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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须归(麻辣烫多醋)


老太医叫他烦得没辙,信口胡诌一句,“我听三儿说,他娘前些日子想找张狐狸皮子做坎肩儿。”
“我这便去寻来!”
老人家望着风一样夺门而去的少子,目光缓缓移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孙丫头想不想要狐狸皮子他不晓得,反正他是巴巴想要。
风雪骤停,岭上云开,一人一骑乘夜飞出城郭。
守门的卫士叫马蹄子溅了一脸雪泥,无辜地抬手抹了一把脸,愤愤不平地望向对面一同值守的兄弟,“大半夜外出打猎,你说说,这些个王子皇孙究竟是怎么想的?”
众兵丁瞧他模样,尽皆大笑,“谁叫你不长眼,皇子也想拦下查问。”
那人好不委屈,“他一身常服,又无内卫随行,谁晓得竟是皇子。”
边上的执戟卫士嗤笑,“这些个贵人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今冬蜀人作乱,连这山里的活物也尽皆遭了大难,早被吃得干干净净,这位殿下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对了,那吃人的恶魔还没抓住么?”
“听说是抓住了,京兆府衙门关了不少蜀人,好似都已认罪画押。”
“这些蛮夷如此可恨,真活该族灭!”
“老兄,也不可一概而论呐,我听说城中百姓有为蜀人喊冤,为证蜀人清白竟血溅公堂,真义士也。”
“照此说,凶手不是蜀人?”
“谁又知晓,好生当差拿奉,养活老婆孩子才是正经事。”
城外扑面而来的风带着一丝怪异的冷,风里浓重的死气好似山岭上盘荡的幽魂。
自马蹄踢起白雪掩覆下的第一具死尸开始,慕容胤便丢开了缰绳,下马一路走来,所见触目惊心。
妇女抱着孩子,兄弟互相依偎,老人衣衫褴褛,稚子口中还衔着树皮,这些都是活人,但俨然离死不远。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想带老头子也来瞧瞧,就今晚,就现在,无论如何,这羞耻不能叫他一人来担负。
他拉住马儿,正要回返,却在此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悲恸的嚎啕。
他心头一震,循声转过一道山弯,只见一颗老松粗壮的松枝上正挂着一个人!
情急之下,掌中短匕脱手而出,绳索迎锋挣裂,自半空摔落在地的人顿时连滚带爬发出一声惨呼。
慕容胤走上前去,瞧见大半夜跑这儿来寻短见的人,很是愣了一会儿,“旁人升官都敲锣打鼓,摆宴庆祝,你这自挂东南枝……是怎么个玩法?”
赵唐攥着方才自尽的那条绳子,两眼发直瞧着救他一命的人,许久才颤巍巍将手摸向被绳索勒出血痕的脖颈,不知是喜是悲,“我……我竟没死么?”
赵唐此人,慕容胤再熟悉不过,好人谈不上,坏又坏得不够彻底,能耐有得是,只可惜正道上斤斤计较,行善顶多尽得三分力,走邪路又胆小怕事,为恶依然也只尽得三分力,上辈子为了调/教这小子,他可没少费功夫。
这家伙做了半辈子烂泥,临老才被他强行扶起来,亏得燕人不记仇,晚年还敲锣打鼓,赠了他一个“青天”的美名。
“那我再把你挂上去?”
男人惶惶不安地瞧了他一眼,挽起手里断落的绳索,扶着虚软的双腿,竟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慕容胤一把将人拽回来,“赵大人,你跑什么?”
男人忙不迭侧过身子,抬手掩住脸面,扯开嘶哑的喉咙讪讪说道,“什么赵大人,王大人,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下官还有要事在身,这便告辞了。”
“大理寺卿赵唐,新官上任,却深夜出城自寻短见,你是犯了国法畏罪自杀,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恶鬼缠身,向你索命。”
赵唐一听这话,忽然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封冻的雪地上,“这位公子……全当今夜未曾见过我!下官只是梦游至此,别无他事,既未触犯国法,也没做亏心事来,公子便放我走吧!”
“梦游至此,上吊自杀?”慕容胤瞧他脸色煞白,三魂飞散,七魄离体,扬手给了他一耳光,“你看看清楚我是谁!”

