堪将她扶起，而她在红手指间触到粘稠血迹，一瞬色变。
“杀……”她面色惨白无血，“杀人怪物……”
红双瞳一颤，而玟如临大难，再罔顾红之神色，挣脱手指，转身拔腿就跑。

巳甲走至她身前，眉间染上踟蹰，试探般唤她：“红？”
红沉默着落回手，旋身望向走来的众人，摇头道：“没事，灭火吧。”
巳甲望她许久，而后收去眸光，调动法器。法器散发白芒，水潮澎湃冲涌，以此地为中心，漩涡状席卷村庄。
不过须臾，火熄烟散。
白司抵唇轻咳，身后白迹拢他入怀，轻声言道：“哥哥歇息片刻，好么？”
雪白柔软的发丝蹭了蹭面颊，白司一瞬眼睫微颤，他抬眸，淡声道：“稍等。”
言毕灰眸乜斜，望向一侧。
一侧，蝶须疼得眉频蹙，封零抱起蝶须，朝着众人走来。
“巳甲哥，以及大家。”封零道，“蝶须负骨伤，不便跟着我们远行赶路，因此很抱歉，我决定带她暂时离开。”
红一怔，唇微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巳甲揉了揉她发顶，温和询问封零：“是打算回千引么？”
“是的。”封零点头，“千引万物可飞行，很适合修养骨伤。而且我想去族冢，与蝶须成婚。”
“那……”红攥了攥拳，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那你们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出发？以及回来？”封零接过话，灿烂笑起来，酒窝漾起，“此刻我们就要走！而等蝶须的伤势全好，我们就会回来。红姐姐不要太想我哦！”
红偏开头，泛红的喉间压下哽咽：“傻帽，谁会想你。”
封零没觉察，嘿嘿挠头。蝶须眉目弯弯，她望向身前，沉默寡言的白司亦望着二人，灰瞳压抑晦暗。蝶须随即自口袋里拿出什么，递入他掌心。
“这是最后两枚白衣蚕蛹，送给您。”
“谢谢。”白司嗓音发哑，“珍重。”
言毕她笑说“不客气”，回望封零。封零周身灵流飞旋，萦绕盘桓，很快两人消失不见。
“傻帽都不同我说再见！我再也不要理他了！”红呜呜地跳起来，面庞埋入巳甲怀中，巳甲抱住她，安抚着拍拍她后背。
然而下一瞬她却挣扎开，转而跑回院中，蹲身去，以异能集起满地碎掉的染缸残片，愤愤地将残片捏作粉末。
巳甲回神唤她，未得她回应，匆促跟上去阻止，免教她被残片割伤。
白司望二人须臾，末了灰眸低敛，尤自睨向眼侧晃曳的血十字耳坠。他咳了声，轻轻启唇：“阿迹。”
十字耳坠偏过去，白迹凑近来，无声吻了吻小痣。
那吻逡巡至颈，白司却侧避，他闭上眼：“有人。”
白迹遭打断，蹙了蹙眉，斜乜过去，循风听得窸窣脚步。数百名村中人抱着盛水圆桶走来，指认出几人，纷纷热络道：
“是诸位相助灭的火么？”“真是辛苦诸位了！”“请去我家中住下吧!”“你怎么同村长抢话？”“是了是了，我倒忘了！且去村长家中暂住吧！”“村长夫人厨艺极好的！”“来吧来吧！眼看这天都要黑了……”
白迹笑露虎牙，红瞳稚气无邪：“叔叔姨姨们，兄长胃口不甚舒佳，不知可有热茶鲜奶一类？”
“有的有的！自然有的！我这就去备上……”“原来这位是你兄长么？难怪二人皆生得如此俊俏呢！”“只就是兄长瞧着病瘦，哎哟面色白得哇，真教人心疼……”
白司掀起浅淡灰眸，眼尾薄红，浮现微末笑，粉唇轻轻道：
“谢谢众位。”
“谢谢众位款待，我满敬此杯。”
巳甲噙笑唇饮尽杯中酒，于客席悠然落座。
