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寒露宫,宫里空无一人,他在一片死寂的廊庑中,徘徊许久才想起,前些日子已将两个小崽子扔到司膳房里养膘去了。
主事的公公是母后宫中的老人,攀着这点情面,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也算提前叫两个馋猫梦想成真。
他知道或许那人能告诉他究竟该怎么做,从前每当他感到进退两难,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那人在旁总能三言两语,切中肯綮。
那人离开后很久很久,他才慢慢习惯自己做决定,那些决定里,有些是对的,有些却错了,对的如何,他已不记得了,但错的那些,都是切肤之痛,不堪回首。
夜来定当问问他,问问他,我心里一团乱麻,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迈进内殿,伸手拿起桌案上的刻刀,刻完上一卷书,竹简就没剩多少了,拼拼凑凑,也不够刻完下一卷的,他正要转到后院再去削取一些,忽闻脚步声自殿外而来。
“这宫苑连个活人也见不着吗!”
慕容胤听出裴家老大的声音,不着痕迹将案上凌乱的竹简连同刻刀一并收了起来,这才不疾不徐将脸转向殿门,“大公子登门造访,如何也不通报一声。”
“你这里四周没半个奴才下人,我便是想找人通报,也得寻得到才是。”
慕容胤没有心情与他寒暄,只是好奇他的来意, “有何指教?”
裴景灏本不愿来,奈何母亲三令五申,不能违抗,他到这儿来的目的有三——一,请六皇子过府做客;二,劝说他,见了三弟的面,好生赔礼致歉,舒他心怀;三,他若识抬举,便没有三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请柬呈上,“无他,父母有命,请六殿下过府一叙。”
慕容胤诧异地接过对方手中那份请柬,裴老头便是要摆鸿门宴,也不该在家里。
他直接了当,张口问来,“叙什么?”
裴景灏憋着火气,“六殿下日前所作所为,不用当面给我三弟一个交代么?”
茶余饭后,父亲在园中吟啸抒怀时,总将“天意弄人”四字挂在嘴边。
涂山鲤从前一直不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每每追着父亲询问,他却总是笑着说,等你长大便明白了。
他还没有长大,但已经明白了。
天意弄人便是,脚上没有草鞋,路上荆棘遍地,背上没有雨伞,狂风暴雨来袭,千辛万苦攀上崖顶,拽手的藤蔓却忽被虫蛇咬断,以为终于在黑暗中捉到了一缕光,但下一刻,上苍便会陡然降下惊雷霹雳。
他本应该逃走,却并没有逃,院子里停着两具尸体,一具是余家公公的,一具是余家婆婆的,两位哥哥披麻戴孝守在灵前,谁也不肯叫他靠近。
他远远蹲在院外的墙根下,只有狗儿陪着他。
邻里都说他是灾星,蜀人都是灾星,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个家也不会遭此大难,他们指指点点,说他是农夫怀里的那条蛇,可他长得一点也不像蛇,余家婆婆也不是农夫。
那天他只是听摊子上的食客谈论蜀人盗食婴孩,他觉得族人无辜,心里难过,便躲在一旁暗自哭泣,是婆婆瞧见,上前关切询问。
婆婆说,青r天白日,朗朗乾坤,善恶自有法定,公道自在人心。
婆婆说,燕人不会是非不分,黑白不明。
婆婆说,公堂上有青天大老爷,定会秉公决断,问出真凶。
婆婆说完,便擦净手掌,拉着他上官府击鼓鸣冤。
可是他并不想去,因为父亲说过,官府是吃人的地方,离得越远越好,但婆婆却说那是胡言乱语,官府是为民申冤,为民做主的地方。
他不知究竟应该相信谁,可婆婆抓着他拳头的那只手粗厚温暖,坚实有力,让人心里踏实。
后来……没有后来了。
父亲说得对,官府是真的会吃人,只是婆婆面对吃人的官府没有半点畏惧,那一身凛凛正气叫好人折服,叫恶人心惊。
父亲虽然对了,可贪生怕死让人鄙夷,婆婆尽管错了,但威武不屈令人敬佩。
他以后也想做婆婆那样的人,为人世间的公平正义肝脑涂地,舍生忘死。
那一刻,他知道族长没有说错,到了燕国,蜀人就能得救,因为这里有恩人和婆婆这样的人,他们的脚下生来就盘着侠义的根苗,是天神播撒在人间的火种,能为每一个风雨中迷途的人照亮前方的路。
“呜……汪!”