赵唐瞪大两眼,定睛一瞧,待认出面前人,更是吓得魂不附体,爬起来就跑。
然而,不等身后的人追上来拦他,脚下滑溜溜的雪地没两步已将他撂倒在地。
慕容胤上前将人拎起来,男人几番挣扎不开,哆嗦着扭脸瞧他,“六殿下要带我何处去?”
“方才实是我不好,途径此地,多管闲事,扰了大人的正经事,现下正好弥补,本殿下再将你挂回去便是。”
赵唐想起方才两脚悬空,绳子锁住喉咙,登天无路,着地无门的情状,登时骇出了一头冷汗,“六殿下,下官不想死了,殿下放了我来,放了我来!”
慕容胤顿住脚步,松手将人推回雪地上,“我看你还是死了吧,你这种人为官蝇营狗苟,做人低三下四,活在世上也是多余。”
男人一晃神,忽而勃然大怒,像条被人踩了尾巴的狗,猛得从地下跳将起来,“我蝇营狗苟,低三下四?你们慕容家才没有一个好东西!老的昏庸糊涂,小的骄横无脑,严刑峻法冤案累累,苛捐杂税民无富民,士子饱读诗书,无进身门路,三岁小儿得享世禄,敢称王侯,这是个什么世道!谁不想堂堂正正做人,可世间堂堂正正做人的,又有几个得了好下场!”
“为何堂堂正正做人的便没有好下场?”
赵唐骂得舒爽,只觉胸襟大振,此刻荒山野岭上,跟前不过一少年,大逆不道的话,已叫他听了去,索性便说个痛快,大不了他自己再挂回去,“法阿权贵,形同虚设,你们这些人生杀予夺,信口开河,竟还有脸来问我。”
慕容胤暗自反省,他活了两辈子,在这个年纪时似乎还未曾杀过人,也未犯过哪门子国法,凭空给人扣这么大一顶帽子,冤不冤?
他伸手拽过对方掌中紧攥的绳索,绳子好似一个听话的玩物,在他掌中拿松了又扯紧,扯紧了又回松。
赵唐不知对方意欲何为,下意识捂住自己金贵的脖子,连连后退,“你要做什么?你莫要过来。”
男人额上冒着冷汗,后背阵阵发凉,他总觉余家婆子又在装神弄鬼,好似正立在他身后森森冷笑,他心惊肉跳回过头去,却只见一片雪白寂静的荒原,沉睡在黑夜之中。
再瞧面前脸色阴沉,步步逼近的少子,赵唐晓得今夜不能善了,他怒从心起,恶向胆生,忽而咬牙切齿扑将上去,俨然一副搏命的架势。
慕容胤没想到这位赵大人年轻时竟还有几分血性,不觉高看了他两眼。
赵唐也没想到,他从毕凡那里学来的这招饿虎扑食如此顶用,果然一招制敌,方才还提着绳索威胁他性命的少年,此时竟当真叫他一下子攮进了脚下的雪地里。
他抢过对方手里的绳子,三下五除二缠上贵人的脖颈,反正他不想活了,死了还能拉个皇子做垫背,赚了!
慕容胤抬手摸摸颈上横缠的绳索,“赵大人,你这是草菅人命。”
赵唐生怕他反扑,满头大汗绞紧绳子,“你放心,我稍后便为你偿命。”
慕容胤嗤笑一声,既不动作,更不心急,“我死了,可不单单是你要偿命,上自高祖,下至玄孙,旁及友人,你的九族都要为我偿命。”
男人拽着绳结的手猛得一颤,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到此时方才真正醒神,他两眼怔怔望着身下波澜不惊的少子,背上猛打了一个寒战,忽然一屁股跌坐在身后的雪地上。
赵唐松了绳子,面朝山阴,痴望良久。
三岁读诗书,五岁与人论短长,十岁明察秋毫能断案,十五岁按图索骥敢拿凶,十七岁上京赶考,一朝登第,何等的春风得意。
本以为只要尽忠职守,廉洁奉公,平步青云当指日可待,谁料,世事却并不像他所想的那般模样。
权贵冠带相索,豪强门第森严,在这里,真相变得不再重要,权力成了一切的主宰,尽忠职守遭人戏笑,洁身自好竟成了不识抬举。
他花了十年时间,才琢磨透其中的门道,可琢磨透了,心也冷了,血也凉了,少年意气立下的鸿鹄之志,也越来越成了清醒时的笑话,酒醉后的梦魇。
“殿下,赵唐罪该万死,方才一时冲动口出狂言,以下犯上,更胆大包天对殿下动手,这便自我了断,还望殿下息怒,一人之过,勿累九族。”
慕容胤看着端端正正跪在跟前的人,抬手扯下颈上的绳子,“赵大人,你看这是什么?”