自圆桌放下酒盏，四下喝彩声笑声迭起，身侧红为他夹来一只酥脆鸡翅，眨着亮晶晶的双眸切切道：“呐呐，这个很好吃！”
巳甲温声答“好”，余光无意间瞥向白迹。
白迹红瞳微眯，抵近白司，浓烈松木香裹挟淡淡酒气，红润薄唇开合，醺然轻唤：“白司哥哥……”
白司长睫似羽般落，敛下泛着绯色的眸，低低应他：“嗯。”
白迹笑了声，他偏回头，又饮了一杯，红瞳浮现浓稠困倦。
雪色发丝落到颈间，白迹懒漫地将面庞埋入哥哥肩窝，惹出毛茸茸的肌肤触感。白司举止一滞。
“哥哥……”耳侧低喃，如呓语。
白司斜瞳乜他，唇微勾，又应：“嗯。”
数刻钟后酒席毕，村长亲自与几位青年一同抬撤了桌，摆设篝火堆。姑娘们拉着悠哉哼调的红一齐跳起踢腿舞来。
篝火惹来五色蝶，蝶光斑斓，翩跹起落，笑响与镯铃响连绵不绝。橙暖火光下，白司抬指，掌心覆上白迹的右耳，教他免遭闹声所扰。
血色十字星星在指间隐现，白司将下巴置于白迹发顶，灰瞳淡若水珠，却绰绰浮现笑意。
阿迹安然睡去了呢。
像只小狗。他笑想。鬼使神差地，又动了动指，拨动血色十字晃荡。
十字星闪烁起来，白司喉间溢出轻笑，他欲收手，却被攥住了指。
白迹逼近来，红瞳微露，眸若月牙。
“嗯……”懒漫低沉的嗓音燎入耳腔，惹发灰瞳震颤，“哥哥在做什么？”
白司咬唇仰避，却被捏住了后腰，白迹狡黠抵上他鼻尖，笑道：“哥哥再躲去，阿迹要伤心的。”
松木香几焚烧没骨，他指尖在他掌心蜷缩，小痣晕开绯潮，蹙眉微呵声道：“我……”
“哥哥。”他寸寸摩挲他眉眼，虎齿衔他耳尾，“……再让我疯一次，好不好？”
白司息声错乱，他猝不及防遭血色光芒笼罩，光芒屏却四下喧嚣，将二人携至客房之内。滚滚稠香侵缠白司苍白眉眼，显露艳绝秾丽，他被虎齿钉住了唇。
他唔地闷呵，避无可避，只能反攥住白迹之指，那修长的指却似藤蔓，藤蔓袭钻他指间，叩死他，不可逃离。
“白司……”他哑声唤他，“哥哥……”
白司潮呵难耐，骨白长指没入他灰发之间，泛起幽蓝碎光，教那灰瞳一瞬涣散。
那是……白迹此前吸入的某种催眠异能，起了效用。
白司有所察觉，欲挣扎，又无法挣扎，反却神志渐渐溃散。白迹轻轻翕动唇瓣，低笑命令：“吻我。”
怀中人如猫咪仰起头，生疏地去追吻他唇。
白迹悠然张唇，虎牙遭殷急舐舔，潮漉漉地，银涎滑落拉扯，靡态分明。而白司如何也压抑不能，愈吻又吻，雾珠滋染唇珠润泽。
白迹被惹笑，屈指叩住他后颈，缱绻与他共赴腻腻。
凌晨时分。
磅礴雨声惊扰了白迹，白迹指尖微动，迷蒙红瞳转望白司。白司倚坐墙侧，垂眸痴定聚焦，默然凝望他。
灰瞳映入他勾唇模样，白迹扬身凑近去，惹白司回神。
“阿迹……”他喃喃唤他，又偏头低咳，咬唇闷哼，“唔。”
白迹坐起，将散落在一旁的外套搭上他肩，拢他入怀，低而柔地道：“哥哥几时醒了？冷么？”
白司微摇了摇头。
“上一夜。”他艰涩咬字，似在踟蹰用词，“我并非有意躲避阿迹。”
他言毕，似感自耻，指尖往后缩了缩，却又遭白迹攥住。白迹叩他十指，轻轻歪头：“嗯？”
“我……”白司长脊抵着墙，却陷在炽暖松木香里，眼尾深红，几近啜泣，“我曾因罪深难恕，惹你受我牵连，我不想再……教你滋长痛楚，我想你长命安乐。”
白迹红瞳眯起笑意，他低头亲吻哥哥额头，怜爱万分地啄吻小痣。
“哥哥。”他尾音含稠香，溅洒在他颈侧，眸底光再不能愈加沉晦，“长命安乐举世难求，我要你，只要你。”
白司匆促摇头，他不要他如此，出声劝阻：“可我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