狗儿瞪着一双可怜的黑眼睛,低低叫唤了一声。
他伸手将狗儿抱进怀里,抬起头,天上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雪花很快就在棺顶上盖了一层薄薄的毯子,很轻,但看起来很暖。
慕容胤抬脚跨过宰相府半人高的门槛,心情难得有点复杂,如果他没记错,裴家的正门,他二十二岁之前应当一次也未曾走过。
二十二岁那年,头一次走正门,走得风风火火,惊心动魄,不单惊动了大半个燕京城,之后还被连同裴家在内的各路追兵,一口气追了三千里。
原因无他,他扛走了裴景熙,既没请示裴家老爷子,甚至没问过当事人的意思。
自作主张斩断与西戎的合婚,自关外逃脱后,他依照锦囊中的提示,去往封家虎啸营,凭着那枚兵符与封氏达成协议,将最初的落脚点放在了荒僻的西凉地。
西凉一带东面柔然,北邻乌孙,赤地千里,诸羌混杂,燕国虽名义上设有职官,却并无纳土收治之实。
封家主张他在此地休养生息,强兵治民,他也知晓这是盟友在合作之初对他的考验。
那之后,他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收揽了一帮亡命之徒,在诸羌割据的浩瀚沙海与广袤戈壁上,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块地盘。
又二年,收服吐谷浑部,进驻张掖、酒泉,从灰头土脸,四处为家的流寇,摇身一变也成了一城之主,一地之王。
手底下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杂,来来去去的边民与日俱增。
放眼望去,地盘虽不算太大,却也抵得上燕国多半个州府,而最让人头疼的是,他手下尽是些羌人胡虏,粗汉白丁,莫说通晓文墨,能识文断字的也少得可怜。
封氏又多武将,拓疆征战能替他行兵布划,理政安民却实无可用之人。
封俊驰异想天开给他出了个馊主意,叫他回京去请裴景熙。
彼时那人已经出仕,尽管只是在礼部混了个闲差,但他一早就知道,以那人的聪明才智,早晚是当宰相的料。
封俊驰开的是个玩笑,一则,那人肯不肯来还是其次,即便那人自己肯来,裴家也决计不会应允,二则,慕容胤已是叛臣一个,这些年所作所为,又从无遮掩,早被新帝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凡是沾了他的事情,无论大小,皆是投敌叛国的死罪。
就是这么个玩笑,他憨头憨脑地当了真。
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当晚就招呼了一帮兄弟,飞马出了城门,一路直奔燕京。
他们已经四年没见,见面之时,却没有太多说话的时间,他扛起那人就走,大多数的话都只能在路上边逃边说。
“好哥哥,你来了,我给你黄金万两!”
“我稀罕!”
“我封你为王!”
“你浑蛋!”
“我给你当牛做马!”
“……善。”
“你治下现在有多少百姓?”
“不少吧。”
“手下有多少将校兵丁?”
“有个一两万?三四万?七八万?”
“粮仓内有多少存粮?”
“没粮仓……”
“屯田呢?”
“……好似无人种田。”
他那时年轻气盛,遇事做得多,想得少,尽管后来人人都说,抢了那人来,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英明的决断,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更多的却是后悔。
因为豪气干云将人带走的那一刻,他并没有想到,西北粗粝的风沙会摧毁他的肌肤,咸浊苦涩的井水会让他无法下咽,夜来突降的严寒会让他彻夜难眠,贫瘠困苦的西凉地更没有什么良医好药来保养他的身体。
他们本该在最艰难险厄的环境中相濡以沫,但是没有,即便有,也远远不够。
两个人,一个事事三缄其口,一个生来粗枝大叶,我不问,你不说,秘密就会永远成为秘密。
跨入正厅时,慕容胤拉回飘忽的思绪,厅中裴老头跟夫人端坐主位,那人坐在二老下手。
裴景灏紧跟着他步入厅堂,径向父母请安复命,“父亲,母亲,六殿下已请来了。”
孙氏瞧着这竖子便气得心发慌,即便没有学宫里的事,“六皇子”三个字在她眼中也早就是人间败类的代名词。
有顾家的前车之鉴,老丞相处事谨慎,哪怕在自己家,也不肯失了臣子的礼节,授人以柄,他率先起身,“恭迎六殿下入府。”
“裴大人客气了。”
孙氏开口吩咐一旁侍立的小奴,“茂竹,去给六殿下上茶。”
茂竹听命,刚刚迈开步子,却被主子叫住。
“茂竹,不必麻烦了。”坐在父母下手的人推了下手边的茶盏,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华顶云雾。”
慕容胤愣了一下,这是他最喜欢的茶,原以为是专为他准备的,遂在对方示意下,上前坐进那人身旁的空椅,端起几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孙氏大惊,竖子竟这样粗鲁,三儿喝过的杯子,他怎能端来就用!