赵唐不知对方因何有此一问,面上显出迟疑,“这……”
“我说这就是国法。”
赵唐拧紧眉头,陷入沉思。
“你说法阿权贵,它果真阿从权贵么?法就是法,它立于世间,不会阿从于任何人,就像这条绳索,拧直它也好,抟折它也罢,它依然是条绳索,你用它自寻短见,它不会因你位高权重便留你性命,你用它勒我颈项,它也绝不会因我是皇子而讨好留情。是非曲直,不在它本身,而在于执法护法之人。”
“赵大人,法理之存世,便是为了克制权欲,权欲会让人迷失,对掌握权力的那些人来说,世间明法,就如同悬在头顶的三尺利剑,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放大权力,毁败法度,以求能够毫无顾忌,不择手段地释放自己内心的欲求。”
“公道自在人心,世间从来不缺明法,缺的只是深明大义,挺身护法的人。”
“你恨自己出身卑微,仕途艰难,没有靠山,可你果真没有么?”
赵唐张张口,说不出一个字,他已许久未曾有过这般感受,双眼灼痛,心似火烧,血如汤沸。
“为何要阿附权贵呢,赵大人?权贵一世荣华,终归黄土,帝王君临天下,百年以后,亦成过眼烟云,只有黎民百姓似这山岳河流,生生不息。”
“你委曲求全,依从权贵,他们不会对你心存感激,你卑躬屈膝,侍奉君王,在君王眼中也不过是个听话的奴仆,只有那些看似木讷寡言的黔首庶民,他们会记住为民请命,以身护法的人,会世世代代铭记他的恩德,颂扬他的事迹,让他成为这锦绣山河的一部分,真正流芳百世,万古长青。”
慕容胤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也不该对父亲的忠仆说这种话,说得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绝然不该是从一个少年口中说出的话,他说出了这番话,并替他指了一条向死无生的路,但赵唐依然禁不住受其蛊惑,“殿下,你我一定是前生相识。”
慕容胤讶然,“君如何知晓?”
“我半生荒昧,能遇到这样一位忘年的知己,必定是前生结下的因缘。”
慕容胤虽知对方不过戏语,但忆起旧事,依然禁不住心生感慨,“你若信这前生结下的因缘,我便知你自何处来,也知你该往何处去,你心中认为对的事情,何时去做都不算晚,只怕叫浮世浊尘蒙蔽双眼,混沌百年,荒度余生。”
男人大笑着抹了涕泪,“殿下,下官哭得实无力气了,劳烦殿下搭把手,将下官挂回去吧。”
“挂不挂你回去,稍后再议,京畿的那些孩子是怎么丢的,人又在何处,你应当已查得一清二楚了吧?”
赵唐闻听此言,心头一跳,这原本是他打算带进棺材的秘密,现下却又叫人问起,“此事殿下不应知晓,是非曲直,我当即刻入宫,面呈君上。”
慕容胤反问,“你确定?”
他当然不确定,“下官……”
宝炬内明艳的火光透过细薄的灯纱,在书案上映出幽幽的烛影,殿中君王烦闷地扔下掌中的奏章,这奏章已在他书房搁置了一些时日。
他虽未公然授意赵唐轻率结案,可难说这不是他心中所想,恩师性情耿直,一怒之下便递上了这份奏书,请求辞去官职,告老还乡。
此事他当然不会答应,莫说老臣国之肱骨,就算为了师生数十年恩义,他也决不能叫先生离他而去。
难呐,做皇帝真难呐……
“陛下,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吧。”
慕容肇瞅眼身旁殷勤的奴才,“几时了?”