裴景灏也看直了眼睛,那杯沿三弟已沾了唇口,莫说他身染重病,本就该有所顾忌,便是寻常之人,也不该这般随便。
裴父粗枝大叶,心不在焉,胸中还在计较请皇子入府给臣子赔罪,此举是否妥当。
慕容胤觉得气氛不大对,下意识瞄了眼边上的小奴。
茂竹一脸的爱莫能助,老爷夫人大公子都在,他可不敢造次。
孙氏实不愿那竖子再在眼前多待半刻,只道此子不仅没有德行,还殊无规矩。
她望向自己的儿子,出声催促,“三儿,六皇子已来了,你有什么话,说来便是,爹娘在此,你无须顾忌。”
裴景灏深知家中三弟自小辟院独居,闭门养病,鲜少与兄弟姊妹亲近往来,三郎的脾气也远非“不好相与”那般简单。
他天生一副病体,令人同情,却并不惹人喜爱,父母待他小心翼翼,自幼及长,言听计从,有求必应,可阿弟倒好,稍不如意,便恼怒光火,直言抗逆。
兄长关怀备至,事事迁就,他却从来不假辞色。
弟弟们敬他,却更怕他。
怕他幽暗浑浊的眼睛,怕他弯折在座椅里的身子,怕他房里终年不散的苦药味,更怕他那张写满了怨气的脸。
病来易怒,谁都清楚,下面那些个小的,旬日里无心冲撞都要招来一顿斥责,更不必提六皇子惹出这样大的祸端。
裴景熙面无异色,依言转向坐在身旁的人,“今日请殿下过来,景熙想问一问,殿下何故坏我姻缘?”
慕容胤叫裴夫人的眼刀子戳得如坐针毡,面前这人又未曾提前与他知会此事,他下意识别过脸去,不由自主又将目光投向了对方身旁的小奴。
茂竹绷着脸不肯瞧他,今日事公子也未同他讲过,便是讲了,老爷夫人面前,他还能有法儿与他通风报信不成?
眼见小茂竹那里也得不到半分提示,慕容胤只好又看向面前人,“……我未听清,你再讲一遍?”
裴景熙面上露出笑容,依他所说,原话又问了一遍,“你为何坏我姻缘?”
“莫不是你真的想娶十儿?”慕容胤压低声音担心地咕哝了一句。
这话旁人未听见,裴景熙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端起手边方才叫人用过的茶盏,丝毫也不介意与人同饮一杯。
孙氏瞧见,登时气得大骂,“茂竹,你是死人么!不晓得快些给你主子换杯茶来!”
茂竹反应过来,正要应声前去,却又被他主子出声叫住。
裴景熙转向主位上的双亲,“娘亲,无妨,正事要紧。”
孙氏听着那句轻描淡写的“无妨”,也不知为何,心里七上八下,这孩子说正事要紧,可这半天了,也没见说到正事上去,倒是那六皇子坐没坐相,怎么瞧都碍眼。
慕容胤被这人整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又凑过去低声问他,“你当真想娶十儿?”
孙氏见那少子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孩儿神情都变了,以为他又说坏话来作弄她的孩儿,“竖子,你人在我府中,还敢对我儿恶语相向!”
“母亲误会了,他只会哄我开心,哪会对我恶语相向。”座中人说着将手伸向了与他比肩并坐的客人,“扶我起来。”
裴家大哥立在父母身旁,以为三弟目盲,不辨方向,寻错了人,急急上前帮忙。
却不料那人好似长了后眼一般,不单没认错,听他动作,还分毫不差地将脸转向了他,“大哥,不须你动手。”
裴景灏越发奇怪,这又是哪一出?
慕容胤起身上前扶住对方递到跟前的手臂,眼见那人攀着他的手竟是有离座之意,他急忙一把搂住对方的腰身,将他无处支撑的重量全数倚靠到自己身上。
他并不知晓这人意欲何为,却也不多问,只依着他的意愿,将人扶抱到二老座下。
那人到了地方,便使力推开他的手,看样子竟是要折了双腿屈膝跪下,吓得他急忙将人扶得更紧。
怀中人抓着他的手臂,正脸却向着跟前的父母,“二十多年,孩儿不孝,还未给父母叩过头,行过礼,多年养育之恩,儿无以为报,今日便叫我向双亲拜上一拜。”
第29章 世间情爱
座上二老,连同长兄急忙上前阻拦,慕容胤那双数十年不跪天,不礼地的膝盖在同一时分毫不犹豫代替心上人折在了双亲面前。
裴景熙靠在他怀中虚跪在侧,身上的重量依旧落在他那条结实稳当的手臂上。
“这是做什么!”二老受惊,急急想将人搀扶起来。
“三弟,有话自家人好好说,何必如此。”
裴景熙推开大哥的手,“父亲,母亲,兄长,且先听我把话说完吧。”
裴正寰猝不及防受了皇子殿下这般大礼,吓得心惊胆战,“殿下先起来吧。”
身边人不肯起,慕容胤如何起得来。
孙氏瞧见自家孩儿叫那无良少子这般搂在怀中,心里着实别扭,“景灏,扶你弟弟。”
裴景熙未肯领受兄长的好意,“母亲放心,他摔不了我。”
孙氏不好再说,“那你快讲,究竟何事啊?”
“是孩儿不孝,父母为了我的婚事,苦心操劳,陛下念我余生无着,忍痛割爱,可孩儿生来不识好歹,不愿结这一桩婚,奈何皇命不可违,我不想父兄作难,便求了六殿下帮我这个忙,他日前所作所为,俱是我授意指使,此事错在儿子,是我令阖府蒙羞,更累得他受了这多冤屈,还望父母悉知,兄长明鉴,往后勿要记恨,更莫再问难。”
裴正寰与夫人面面相觑,裴景灏更是一脸迷惑不解。
慕容胤见他想说的都已说完,忙挟着对方立起身来,将人扶回座上。
裴景熙抓着他的手,“殿下,你去吧。”
慕容胤张张口,许多话尚未说出口,却都已悉数哽在喉中,“好。”
裴景熙听着对方的步子远去,他猜不出父母的神情,也不知大哥现下所想,但都已不重要了。
“茂竹,送我回去吧。”
目送阿弟离开,裴景灏心中虽有疑虑,一时间却没能猜出个中情由。
比起儿女事,老丞相更关心大局,三儿一去,立刻敲打了长子,嘱咐他此事揭过不提,无论三郎方才所言是真是假,拒娶公主,传了出去便是欺君大罪。
母亲孙氏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六皇子从未到过府上,她的三儿又足不出户,这两人如何相识?
相识便也罢了,竟如此要好,要好到三郎一句话,六皇子便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冲撞陛下,自毁前程?
更甚者,二人言谈举止,简直亲近得好似一个人,实在不正常。
她揣着疑惑,留下议事的父子,不动声色离开正厅,径朝三儿的偏院走去。
裴景熙知道母亲会来,早已安坐室中,耐心等候。
不多时,小奴果将来人自外间迎入。
母子围炉而坐,孙氏望着孩儿霜白的脸色,迟疑地问道,“熙儿,你告诉娘亲,你与那六皇子是如何认识的?”
“阿娘,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便不能与娘亲说说这很多年以前的事么?”
裴景熙沉默良久,“那时孩儿还小,母亲带我入宫参加宫宴,几位与景熙一般年岁的皇子贵戚,一时兴起,要带我去宫苑中玩耍,我眼睛瞧不见,路也不能走,更不知他们将我带到了何处,可惜去了却根本不是玩耍,他们围在四周,嘲笑孩儿,作弄孩儿,还将我像玩物一样推来攘去,我遭人戏笑,受人欺辱,又不知身在何处,后来是六儿冲出来,将那群人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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