李珲垂首答道,“陛下,将近子时了。”
君王倒不十分困倦,张口想唤人侍奉丹药,可不知为何,脑中禁不住又想起那竖子怒气冲冲毁他丹丸时,忧急愤恨的模样,他忍了几忍,终是将服药的念头压下了。
李珲常在君前侍奉,自然一眼便瞧出主上的心意,心中立时又多了几分警醒。
自六殿下上回那一闹,陛下可真真是一枚丹药也未再服用过,要搁从前,这是哪有的事?足见这位殿下虽被发配冷宫,看似不得宠爱,可在陛下心中绝不是没有分量的,就连日前当众搅了十公主与相府的婚事,也未见陛下如何责罚,看来往后还真要小心伺候才是。
“果然不早了,那便歇息吧。”
李珲闻言,急忙上前服侍。
却在此时,守在殿外的内官匆匆转入殿中,“陛下,大理寺卿赵大人在外求见,说有要事奏禀!”
慕容肇现下并不想见到这位他新提拔的近臣,赵唐叫他诸事顺心,可这小子充其量只能用作鹰犬,恩师虽常常据理力争,与他唱反调,但他晓得,老臣为国为民,全无私心,是真正的国之栋梁。
“叫他回去吧,朕已歇下,有事明日再说。”
内官得令,不敢迟疑,忙应声趋退。
君王叫近侍搀扶着步下御座,正要入内歇息之时,却见方才前去传命的小太监竟慌慌张张去而复返,奔至殿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禀奏陛下,殿外大理寺卿赵大人着奴才急告陛下,天降祥瑞,万寿宫甄仙人及徒众今夜功德圆满,羽化登仙了!”
寝殿之中,仆侍闻言尽皆屈膝跪倒,伏地山呼。
慕容肇愣了一愣,反应过来顿时又惊又喜抚掌大笑,“果真如此么?快快叫他进来,速速报予朕听!”
赵唐公服在身,冠带齐全,静静立在殿外,分别时,六皇子交代他做三件事。
第一件,将万寿宫内所有涉案之人及其罪状,一一列与他听。
第二件,叫他亲自觐见君王,向他通报,甄老道功德圆满,得道飞升。
第三件,着手下进山搜寻躲藏的蜀人,一并带到万寿宫去。
第一件,他已经做完,第二件,正在进行当中,第三件,毕凡带人前往,当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这欺君之罪他担了,这身官服他也不要了,甚至连项上人头也拿来作赌,只是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吃亏,他之所以敢来,全是因为六皇子信誓旦旦对他讲,“我赌一文钱,此案君王并不知情。”
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能禁得住长生的诱惑,他不清楚殿下何以这般有信心,更甚者竟还自作主张,先斩后奏,借万寿宫收容蜀人,这哪一桩提出来,可都是杀头的大罪。
他抬手按住跳不停的右眼,总觉自己上了一条贼船。
相府中院除了暖阁二楼的主卧熄了亮光,余皆一片灯火通明。
茂竹择床睡不着,夜半起身,耳朵贴在卧房门上,什么动静也听不见,也不知道主子睡是没睡。
除了那只药枕,偏院里的东西主子一样也没带出来,包括殿下给他刻的那些书简,包括他从前爱不释手的那些玩物,茂竹实在担心,寻日里主子就指着这些过日子了,如今夫人一句话,就要他连同殿下一概割舍,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大长老,我妹妹她怎么了?她究竟怎么了?”
老人抬头望向面前失声痛哭的少年,从这些孩子自城里回来的那日起,他就已经知道,涂山氏亡族之日不远了。
原以为孩子们留在城中,至少能讨得一命,纵使来日不能重建家园,也当替族人延续血脉,可是他错了。
谯氏赶尽杀绝,南陈作壁上观,燕人之恶,竟远过陈谯。
不逐而逐,不诛而诛,不伤他性命,却教天杀他族人,欲加之罪,更叫他阖族身败名裂。
“阿虎,再去捡些柴回来,她冷得很。”
少年闻听,狼狈地抹了脸,赶忙站起身来,“我这就去,大长老,求你一定要救活我妹妹,我答应过娘亲,要照顾好她,若小妹有个好歹,我怎么向娘亲交代!”
涂山显闭着眼蜷在一片稀薄的干草上,听了那憨人的话,忍不住咧嘴发笑,他竟还以为他们能活下去,不能了,再下一场雪他们就都会死在这里,并且他已经预感到,那场雪很快就会来。
涂山虎本就有火没处发,此时却还听人谑笑,他一把将人从地下提了起来,“你笑什么?我妹子她都快死了,你笑什么!她死了你很高兴吗?你巴不得她死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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